14 真相

真相

可能罪魁禍首也沒想到,車禍一出,導致老爺子直接把家宴延後了半個月。

聰明人已經看清了風向,執迷不悟的卻還在撫掌歡慶。

他們大多數人都還是覺得,老爺子這次也會和上一次一樣,以“大局”為重。

但事情顯然走向了他們沒想過的方向。

黎頌昏迷的第五天,經過一番審問調查,黎家堪堪恢複了常态,唯有老三家的大兒子黎喬被留在了警察局。

老三媳婦兒一把年紀,坐在地上哭天喊地,求老爺子說句話,對方卻坐在輪椅上仿佛入定。

老三黎崇扶着女人站起來,眼神憤恨地盯着老頭:“爸,您這顆心從來就沒有正過,從前您偏心大哥,現在又偏心大哥的女兒,就算她根本就沒把黎家放在眼裏!”

老爺子這才緩緩睜眼:“你也知道小頌根本沒把黎家放在眼裏,那為什麽她現在躺在醫院?”

黎崇啞口無言,眼中恨意卻不減,半晌才道:“爸,這是您應得的,要不是您偏心,您冷血,也不至于看好的一個個都沒了。到頭來,您猜猜這家業到底會落到誰手裏?”那是壓抑了半輩子的瘋狂,他已經失去了理智,不複平常的精明算計。

但老爺子卻好像并不在意,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只說了句:“今天太晚了,不留你們吃飯了。”

傭人推着他回房間,身後女人撲倒在地:“阿喬還小啊,他不能在監獄裏待一輩子,爸,求您救救他!黎頌已經廢了,您還想再失去一個孫子嗎?!”

黎崇拉住她的手,“走吧,他不會心軟的。一個孫子而已,當年一個兒子不也是說算就算了。”

傭人聽見這話心都提起來了,小心地去看老爺子的臉色,但幾十年馳騁商場的老狐貍,傭人根本無從窺探他的喜怒。直到合上書房的門,聽見裏面砰一聲砸東西的動靜,才知道他是真的動怒了。

整個黎家,都陷入一種微妙的氣氛中,讓人膽戰心驚。

和黎家的風雲相比,小小的醫院病房裏就安靜平和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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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床上的人睡顏平和,旁邊的儀器發出有節奏的滴滴聲。肖約站在離病床最遠的窗邊,一邊聽着藍牙耳機裏的彙報一邊翻看着手機裏的文件。

“黎小姐當年離開黎家的原因我這邊并沒有查到,但那段時間黎家并沒有發生什麽事情,傾向于認為是黎小姐自己放棄了繼承權,具體原因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至于她父母的死……這件事在警方那裏有備案,當年的媒體也大肆報道過,并不難查。十五年前黎小姐的父母,因為一樁生意招惹到了游走在模糊地帶的勢力,夫妻兩人被綁架,最後撕票。”

聽到這裏,肖約深深皺起眉頭,“撕票?”有什麽東西是黎家給不了的,會讓綁匪走到撕票的地步?還是因為警方的介入刺激到了綁匪……

“綁匪提出讓黎氏出讓一塊土地的開發權,但是黎氏最終選擇了報警,綁匪惱羞成怒,最後……”

十幾年前的往事,從旁人的口中說出來,不過是事不關己的舊聞,可肖約看着病床上的黎頌,心裏泛起一陣酸疼。

她捏了捏指尖,問:“是誰做的決定?”

“黎氏董事會。”

董事會,一群被利益綁在一起的烏合之衆罷了,怎麽可能優先考慮人命。

鄭醞繼續說:“黎正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是和原配的,後來原配病逝,才和後來的妻子生了後面的四個孩子。五個孩子裏,大兒子出事,小女兒遠嫁,四兒子投身科研,剩下的老二老三沒什麽天分,所以黎正對于黎小姐這個長孫非常重視寵愛,将她親自帶在身邊教導。但沒過幾年黎小姐就離開了黎家,除了父母留下的一些可變現的遺産外什麽也沒帶走,之後再也沒有回去過。”

