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第25章

如此這般, 又硬生生熬了兩日,林九樾面上如常,照例去書房讀讀冊子, 偶爾遇到程涉川也是如從前一般打個招呼,而後各讀各的書。若是遇到那不懂的, 林九樾也是盡力解惑。

但恁是小心, 無意間的疏遠是騙不了人的。

下意識的避讓、言語間不經意的客氣, 無一處不對, 又處處不對。

程涉川由着她,甚至偶爾笑看着她,神色裏帶着些肆意。像是對這些舉止全然不以為意。

林九樾心頭的怪異感更甚。

她總覺得程涉川此時有些享受?

可是享受什麽呢,

總不至于是享受她日日因他不得安眠,便是夢裏也在琢磨他吧。

想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因已連着幾日都沒睡好, 整日裏都覺得頭昏沉沉的, 身子也有些乏力。但幸好噩夢已是不做了,就是睡得淺。

她從書房中卷了冊子, 另尋了一屋,下意識裏确實想避開那人。

那日無意間撞到她也不過是覺得程涉川莫測,被她不知道的一面給驚吓到,可更令她不安的是翌日清晨, 他驀地出現在她的房裏……林九樾自是相信他未曾說謊,确實應是女婢和他支了聲, 可這般突兀的行為卻讓她心中警醒,現下她住在別人的島上,吃食也是他人供應的, 而這島也遠不是她之前所以為的那麽熟悉。年少時她不過在此居住了一角, 短短幾天罷了。便說那如同私獄一般的假山後頭的地洞, 她從前便壓根不知道。至于這島上除了這地洞,還有沒有其他鮮為人知的,那更是不清楚了。

島是她不清楚的,而人則更是了。

她仗着少時的幾分交情,誤以為熟悉他人的品性,如今想來是實實在在的輕信了。

且不管程涉川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她只覺得本能得有些危險。

可現今她已住下,若是貿貿然離去……再過個幾天吧,待傷再好些,他應也沒有借口留了吧。否則,這般急躁地走,難免會讓人懷疑。

林九樾的手指輕劃過書冊頁,冊子上的字是一個都沒過她的眼,她的心思早已不在這裏。幹脆合上,舀起一旁放着的苓桂術甘湯喝。

程涉川邁步進來,臉上帶着些意氣,林九樾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她總覺程涉川較于從前更……放縱了一些。這種微妙的感覺很難形容,依舊是帶着溫和的笑意,依舊言語懇切,但舉止間似乎有意無意得少了一些避忌。

便如此刻,他顧自坐了下來,搭話道,“這湯味道可好?”

這是沒話找話了。

從前他絕不會有這般多餘的話來。程涉川眉目灼灼,林九樾心內一動,眼前的人此刻少了些穩重自持,故作溫和的皮子下暗含了些許莫名的……得意?不,說是得意也不恰當,更不如說是一切皆在掌握的游刃有餘感。

林九樾壓下心內的微妙不适,驀地心內一個激靈過來,她冷眼看着,只面上眉目裏還帶着些許笑意,“自然是好喝的。”

“如此便好。”說着他狀若随意地掏出一塊玉來,那玉如清秋日裏的碧空一般清透水潤,林九樾只瞧一眼便知是塊難得的好玉。林九樾略有些不解,又聽他用了個和軟的語調,只是依然難掩話語裏的霸道,“這玉色澤好,品相佳,我瞧了一眼便很是喜歡。想着女郎也有一塊玉,只女郎的玉原就是程府為了恩謝女郎祖母的恩情才贈與的,幾番陰差陽錯下卻和府內郎君有了牽連,于女郎的名聲也有礙。我實在是過意不去,便想着拿這玉換下才好。”

一番話說得婉轉又明了,若是在從前,林九樾少不得又要在心內感慨起對方的體貼了。

可如今,林九樾莫名不想遂了對方的意。再加之心內已有了主意,膽子便回來了不少。

她聲音裏帶着笑意,拒絕也拒絕得随意,整個人眉目舒展,“我知将軍是好意,只是想來将軍也聽聞了大公子院子裏的事,我珍惜這玉全然是因為和它相對的那塊或有納靈之能,想來這塊說不得也有這般的功效。因而将軍若是要和我換,我實在是不舍……”

言盡于此,程涉川一愣,臉上的笑意險些維持不住,不過好在女郎舍不得玉只是因了納靈的緣故,倒與程道廉無關。但這也是自然的,程道廉那樣的人,他一早便知女郎是看不上的。都是多慮了。

