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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林九樾并非是對春棠虛與委蛇,春棠那一跪當真是吓到她了。

于嶺南林氏出生,她又是祖母親贊的天賦異禀,洞魂火,固魂芯,早已是她默認的份內事。便像将軍要上戰場,更夫要點燈,店小二要上茶,醫正要治病,細細想來,并無分別。縱然期間出了一些差池,于程府中寄居了十數年,和大多走這條路的族人分了岔路,林九樾也從不曾覺得有什麽不同。

在常人間呆着,更從不曾以自己的禀賦為傲,但今日,她驀地意識到,于自己是司空見慣的事,于常人卻能救命。

那麽又是否會害命?

救人和害人如何去區分呢?

令他活着便是救他嗎?

林九樾頭一回思索這樣的問題,她離家早,許多族內的訓誡未曾有機會聆聽。記到如今,也只知道阿父曾教導她不可說诳語,借着禀賦謀財。

但若不是謀財,而是謀些別的呢……

便是有成體系的訓誡,又真的能約束族人嗎……

自己摸索便是這點不好,有許多淺顯的疑問,進一步便能解答,但偏偏卡住,無人能助。

祖母的手劄被随意置于榻上,這是本自己造的冊子,只用線粗淺地裝訂起來,線松了又緊,緊了又松,斷了又斷,換了又換,終是勉強保住了這一本冊子。冊頁散亂,林九樾已翻閱數遍,從初時懵懂,至目下已能讀懂大半,但冊子是祖母的手記,常有散亂之語,某些只言片語林九樾久久不能理解。

比如這句——

林九樾的手指順着早已幹涸多年的墨跡劃過,點了點。

……冰魂、雪魄。

祖母獨獨在冰魂下頭打了個圈,令人費解。

至于令她煩惱的從鈴铛中出來無以果腹的問題,冊中更是只字未提。

循着前人的足跡,縱然可以少費一些力氣,少走一些彎路,但若借不到力,倒也不必勉強,各人自有各人的造化和經歷。

林九樾不再糾結,合上冊頁。

夜漸深沉,萬物安息。

林九樾也欲歇下,卻聽院外細細簌簌地傳來女子的腳步聲,步輕而急。

片刻,院門被叩響。

這般晚了。

林九樾想起春棠提及的那位姑娘,應便是她了。

門口的人焦急,見門未上鎖,又恐白白等候,幹脆推門進來,和起身的林九樾撞個正着。

素芹面上湧現出驚喜,她本不抱希望,來了幾回女郎日日不在,在園子裏望見女郎的屋裏隐隐有燭光,還以為是心焦出現的幻覺。

“老天保佑,女郎,你可回來了。“素芹雙手合十,竟當真朝天作了個揖。

林九樾眉眼一跳,素芹向來端莊,這是出了何事?

林九樾上前,斟酌着安慰,“姑娘莫急,慢慢道來,我看看有無法子。“

保證是斷斷不能保證的,先不說她如今水平還不到家,便是這等給人希望後又讓人失望的事也是斷斷不能做的。

素芹有些局促,方才還焦急非常,真被問到,竟支吾起來,“大公子明明已好了許多,便是偶有驚厥也不曾暈過去,可不知怎麽,前些日子晚上忽然總稱……“素芹瞟了一眼林九樾的神色,終是咬牙吐出,“總稱床邊有人在唱歌……可等奴婢們點燈侯過去,又分明沒有人。如此反複,日日如此,婢子們夜裏都不敢睡覺。”

何止不能睡覺啊,大夫人多疑,疑心女婢裏有鬼,院裏的婢女們被拷打的拷打,質詢的質詢,可當真問不出什麽東西,院子裏人心惶惶,原先大公子的貼身侍婢,那是多少婢女夢寐的位置,如今人人避之不及。

當然,這些是不能和女郎說的。

“聽起來,倒有點像……癔症?”

二人趕着往院裏去,只得邊走邊說道。

路上有些細碎的薄冰,走着有些割腳。

素芹一怔,癔症是女婢們私下裏都疑心的事兒,只好端端的,怎麽就癔症了呢。

更何況,以時下對癔症的忌諱,誰敢和大夫人提這個,這不是直愣愣地指着大夫人的鼻子對人家說,你兒子已經瘋了。

以大夫人的性子,素芹想想就覺可怖,“許是被髒東西沾上了也不一定,女郎若是能把髒東西去了,大夫人必是感激不已。”

