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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程涉川在三樓隐隐看到一群女婢扶着一位郎君從半閑居出來, 來這等消遣地方還帶着女婢的實不多見,但也沒什麽好奇的。不過是席間無聊,多看了幾眼便過去了, 令他頓住的是後頭緩緩而出的那道暗紅色的背影。

他微眯了眯眼,疑心自己看錯, 但那道背影一個側身, 程涉川便知自己沒有認錯, 當真是林女郎。

只是, 林女郎怎麽會在這裏?

一個女兒家怎能來這等污糟地。

略一思索,便反應過來,前頭那個郎君大抵是他那不成器的堂哥, 林女郎必是來了結那歌伎的事。煙花柳地,怎是女郎該來的地方。心随身動, 他已走了出去。

女婢扶着程道廉上了馬車, 顧及程道廉的身體,馬車行得穩而慢, 和步行的速度都快差不多了。經此一遭,她心神俱疲,無論是頭一回進這瓦子,抑或是後頭林女郎給那女魂送葬, 都将她吓得不輕,正欲松一口氣, 卻見面前灑下半片陰影,女婢擡頭,來人背着光, 一身錦繡黑袍, 袍子上紋着錦文, 氣勢淩然,給唬了一跳。

不知是不是從前大公子在外得罪的人,心內一凜,卻見那位郎君繞過了馬車,向後頭的林女郎邁步過去,郎君漸漸走出了陰影,面目也看得清楚了一些,劍眉星目,棱角分明,但不知是不是過于白的緣故,透着一些文弱的病氣。自家的大公子也是好看的,錦繡堆裏養着,任是再傷眼的也不會成了歪瓜裂棗,但這等氣勢卻是少見。

那郎君停步在林女郎面前,林女郎似是也一驚,但随即二人便攀談了起來,看樣子主要是那位郎君在講,林女郎聆聽。想來竟是相熟的,二人的聲音較輕,在風裏一吹便散了,女婢聽不清便也不再顧及,馬車繼續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很快将這二人甩在身後。

程涉川微低了頭,堪堪與林九樾平視,“實在是對不住,我方才在樓上才看到你竟因府裏的事進了這等……地方。”言語裏很是歉意。

只是林九樾有些不明白,重逢以來,他似乎總在和她說對不住,可這又和他有什麽關系呢?

大公子院裏的事是她自願摻和的,縱是有幾分脫不開臉面的緣故,那也是她和大夫人之間的事,與程涉川有何因緣呢。又何須他說對不住呢。

又聽程涉川續道,“我知你這回幫了府裏大忙,合該要好好謝謝你的,林女郎若是之後有需幫忙的,盡管開口便是。”

林九樾往前頭望去,馬車已漸行漸遠,正該言謝的人正悠哉躺在馬車上,早不見了蹤影。

程涉川卻誤解了她這一舉動,只以為那纨褲子當真要讓林女郎迷了心竅,又低頭看了林女郎一眼,從前的小丫頭如今已快到他肩頭,正是花一樣的年紀,懇切正色道,“我非是要抹黑我這位大堂哥,只他這樣的人,不過是金玉其外,女郎年紀小,切勿被蒙騙了去。”

程涉川這般說,那是對自家人的自嘲。林九樾又不是第一回見程道廉,自然早知道那是個什麽樣的人,不過畢竟是對方的家人,言語裏還得注意,林九樾謝過程涉川的好意,“多謝郎君提醒,只是大公子現今年歲小,再年長些必會好的,他本也是心質純正的人。”

怎得年歲小,程涉川也不過比他小了兩歲,已是皇帝親封的大将軍。

這番話講得委婉又中性,似有若無地将大公子好難地誇了一遍,林九樾頗感滿意。正欲道別,卻見面前的程二公子的臉黑了一半,偏偏還記得克制,硬是擠出了個笑容。若是他人,怕是看不出分別,可林九樾莫名就知道,程涉川此刻不太高興。

為什麽呢,總不能她也跟着說程道廉不好吧。

程涉川頓了頓,半晌只回道,“如此,女郎心裏有數即可。”似是要擡步往回走,又仿佛記起,“我陪着女郎回府中吧。他們已走了,女郎獨自回府我也不放心。”

林九樾瞄了一眼後頭的半閑居,想程涉川便是從那院裏出來的,以他的性子應是和同僚應酬,這般被打斷想來也不太好。對方是客套,她可不能順杆子往上爬,緩緩道,“我還有些其他的私事,這頭就不麻煩将軍了,将軍且回席上吧,不必顧及我。”

