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36章
巳時方過, 太陽爬上了半空,陽光滲過殿旁的幾棵樹葉縫隙,落在地上, 成了斑駁的樹影。
宮門門檻高,程涉川跨過, 正行至車馬前, 聽後頭趙王幾步并作一步, 追趕上來。
趙王行二, 是皇帝親子,已是作他父親的年紀,又是他名頭上的上司, 程涉川恭謹,忙作勢要上前迎過去, 擡手虛扶他, “王爺這般可是喚涉川何事?”
趙王未語先笑,爽朗道, “并無什麽事,不過是終于逮着了你,一同去我府上喝杯酒罷了。”
他笑得嘴角兩旁起了兩道褶子,臉色泛起紅光, 原就狹小的眼睛此刻已眯成了一條縫,作勢要擡手拍程涉川的肩膀。
“涉川, 你該不會要推脫吧?”
程涉川耐着性子未躲,從容道,“早想請王爺喝一杯了, 只是府上簡陋, 又沒能尋着機會, 才一直耽擱了。今兒王爺相邀,自是恭敬不如從命。”
這人這般識眼色,趙王面色愈加紅潤。他道是多清高的人啊,世家子又如何,少年将軍又如何,見了他還不是該乖乖從命。從前他幾次三番相邀,這位程郎君皆是不冷不熱,瞧不出半分熱絡,原來不過是面上端着啊。
趙王心內嗤笑,面上得意,往後瞥了一眼宮殿森森,氣宇軒昂,檐頂呈肅穆莊嚴的金黃色,如高懸在天上的太陽,層層殿階高高擡起,映照着底下的人如蝼蟻。
他回頭,擡步離去,招呼着程涉川跟上。
趙王府氣派,這般冷的天,女婢們只着了單裙,胸前一片白花花的,程涉川垂眸避開。
趙王飲了一口酒,大笑出聲,“将軍怎得這般稚嫩。”
他随手劃過一排排站着的歌伎舞伎,手指動了動,朗聲道,“這裏頭你瞧上哪一個只管要去。”
程涉川狀似一愣,只低頭恭謹道,“不敢奪趙王所愛。”
趙王為人粗犷,是個藏不住心思的,他拾起一旁的酒壺,親自替趙王滿上。
果然,不過飲了幾口酒,趙王便開始憋不住話,又是在自家府邸,更是放縱,“愛什麽?!不過是些玩意兒罷了。涉川,我這是将你當自個兒人,你只管挑了去。”
連本王也不說了,這是要同他拉近關系啊。
程涉川含笑看着趙王,面色溫和,狀若羞澀,卻不接話。
趙王喝上了頭,也不介意,粗聲續道,“我知你是個女色不通的,這些歌伎你既是看不上,不知我府上的小女郎你程涉川能否瞧得上?”
程涉川心內一跳,竟是為了這樁麻煩事兒。
人到了年紀便是有這等煩心事兒,人人都想給他保媒,可偏偏他目下裏根本無意于此事,能讓他有意此事的人……程涉川的眼前恍然出現了一個紅色的倩影,心內一凜,忙回過神來。
他方才竟想到了林女郎,若是一定要成婚,若是林女郎願意……他分明還未曾飲酒,此刻竟心神蕩漾起來。
于是,尚未及他想明白,他已然出口,狀若誠惶誠恐道,“謝趙王擡愛,只是我自幼便有了婚約,總不能讓……”餘下的話未說,可話裏的意思已是很明白了。
趙王的女郎自是不能給人做了妾室,更何況趙王日後可是極有可能登頂的。
趙王的酒醒了大半,他眯起了眼,臉上的笑意收起,沉聲道,“程将軍何時有的婚約,本王怎麽不知道?”