林九樾微一點頭,并不作聲。

時人對江湖術士的認識總是匮乏的,總以為術士一通百通,山、醫、命、相、蔔、蠱術、傀儡、魂火,無一不知,無一不曉。事實上,術士終其一生能精通一道,已是難得。

故而,玄學一道,其實也術業有專攻,并非随便抓一個術士就能上的。

這些對素芹姑娘是沒法解釋的,隔行如隔山,人家也未必有興趣。

還是得看看程大郎君遇到的具體情況。

素芹來時急切,走時也帶着些慌忙。

這一帶她每來一回,都覺瘆得慌。

夜已過半,空中飄起了細雪,紛紛揚揚地落在行路人的眉眼上。

半輪明月清冷冷地挂在天上,和素芹手上的燈籠相互映照着,添了幾分光亮。

只是,這點亮光,和黑漆漆的院落小道比,實是微不足道。

林九樾的膽子雖在程涉川眼裏是麻雀膽,但較于素芹這般嬌弱的女婢,現下便體現出幾分從容來。

她走得坦蕩,很有種鬼見了都要繞行的正義感,衣袖随着行路微微蕩起,又輕輕落下。

素芹這才注意到今日的女郎着裝風格與往常略有不同,女郎姿容太盛,尤其是那雙眼睛,眼尾微微翹起,眼珠清亮如稚子,澄澈又靜冷,将人勾過去又不敢細究,現下沒了蒙眼的眼紗,襯着白皙的膚色,就如夜間的明月,朗朗清輝,不忍亵渎。身上的這件暗紅色襦裙卻是生生将明月染上了雲霧,将女郎拉入了塵間。與從前女郎類女冠的穿着不同,這件襦裙原也平平無奇,是時下女郎們慣常的衣物,穿于林女郎身上卻平添了幾分媚色。

心內胡思亂想着,時間便過去得快了些。

轉眼,已是進到了園子裏,夜晚值守的小仆半眯着眼,垂着頭,像是随時要睡過去。

腦袋點着點着,将自己颠醒。

擡頭,見是素芹姑娘,忙笑呵着放行。

“素芹姑娘,這般晚了,您這是上了哪兒去,才回來呢。”小仆鞍前馬後,忙着着筆記出入明細,他識字不多,但也足夠。

素芹避而不答,轉而道,“今日晚間可有鬧騰?”

“方才見着大夫人又往郎君院子裏去了,浩浩蕩蕩跟着許多人,像是府外的。”

小仆賣乖,透了個底兒。

他半躬着身子,言辭恭敬的很,待素芹領着後頭的那位女郎進去,才敢直起身來,見那位女郎一頭烏發随着暗紅色的襦裙飄曳,行路倜傥,不像尋常閨閣裏的女郎,倒像是時下的名士。不由有些暗惱方才天色蒙蒙,他又只顧着恭敬,沒來得及瞧上一眼女郎的姿容。

越近郎君院子,燈火愈亮。

待進了院子,更覺此刻倒不像是深夜,如進了白日裏,燭火滿堂,滿院高照。

也只有世家才敢這般奢靡了。

素芹壓低了聲音,“女郎莫見怪,現今晚上院裏必得四處亮堂堂,郎君才敢安心入睡。”

如此,林九樾點頭,以示理解。

室內滿滿當當站了許多人,高堂上坐着大夫人,衣着雍容華貴,妝容未曾卸去,只不知是持妝久了,抑或是深夜勞累,少了些貴夫人的精致,肉眼可見的疲憊。

見素芹領着林九樾進來,也只是微擡了一下頭,并未招呼。

現下堂內坐着的,無一不是各處請來的能人異士,或出自正經門派,或已是闖出了名聲,相較而言,大夫人對林九樾并不抱希望,只上回程道廉因着有她在有了起色,不管是不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姑且也請了來試試。

自是不能提大公子如今神神叨叨,但也要說清現下的情況,見人都到了齊,大夫人正色道,“這般晚叨擾各位先生,又奔波到了府上,實是如今院裏出了奇事,萬般棘手,還望先生們見諒。”

不過起了個頭,仆婢們上前端茶倒水,室內暗香浮盈。

林九樾暗自打量,見衆人各自端坐,面不改色,個個端得仙風道骨,倒是顯得如她這般年幼的女郎有些格格不入。眉目一轉,竟見到了個熟人,那人身着道袍,一手輕撫過白須,眼神濁濁,出神地盯着一旁的燭火,不知是當真如此高深莫測,還是夜太深人太困了。

這道長叫什麽來着……

哦,至純道長。

當年便是被他和程涉川給聯合擺了一道,可謂是給她深深上了一堂人心課。

林九樾掃了一圈,便又垂下眼,又聽大夫人續道,“這奇事說來也是怪異,便是夜裏頭不知怎麽女婢們都聽到一個女子的吟唱聲,也不知是人搞鬼,還是真的有髒東西,攪得人沒法安睡,故而還得麻煩先生們想個法子,還這個院子一個清淨,在此妾身先謝過諸位先生了。”

哪裏是婢子們聽到吟唱,分明是那位程大公子。

在座的各位都或多或少知曉了內情,只這內情既然大夫人避諱,自然也要跟着知趣地不提。

在尋常人家,若是連着一同請了諸多異士,難免感到不被尊重。

但這是程府,世家規矩多,行事周密,倒也可以理解。

這等女子魂魄纏郎的故事,在座的便是未曾破解過,也是聽聞過,大抵便是程公子風流,惹了女鬼的情債,尋着了根源即可,算不得棘手。各個成竹在胸,個別自信的,已在幻想待事情一解決,不知程府要給出怎樣的重謝。

林九樾倒是沒想這許多,她在鈴铛內睡得多,此刻仍是清明。她對重謝不感興趣,只他們一族信緣起,既已入了這因果,不若趁着這個機會長長見識,多增一些歷練,若是解決了自然好,解決不了還有這麽多能人異士頂着,也沒她什麽事。

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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