程涉川聽了半天只聽到了私事二字,想來女郎也是不願他跟去的,頓了頓,只得道,“那女郎路上小心。”終是止了步。

暗紅色的襦裙在人群裏搖蕩,終是漸漸沒了身影,他才終于擡步往半閑居走去。

李軻還在喝花娘喂的酒,昏昏然不知所以,當真要醉死在溫柔鄉裏,見程涉川終于回來,忙擡眼招呼道,“方才樓下的那位女郎是誰啊?”說着暧昧地擠了擠眼,滿臉的褶子,程涉川撇開了眼,不答。

李軻也不在意,繼續調笑道,“我瞧女郎腰間別了一個鈴铛,原來就是她啊。”

早該解釋清楚的,沒得白白辱沒了林女郎的名聲,程涉川清口道,“女郎是……”一頓,補道,“家中寄居的遠房妹妹,幼時于我有恩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李軻想了想,略正經了些,“我瞧那位女郎花容玉貌,不知可曾婚配?”

程涉川擡眼看過去,本就臉色不佳,這會兒竟有些風雨欲來之勢。

“欸?你怎的這個臉色,女郎是你的遠房妹妹,又不是你的未婚妻,我問問怎麽了。”李軻憨厚的臉上難得有些紅,也不知是喝酒喝紅的,還是有些不好意思,“我是認真的,方才我瞧着女郎是難得的絕色,以我如今的身份,倒也不算配不上你家的寄居遠房表妹吧。欸?你別用這種殺人的眼神看我,我又不是要勾搭你的夫人。”李軻嘟嘟囔囔,到後頭聲音都有些含糊。

酒勁上來,言談愈加放肆,“我又不像你,朝中多少人想拉着你做女婿,我孤家寡人一個,可不得自己打算打算,難得瞧見一個可心的。”李軻這人,不喝酒的時候頂多算是豪爽,喝了酒要是在親近的人面前,那可稱得上是口無遮攔。繼續補道,“聽說安泰郡王家的小女郎嚷嚷着非你不嫁呢……”說着,語氣便有些酸,多好的桃花緣,怎得就輪不到他呢。

程涉川皺眉,“都是沒影的事。”

“也是,你這樣的人,怕是難搞,一個都瞧不上。”

近來許是看他定了在京城,又掙了個封號,年歲也差不多了,确實有幾位家裏有女郎的同僚明裏暗裏的打探。間或忙碌間隙,他也會疑惑,自己未來的妻子到底是什麽樣的,他還未出生時父親便已戰死沙場,母親不久也跟着去了,不曾目睹過父母的感情,後來又一個人在孤島上生活,難免孤僻了一些,再後來到了戰場上,那是有今天沒明天的地方,更是顧不上思考兒女私情。拖着拖着便到了一個談婚論嫁的年紀,妻子的樣子在他腦中還是面目模糊的,大概和他大伯父一樣,娶一個門當戶對的妻子,相敬如賓一輩子便是了。

男兒堅忍不拔之志理應用來保家衛國,又豈能耽擱于情情愛愛,春宵折花。

又過了些許時候,同僚陸陸續續散了,程涉川理了下衣袍,不緊不慢地立場。李軻瞄了眼程涉川面前的酒杯,連沾都沒沾,一口都沒喝,這人當真是一貫的謹慎。也就京城裏這幫蠢的,以為程涉川和他們是一道人。

程涉川不是不喝酒,他只是不喝外頭的酒,怕一個不小心沾上了不該沾上的東西。

已是深夜,抱玉并着幾個女婢在書房外候着,原以為郎君今日在外頭應酬交際,身上還沾了些酒味,無論喝沒喝,總歸是疲累的,猜會早些歇下,哪想到與往常并無不同。已是亥時了,也不見郎君有擱筆的意思。

軍官在京城,自然不算忙碌。又不需打仗,只需日日去官署打個卯,但将軍從來就是勤勉的,從前幼時便日日苦讀,如今便是已位居高位,因着顧念到自個兒上戰場耽誤了幾年,如今自己給自己加課,經史子集本本都要翻爛了。

昏黃的燭光搖曳,在冊上落下半片陰影。

程涉川眉眼專注,按照往常的習慣,不到醜時郎君是不會歇下的,早上還要早起練劍、上朝,也幸好公務不忙碌,不然抱玉當真擔心程涉川便是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女婢們在悄悄換崗了,主人家能苦熬,他們這些奴仆卻是熬不住啊。

“幾時了?”裏頭傳來聲音。

“再過一刻就該醜時了。”

“嗯,歇下吧。”

程涉川将書矮上,自個兒熄滅了燈火,往卧房裏去。

阿彌陀佛,抱玉心內暗嘆,可算是要歇下了,忙命人備好熱的洗漱水在寝卧裏放着。餘下的便不需他們多操心了,郎君不喜旁人近身,只需坐等郎君自個兒換好即可。

屋裏的燭火一盞一盞熄下,島上終于陷入一片靜寂,一天便就這樣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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