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第23章

許是察覺到林九樾的不自在, 程涉川又一次展現出了其獨有的體貼。

連着幾日林九樾下午都去園子裏閑逛一陣後,林九樾驀地發現程涉川待在書房的時間漸漸的短了。

偶爾擡頭,見書桌旁無人在那兒習字讀書, 林九樾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覺不習慣,甚至深覺自己鸠占鵲巢了, 很是不好意思。故而, 在程涉川在的時間裏, 對其更是極其的耐心, 唯恐怠慢了他,或是自己哪一處解答得不夠仔細,辜負了他的好意。

這日, 林九樾如常立在書桌旁,程涉川站在她身後, 虛虛隔着一些空當, 半側着身子,守禮而克制, 但從旁看過去,倒像是從後虛抱着。林九樾恍然未覺,她專注于兩本冊子的比對中,這本古書的上冊中分明提到, 異能大多是先天而得,之所以加大多二字是因為筆者尚未聽聞或是親眼見過常人後天獲得異能的例子, 後天只能催發或是加強,可下冊中又指出有常人也可獲取異能,只是這句一筆帶過, 并未贅述。

這些奇門異術冊子的編撰者大多是為了臨時記錄, 或是門內傳承, 故而往往寫得簡陋,對于外人而言更是玄而又玄。

“這處可是有什麽問題?”程涉川側過身來,說話的呼吸緩緩拂過林九樾的耳畔,有些熱意。

應是無意吧。

林九樾微向前一側,才覺自己竟沉思過去,全然忘了身後的人,一頓,道,“走神了,沒什麽問題。”

程涉川也不知信了沒有,但無論如何,他不是追根究底的性子,這點風度向來是有的。

林九樾看到這問題頓住,一則是為兩冊的相異之處感到好奇,二則是由此聯想到了程涉川本人,林九樾确信程涉川少時不知魂火魂芯,分明是個沒有異能的常人,怎得去了北地一趟,過了幾年便能駕馭魂火了呢。

按理來說,如今他二人的關系相比于從前已是更為熟稔,這樣的問題若是問出來想來程涉川也是願意答的。就算是不願,也自然會想法子遮掩過去。只是既然他不曾主動提起,貿貿然問出口不知是否為難了他。

程涉川的眼神一凝,片刻後,假若不知地略過不提。

人人都有私隐,他本沒指望她能事事告知。畢竟,他與她都不是多話的人,也都喜歡獨自解決問題。但這次,不知怎麽回事,明明道理都知道,程涉川卻覺自己胸口隐隐有一股氣,快要竄起來,又勉強壓住,嘴角的笑意都快要維持不住。又轉眼,見那枚玉佩好端端地在她身上戴着,珠圓玉潤的玉色被霸道的金一圈一圈纏繞,看得人晃眼。

上回他都快忘了女郎還有一塊玉佩落在他那兒,偏偏女郎醒來後沒多久,便詢問了女婢是否見着一塊玉。女郎向來事事不過心,不過是一塊玉罷了,也勞得她這般挂心。程涉川又想起府裏所謂金玉良緣的傳聞,一時間更覺氣悶。

偏偏這般輾轉的心思,是不好說的。更何況,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莫名的情緒是怎麽一回事,說出口她也只會覺得莫名罷了。

他自是不信女郎能看上程道廉那樣的纨绔子弟,但就算不是這人,日後女郎也會嫁給他人吧。

想至此,更覺煩悶。這股沒來由的煩悶快讓他維持不住風度了。

他沉默了片刻,驀地開口,“我還有些事,你且在這兒研讀吧。”說着,也不等林九樾應答,匆匆便轉身離去,面上還有些風雨欲來之勢。

林九樾一愣,今日他離去的實在是太早。但也沒放在心上,他若是日日那般得閑才是不正常了。

再又讀了許久,解了一些疑惑,又得了許多新的不解,腦袋都有些嗡嗡的,是該休息休息散散心了。林九樾幹脆矮上書,從書房裏出去。

若是程涉川在旁,他必是要命女婢們跟着的。縱然他與大多的世家子不同,但女婢的伺候也是習慣了的。林九樾對此就不太一樣,她更喜歡和婢女們姐姐妹妹們亂叫着,沒什麽伺候不伺候的概念。大概是因為她在府中一直是寄居的姿态,說到底還是未曾習慣罷了。