這話便是問得蠻橫了,何故要讓他知道。
今上有八子,其中尤以趙王和英王顯于人前,英王占了嫡字,趙王勉強占半個長字,至于為何是半個,自是因為皇長子司馬明身上有前朝的血統,當年前朝皇帝賜公主于今上,求的是一個安穩,只是一個女人怎能阻擋坐擁天下的昭昭野心,不久今上就反了,公主誕下了皇長子便去了。如此這般,于情于理,那位置沒有這位皇長子的份,別說那位置,目下比那位年歲小的,便是八皇子也已被封了親王,他還不曾有個封號。足可見那位有多遭皇帝的厭棄。
這般算來,趙王便更多了幾分勝算,更何況他手裏有軍權。程涉川無意與他争執,卻也不是怕他。這位趙王顯然是要多幾分世家的支持,可偏偏程涉川無意于站隊,全然沒這個必要。
他臉上不曾透露出一絲不耐,态度卻也堅決,輕嘆了一聲道,“趙王自是不知道,我幼時體弱,全靠了那位女郎才活過來,後來去了北地,幾經生死,身上又是不大好了。前兒夜裏發起高熱來,請了醫正來瞧,沒想到醫正竟說……說我這身子瞧着強健,內裏虛弱得很,怕是難有子嗣。目下想想,我仍……”說着,竟是掩面再嘆了一聲,他深吸了一口氣,道,“幸而女郎不嫌棄,我自是也不能再辜負她了。不滿趙王,我如今心裏實是沒有什麽別的念想,只想着潦草過完這一生便罷了。”
程涉川越說越覺得深以為然,他原先不過是找了一個借口,可這會兒回過頭來想想,可不是這樣嘛,若不是女郎,或許他早埋沒在那陰宅裏了。可不能就這般毀了女郎的名節,他只得自補了子嗣的緣由。想也知道,不過過了一夜,不,說不得不用一夜,半個京城的人都要在背後悄悄議論這事了。可這又有什麽緊要呢,現下單是想想他妻子的位子上坐了旁人,他便覺得無法忍受。那些人若是因着這緣故,少來他面前叨擾,那真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程涉川這借口編得巧妙,虛虛實實,虛實相間,便是着人去查,也查不出纰漏。室內酒氣熏然,程涉川當真是恨不得這不是個借口,若是個事實,那該有多好啊。自起了這般的念頭,他心內愈發蠢蠢欲動。
直至此刻,程涉川忽而明了,或許他早就對女郎動心了。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他自己也是不知道了。程涉川扶額,萬萬沒想到他竟遲鈍至此。
但好在,還得及。
至少,女郎還不曾真去做了女冠。
其實,便是做了女冠又如何……程涉川剎住心內的所想,歌伎的吟唱聲靡靡,舞技們舞動撩人,酒色熏人,滿屋的豔色,程涉川卻視若無睹,滿心滿眼都是島上的那位女郎。
他在心內計較着對策,全然不在意自己的話将引來怎般的妄議。
趙王聽得目瞪口呆,那酒水灑了一桌,酒杯倒在地上他都無暇顧及,嘴半張着好半晌都沒能阖上,那眯成一條縫的眼睛這會兒終于是呈現了他原本的面目。他似是想拍拍程涉川的肩膀以作安慰,終是不忍得落下,“賢弟啊,那醫正看得準不準啊,我府上供養了幾個得力的,要不讓他們瞧瞧吧,可別被誤了去。”
這已是稱呼上賢弟了,是啊,在趙王看來,這對于一個男人來說,是多慘烈的事啊。他心內的優越感油然而生,全然化作了關切之意。
他自是不信程涉川會拿這事兒诳他,不提這事兒傳揚出去多丢人,今兒他能因這借口拒了他,明兒難道又能完好地成親了嗎。可見,若這是借口,那分明是一條絕路啊。又加之,趙王轉念一想,他攀扯不上,英王自然也攀扯不上,如此這般,看着程涉川愈發順眼起來。
程涉川面上黯淡,恍若真受了打擊,“醫正說得言之鑿鑿,想是做不得假吧。正好今兒在王爺府上,便借了王爺的福,便讓這頭的醫正再瞧瞧吧。”
他言語內竟有些心灰意冷之意。
趙王深表同情,這事兒換誰身上不得備受打擊啊。他瞟了一眼程涉川那兒,被桌椅擋了大半,難怪他一進來不為美色所動,竟然是個不行的。這男人,勿論建了多少功,立了多少業,最後歸結到根本上來,還是為了征服女人,征服更多的女人(注:此為趙王觀點,非作者觀點,更非本文其他角色觀點)。也難怪他要潦草此生了。
女婢領着醫正進來,那醫正是個上了年紀的,一路顫顫巍巍,見了趙王行了禮,開口道,“王爺喚老奴來可是出了何事?”
趙王指了指桌對面的程涉川,似是有些難以啓齒,“你且幫我瞧瞧他。”
又轉而安慰程涉川道,“這老奴你甭瞧着是個不中用的,他是宮裏頭出來的,有幾分本事在身上,你且放寬了心,說不得……尚有轉機。”
程涉川拱手,“王爺美意,涉川自是感激,只讓他盡力便是了。”
那老醫正聽得他二人對話雲裏霧裏,問程涉川,“不知這位郎君是有何疾?”
趙王斥道,“你且給他看了便知了。”
程涉川倒是耐心道,“我瞧了一些醫正,都說我這輩子怕是難有子嗣了……”
他頓了一頓,又補道,“不知你這廂幫我瞧瞧,你這兒要花多久能治好?”
病還沒看,壓已然施了。
趙王心內暗忖,這位程将軍看來仍抱着希望呢。
老醫正聽罷,心內一驚,哆哆嗦嗦伸出手去,按在程涉川的左手腕上,凝神細聽,那越聽眉頭摁得越緊。這脈相實是奇詭,全然摸不着個規律,時而虛浮時而有力,雜亂不齊。一滴汗從醫正額角滑下。
這何談治好,分明他連看都看不懂。
這樣的時候,順着原先的診斷便是了,老醫正掀袍跪下,面有沉痛色,“老奴瞧着,先前應是不曾醫錯了,這……這要是治好,怕是萬分棘手啊。”
趙王聽罷,唏噓不已。
程涉川面上無悲無喜,可越是這般,越發令人覺得他心內悲痛。
此刻他定是心內萬分難過吧。
于是,趙王再不提娶妻納妾的事兒,便是那滿室的歌伎舞伎,也全讓人退下,免得程将軍觸景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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