他往女郎面上看去,如今女郎笑意盈盈,倒有了些剛來島上的樣子,看起來倒是不怕他了。他又起了興味,仍不放棄道,“這玉我已尋了來,不若這樣吧。女郎既是舍不得,我自然不能奪愛,女郎便兩塊都收着吧。”

這是一錘定音了。

林九樾也不耐再推拒,不過是一塊玉罷了,不過有些話還是要說清楚的,她正了正神色道,“那我便不客氣了,在島上叨擾數日,全仰仗着這裏吃喝,現今還摸了一塊玉。我這頭謝謝都快說膩了,想來将軍也不耐再聽了。不過将軍所說的名聲有礙的事,實在是多慮了。”

林九樾一頓,續道,“且不說我和大公子之間本就清白的很,便是我家在嶺南,從前也是有些名聲的,都知我們從來都是族內通婚。不過如我這般,從小就離了族人生活的,确也是不能和尋常族人一般,我已立了志向,擇日便做了女冠去。”

這話一出,石破天驚。

程涉川一僵,半晌說不出話來,張了張嘴,只吞出了兩個字,“什麽……”

林九樾說要做女冠的事情并非一時興起,更不是诳程涉川。這事兒在她心裏已隐隐存了許久。雖說時下民風開放,女子也上街,更甚者立女戶開商鋪。但那都是少數,大多女子到了年紀仍需許了人家,而後便是生兒育女,操持家中事務。這自然沒有什麽不好,歷來都是如此,自有它存在的道理,只是她不耐煩過這樣的日子。

更何況她已是下了決心的,立志要繼續從事這一行當。但這一行當除非找個族人,若是世俗裏的常人,大多都是不理解的,能不能支持不說,少不得還會多些阻礙。那就是給自己多尋了不少麻煩事了。從前,這念頭在她心裏也就是隐隐的,但随着年紀上去,婚嫁的事少不得要提上日程來,更關鍵的是,她自己有沒有放在心上不說,外人看來總是有許多計較。便如這回大公子院裏的事兒,她自認全然只是盡了職責,但總有些風言風語出來。若是做了女冠,這般的廢話自然就少了。

如此,心下更是堅定,只是這般的話要怎麽解釋呢,說起來全是女兒家的不易,況且又有何必要解釋呢,因而,林九樾只沉聲道,“我意已決,将軍千萬別規勸。”

程涉川剛要出口的話半晌被噎住。

女郎說起做女冠時臉上光彩奪目,無限對未來的向往。

他知她已是下了決心了。

原這是女郎自個兒的私事,她日後是要做女冠還是要嫁作尋常婦,又與他何幹呢。

只是這幾日裏心頭莫名的躍躍欲試此刻已是消失殆盡了,那股不知名的得意也早随着女郎的話砸了個稀碎。

他憶起那日意氣風發雪裏舞劍,劍挑起的那朵紅梅現下哪去了呢。

竟是不知道了。

忽地他心神一凜,又憶及了另一種可能,從前從未聽過女郎有過這般的想法,人的想法自不是一成不變的,但也不會這般沒來由。會不會是那日裏女郎進了私獄,被吓到了。從而對男子失去了興趣,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想至此,程涉川的心又活泛起來,像是一潭死水終于找到了出路,正猶疑着要如何解釋,卻又聽女郎道。

“說來那日我誤入了一個山洞,竟看到有人在被拷打,便是那黑影人嗎?”女郎呷了口茶,神态輕松,像是随意提起。

程涉川話到嘴邊又噎住,半晌只得點了點頭,道,“确實是他,只是那地兒污穢,原想着等那人吐出些東西再帶女郎去的。”

他的神色裏全然沒有驚訝,果然他早知道那日她在。

林九樾心裏了然,這會兒便知心裏的那份怪異感來源于哪裏了。

半晌他似是也意識到了,似乎想要再拿話找補,可惜對着林九樾清澈的眼神,終是沒再多說。

又坐了一會兒,兩人故作無事般進行了一番無趣的閑聊,都對這幾日的相處掩過不提。

終于,程涉川借口朝中有事,離座而去,離去時背影裏帶着些讪讪然。

應是和程涉川将話說開了,林九樾這一晚睡得格外安穩,一覺到天亮,那些可怖的血腥、腐肉、痛呼也都離她而去,只剩下溫暖的明媚的如春意一般的憨甜。

但睡不好的另有他人了,程涉川已記不清這是他今晚第幾回醒來了,夢裏是一片豔色的紅,女郎的衣裙敞開,嬌嫩的皮膚如白雪一般……程涉川粗喘着氣,陰沉着臉,汗珠在額上滴落,大冷的天裏,黏濕的袍子被随手扔在地上,淨室裏傳來涼水潑下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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