故而,今兒個見不曾有女婢在書房門外候着,她也不以為意。就這麽短短一段路,倒也不必非要讓人相陪。掩上了門便往園子裏去。

殘雪積在草木上,風一吹,漾起幾滴水珠,落在地上,添幾分濕滑。

林九樾沿着亭廊小心翼翼地向前走,跨過月洞門,再拐了一個彎,眼前便豁然開朗。

冬日裏少了些花團錦簇,但也多了幾分北方的豪邁與疏朗。新鮮的空氣一下子湧上來,渾身都舒暢了不少。

大概都去躲冷了,園子裏沒什麽女婢仆從,這島上本就冷清,此刻更是冷肅。

林九樾攏了攏身上的袍子,自從這回身上傷了,她更畏冷了一些。不過出來了這麽一會兒,手便已經凍得紅彤彤的,臉上更是被風刮得刺骨的疼。就這般返回是有些不甘的,林九樾憶起上回抱玉提過,園子裏後頭有個暖閣,那裏四季如春,便是修建來避寒用的,暖閣裏還有些冬日裏見不到的花草,只後來不知怎麽荒廢了。林九樾一時間來了興致,決定前去探探路,就算是在那兒遇到一個兩個仆從也是好的。

園子甚大,小路是一條又一條。有那通往假山裏的,也有走去亭臺上的。林九樾沿着石子路邊走邊探,越走越覺得自己走了岔路。分明是一路向前,但不知怎麽繞到了一片竹林後頭。

周圍也沒有一個仆從可以問問路的。

林九樾正打算歇了心思,原路返回算了。按這岔路之多,最後暖閣找不找得到另說,怕是連回去的路都快記不清了。

卻驀地聽到幾絲響動。

林九樾一愣,頓住腳步,細聽,那聲響又無了。

大概是風吹竹葉聲吧。

這地兒荒無人煙的,連個人兒都沒個蹤影,哪來的人聲,林九樾只疑心自己聽錯了。

更覺這被荒廢的園子一腳不可久留,正欲再次擡步,卻聽又傳來影影綽綽的哭喊聲,叫得人聞者落淚。

實在是太凄慘了。

這回這聲音帶着些餘韻,散在風裏,過了許久才戛然而止。

伴随着聲音停滞的還有一聲鞭打,那是鞭子揮斥在人肉上的聲音,按這力道一擊下去必然已是皮開肉綻。

林九樾的耳目自來比常人清明,若是尋常的小仆到這裏,怕是根本不會發現有什麽不對。

周圍都是園林,不曾有建築,那聲音……

林九樾望下地上久未灑掃的枯葉,踟蹰了一會兒,凝住心神,隐了聲息,順着枯葉微弱的震動緩緩向前,最終停在了一假山處。

縱是假山,也是重巒疊嶂。假山由嶙峋的石頭堆積而成,石頭間有孔隙,流出涓涓的泉水,泉水聲響,打在石塊上,清脆悅耳,也遮掩了後頭的聲音。

林九樾探手過去,輕撫過假山的面壁,一頓,此處空而脆。

略使了些力一推,那壁就被緩緩推開,裏頭暗得慌,林九樾險些不能視物。腳下是層層臺階,在暗色的掩護下仿佛深不見底。林九樾快速掩住了門,免得光亮驚動了裏頭的人。她向上一躍,轉瞬便貼在了上頭的牆沿上,除非有人仰着頭才能望見。

大概應是在假山裏頭的緣故,上頭的牆壁也是十分的不平整,坑坑窪窪,林九樾移得小心。

越往裏移越是驚心,令人作嘔的腥臭味撲鼻而來,是腐肉和鮮血的味道。階沿兩旁的燭臺上燒着一些蠟燭,底下的洞裏無風,燭火微弱,一動不動。映照在黑涔涔的牆壁上,更覺瘆人。

一聲慘叫聲傳來,林九樾順着畩澕獨傢聲音望去……

那人被挂在架子上,身上的衣服已被打爛了,衣服的碎片嵌在破碎開的血肉裏,身上沒有一塊好肉,行刑的罵罵咧咧,越打越興奮。鞭子在他手上刮起一陣陣風,到後頭被打的那人已是叫不出聲來了,只能發出一些微弱的喘息,讓人知道他還活着。

林九樾身上的傷早好得差不多了,此刻卻也隐隐感覺有些疼。

她聽那行刑的甩下鞭子在一旁,轉過身去,低頭哈腰道,“這人倒真是個硬骨頭。将軍,您看要不再換個刑具?”

林九樾一驚,這才注意到,在那行刑的地方竟還有一個人,他在暗處的角落裏,背着光,方才鞭打落下的餘風使得燭火跳躍,在他俊美的臉上落下一片陰影。

林九樾聽他波瀾不驚道,“實在不行,打死就是了。”

那聲音冷酷得仿佛打死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只雞或者鴨。

新一輪的行刑又開始了,行刑的手上拿着一把刀具,刀具上卻并不平整,有些凹凸的缺口,一口下去撕拉着肉,太痛了。林九樾屏着呼吸,她再也看不下去了,悄悄地沿着來時移動的路線再挪回去,整個動靜悄無聲息。

程涉川依然立在那處角落裏,面無表情。

林九樾想,就算是那人死在他面前,他大概也不會失色吧。

直到出了那洞,從假山裏出來,林九樾才意識到她的裏衣已被冷汗浸濕了大半,冷風吹來,她都忍不住顫抖了一下。邁開步的時候,更覺腿也有些發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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