肖約悶悶地“嗯”了一聲,正打算挂掉電話,就聽鄭醞說:“哦對了,還有一件事。”

“說。”

“那個雇人殺害黎小姐父母的勢力找了人頂罪,最後是黎小姐親手送進去的。她當時才讀高中。當時因為這個,黎小姐還上了當地報紙,被評為優秀市民。說起來,那個黎正也真是沒本事,害死自己兒子兒媳的兇手,還需要孫女來料理。”

“是嗎。”十幾歲的少女,為了給父母報仇和□□周旋,她沒覺得黎頌勇敢,只是心疼。明明家族和親人應該是依靠和底氣,到了黎頌這裏,卻對她沒有絲毫助力。

“還有話要說嗎?”肖約問。

“沒了。咳……夫人又催了,問你什麽時候回去,她生日要到了。還說讓你不要賭氣,二小姐的事情她瞞着你是為了你好。”

為了她好。

大多數時候她不反對肖蘅這句話,她确實盡她所能做到了一個母親能做到的極致。但是生死之大,不是可以用“為你好”這種理由隐瞞的事。

更何況,她的目的根本就不單純。

肖蘅不只是怕她傷心痛苦,還怕她回來找黎頌。

曾當過家族犧牲品的肖蘅,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給自己的一對雙胞胎女兒尋找自由。随肖家姓的肖約,将會是下一任肖家家主,而随父姓的沈悄,則只是一個家世還不錯的普通人。她讓這對雙胞胎可以切換着身份生活,從而得以在肖家的高壓生活中得到片刻喘息。

在人生的前二十幾年裏,這對姐妹的所有經歷,包括認識的人、做過的事,都是關聯在一起的。對她們來說這是宿命,是恩賜,是沒有可能也沒有必要反抗的事情,直到黎頌出現,他們才有了同對方徹底割裂開來的契機。

只是本來肖約以為提出這件事的人會是自己,卻沒想到最終是沈悄搶先。

為了一段感情放棄原本擁有的一切,事業、權力、金錢、社交,這是那時的她絕對做不出的決定。

她還記得當時她的傻妹妹興奮地站在她面前,跟她說要離開肖家,要去奔赴自己的幸福人生,當時她覺得可笑極了。

“你以為你至今為止擁有的一切是從哪兒來的,你以為你放棄的只是綁定的命運?別天真,你放棄的是金錢和權力堆疊起來的底氣,不管任何時候出現任何意外都有人替你兜底的保障,你要是真的喜歡誰,為什麽不好好利用現有的資源,這對你們百利無一害。”

她像往常一樣狂妄地、高高在上地評價着沈悄的感情,想要勸戒自己的傻白甜妹妹別為了外人做出這樣大的犧牲,卻生平第一次被對方堅定地反駁:“可是我喜歡一個人,就想要給她最好的,至少,要給她一個完整的我自己,而不是和別人共享的一半的人生,時刻做着被召喚的準備。姐,你也有喜歡的人,總說要拿到一切最好的然後去找她,設身處地,我覺得你能理解我的對嗎?而且,肖家其實更需要你。”她們性格截然相反,卻都是頭腦清醒的人,想要從肖家這個龐然大物裏徹底脫身,就必然要有放棄一切的覺悟,而對她來說一切的關鍵就是肖約,只有肖約答應了她的提議,她才有機會離開。

她原本的籌碼是雙手奉上的巨大利益,但臨了卻發現肖約并沒有在這方面執着。其實冥冥中或許早就由命運做好了選擇,她們之間注定不會為了那個位子上演什麽手足相殘的戲碼。看似并駕齊驅的人生,其實早早就分好了岔路。

聽了她的話,肖約難得沒有立刻嘲諷她,而是沉默地思考了一會兒,然後說:“你說得對。确實不能這樣。”

沈悄很驚訝一向心高氣傲的她居然會被自己說動:“啊?”

“我同意,就這樣吧,你好好當你的小嬌妻去,別回來了。”肖約像是想通了什麽,甚至是稱得上高興地拍了拍她的肩,“你說得對,喜歡一個人就要給她最好的。”她那時候多狂啊,一心想着等她完全将肖家握在手中,就會像英雄一樣出場,光芒萬丈地占領那個人的世界。

直到發現同沈悄情投意合的人是黎頌,她才猛然夢碎,卻為時晚矣。

那個人開始了新的故事,已經完全沒有她落腳的餘地。

她當時是憤怒的,她想去質問沈悄,為什麽要搶她的東西?她簡直氣得發狂,歇斯底裏地發了場脾氣。

可在冷靜下來後她後知後覺地想起,她們根本沒有做錯什麽。沈悄根本不知道她對黎頌的心思,人家正大光明相愛,現在是熱戀中的愛侶。而她在黎頌那裏不過是一個連正經身份都沒有的過路人,只相處過三個月,連個像樣的承諾都沒有。況且是她自己把肖家放在了第一順位,錯失了察覺變數的機會,這樣的她又有什麽資格去向一個放棄一切選擇了黎頌的人要解釋?

有些事情是不講究先來後到的,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多可笑啊,她再怎麽光芒萬丈,都再照不進黎頌的人生,明明是她先遇見黎頌,卻失了先機,後知後覺地成了一個外人。

後來她再也沒有回來過,用遠隔重洋的距離将曾經張狂泛濫的私欲封印在了心底。

直到她在大洋彼岸收到了一封物業公司發來的郵件,提醒她為一處擱置三年多的房産繳物業費,她才由此得知自己妹妹的死訊。

她這才知道,原來她失去的,遠比她以為的要多。

她用最快的速度安排好一切,放下肖家的事情回到這個曾斷斷續續生活過好幾年的國度,在到來的第二天,就遇見了闊別數年的故人。

此時,她看着病床上沉睡的人:“讓她期待我的生日禮物。”

鄭醞知道這是不打算給個準确的歸期,只好作罷。

*****

幾日後。

黎頌知道自己被夢魇住了。眼前的畫面不斷變換,都是她記憶中最不願面對的部分。

帶着血腥味的風迎面吹過來,蒙着白布的擔架被擡上救護車,山林裏搖晃的樹像惡魔一樣包圍着她。

昏暗的書房裏,合同雪片一樣散落一地,她指着老人的鼻子質問,豪門大小姐的風骨氣度蕩然無存。

豔陽高照的機場,她背着書包沖向航站樓,卻只聽見飛機起飛的呼嘯聲。

醫院的空寂走廊上,“搶救中”的紅色指示燈倏然滅掉,醫生搖着頭向她走過來,說:“節哀。”

那種被命運擺布的無力感将她整個人都包裹住,像漂浮在真空空間裏,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看着事情發生卻毫無辦法。

直到畫面轉向瓢潑大雨裏失控的方向盤,車子沖下山坡,劇痛讓她顫抖,她聽見有人在耳邊叫她的名字,急切又悲怆,她努力想要辨認那聲音的主人,卻總是聽不清……

她和意識抗争許久,終于感覺身體猛地一輕。但或許是因為沉睡太久,她感受到了光,但眼皮沉重,想要睜開總是不得其法。

她好像聽到了腳步聲,有人朝她走了過來,而後指尖被輕輕握住,那點柔軟又溫熱的觸感格外明顯。

“還要睡多久?快點醒過來……”

黎頌疑惑,又驚喜,是那個夢裏呼喚她的聲音,到底是誰?

肖約第不知道多少次親吻黎頌的手背,只有這樣的距離她才覺得安心,才覺得這個人還存在。

被輕輕握住的指尖突然動了動,她不可置信地擡頭,正對上黎頌的眼睛。

肖約大腦轟的一聲,沉重的巨石猛地落地。

她輕輕把黎頌的手放進被子裏,用最快的速度調整好了表情,然後起身按鈴叫醫生。

黎頌躺在病床上,看着面前面容鮮活的人,又想起這張臉剛剛在夢裏毫無血色的樣子,心跳不可控制地加速。

她的視線黏着人轉了一圈,想伸手碰又不敢,生怕這是個夢。

肖約一回頭就看見她眼圈泛紅,眼神患得患失的樣子。于是彎着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得十分殷勤愉快:“別哭啊親愛的,是不是後悔那天拒絕我了?沒關系,雖然你義正言辭強詞奪理,但是我決定不計前嫌,好好照顧你後半輩子,你不離我不棄,直到陪你走完人生的最後旅程。”

這不正經的語氣讓黎頌瞬間清醒過來。

哦,是肖約……

心跳聲逐漸平息,她別開眼,擡手把那只捧着她臉頰的手拂開,虛弱道:“你怎麽在這裏?”

肖約并不在意,指尖順着力度在半空中劃了一圈,從善如流地搭在床邊。

“天意呗,”她眼帶笑意地盯着黎頌的眼睛:“我出門閑逛,剛好路過車禍現場,定睛一看,呀,這不是那個睡完我就不認賬的混蛋嗎。出于人道主義,就順手撥了個急救電話,做了回熱心市民。”

黎頌沒搭理她的單口相聲音,用昏沉無比的頭腦從這副說辭中提取出重點——“是肖約救了她”。

她低聲說了句謝謝,話音剛落,門就被推開,醫生走了進來。

黎頌似乎看到門口還有別人的存在,正想多看一眼的時候肩膀被肖約哥倆好地摟住,“快讓醫生看看。”

肩膀上輕柔但存在感極強的胳膊讓黎頌有些抗拒,她下意識抖了下肩膀。

肖約收了手,眼神緊盯着醫生,對方在她的注視下有些緊張地詢問黎頌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

黎頌現在無法分辨這些微妙的氛圍,一邊機械地回答着醫生的問題,一邊嘗試着動了動手指。

虛弱無力,和夢裏想要抓但抓不住的感覺異曲同工。

心下突然湧起一陣恐慌,像巨浪一樣當頭砸下,緊接着便是讓她呼吸困難的虛無感,大腦一片混亂,身體不受控制地想要蜷縮起來。

就在她即将把自己縮成一團的時候,身體突然被迫打開,四肢被擺弄着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後腰和肩胛骨被死死按住,小心地避開疼痛的傷口,讓她無法逃脫。

這個稱得上強制的擁抱就像一根救命稻草,黎頌反抗、掙紮,最終妥協,下巴靠在對方的肩膀上,像溺水一樣急迫地大口呼吸,雙臂死死地抱住身前的人。

“怎麽了這是,怎麽還哭了……”肖約撫摸着她的後背,無比耐心地低聲安慰着,視線卻落在了站在一旁的醫生臉上。

王醫生也有些驚訝,思考片刻後說:“……應該是應激反應,還在當時的情景裏沒緩過來。她的身體恢複得不錯,沒有什麽大問題,多陪陪她,等她情緒穩定下來去做個詳細的檢查,沒問題的話就可以慢慢靜養了。當然,如果應激反應太嚴重的話可能會需要心理幹預。”

肖約聽完點了點頭,王醫生識趣地轉身走了出去。

肖約輕輕地撫摸着黎頌的後背,神色難辨。

黎頌當時是是什麽感覺?車沖下山崖的時候,獨自躺在暴雨裏的時候……要不是絕望到了極致怎麽會有這樣嚴重的應激反應?

後怕再一次席卷內心,要是她去晚一點……

她們在狹窄的病床上相擁,從對方身上汲取能量,說不清誰是誰的救贖。

“好了,黎頌,沒事了,都結束了,你現在很安全。”

“可是只剩我一個了,他們都丢下我……為什麽……”

肖約感覺心髒猛地一縮。

“還有我在這裏。”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現在能以什麽身份站在她身邊,但這樣切實的存在比任何名分都要有力不是嗎。

她湊近黎頌耳邊,輕輕說:“我會在你身邊,以後一直都是。如果你願意接受一個叫肖約的混蛋,那我會很高興,如果你不願意,那麽我可以是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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