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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地下車庫長年密不透風,總透出股子揮之不去的混亂濕冷味道,鞋跟規律在水泥地面“叩叩”敲擊,孟新竹視線落在周淩灰黑顏色的西褲下擺,聽見她小聲抱怨:

“難聞。”

周淩對氣味敏感,讨厭停車場、公共衛生間、夜市大排檔、略泛腥氣的河流,甚至包括雨後的潮濕泥土味兒。

孟新竹以前從來沒覺得她矯情,這些尋常的事物同時被很多人讨厭,但沒必要每次都說出來。

沒有改變環境的能力,就應該學着接受,滿腹牢騷只是敗壞心情。

下雨很糟,淋雨可能會感冒,但如果實在無法避免,雨中蕩秋千也不失為一種樂趣。

衣衫濕透,寒意侵蝕四肢百骸,渾身冷到發抖,心口卻火熱,身體騰空時密集的雨絲撲面而來,睜大眼睛用力看,無畏直面自然的迅疾沖鋒。

“就捏住鼻子,不要呼吸,或者把房頂整個都掀翻。”孟新竹拉開車門坐到後座,冷不丁的一句。

周淩開門的手頓住,眼睛眯起來,隔着車窗看她情緒難辨的臉。

正兒八經算,跟周醒才處了半天。

一顆老鼠屎打壞一鍋湯,她就被周醒帶偏了,渾身軟釘豎起來,見人就紮。

周淩上車,主駕位扭頭,“我又怎麽得罪你了,就因為我随口一句?”

右手挎的皮包拉鏈硌在手腕,有些不舒服,孟新竹默默忍耐幾秒,手臂伸直把她包遞過去,“沒什麽,每個人都有自己讨厭的東西,吐槽是正常的。”

“所以你在生氣什麽?”周淩緊接着問。

她目光判研,音色也陡然添了幾分冷意,同時把包扯過來扔到副駕,因情緒不佳,動作添了些粗蠻的力道。

孟新竹手腕被刮了下,疼痛使她睫毛顫抖,下意識小幅度咬唇,車內光線昏暗,也遮掩了眸中閃爍的晶瑩。

“我只是想說,做完飯身上是不可能沒有油煙味的。”

話語間已有了些哽咽,孟新竹也講不清楚自己在委屈什麽,情緒來得很突然。

空氣靜止,凝固。

呼吸聲放淺,她安靜等待周淩的反應,倒不奢望她的安撫哄慰,只是好奇。

鼻息沉重,長長地吸,緩緩地吐,周淩擺正身體,兩手搭在方向盤,攥緊又松開,“就因為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你跟我賭氣到現在。”

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嗎?

習慣了節儉,精心比對家附近幾個生鮮超市的價格,下班後馬不停蹄進廚房,洗菜切菜,按照對方喜歡的口味進行烹饪。

不能開窗,風會影響到燃氣竈的火苗,機器并不能完全帶走油煙,浸泡在那樣狹小悶熱的環境,每天早晚超過兩個小時,她得到了什麽?

雞毛蒜皮……

“我的時間和精力,在你眼中不過是一袋沒有價值的廚餘垃圾嗎。”孟新竹聲線顫抖。

“我什麽時候說你是廚餘垃圾了?”周淩倏地轉頭,厲聲質問。

快三十歲了,被陌生人搭讪會緊張臉紅,情緒激動就無法控制淚腺極速分泌,孟新竹讨厭自己總是沒出息掉眼淚。

手腕處剛才被刮到的地方隆起一條粉紅的劃痕,有輕微破皮,透出豔麗的血色,被眼淚蜇得更疼。

周淩在後視鏡裏看她,眸底充滿了深深的不解,“我就說了兩句話,你又在哭什麽?是你先找不痛快的。”

努力壓抑自己不發出抽泣聲,孟新竹頭垂得更低,雙肩顫抖。周淩擰眉盯她一陣,最終解開安全帶下車,拉開後座車門去抱她。

她掙紮,扭身往裏躲,拒絕觸碰。周淩于是松開手,擡腕看表,“早上有會,你知道的,我不想遲到。”

無論何時何地,周淩總能留有幾分清醒,工作是她最好的盾牌,理性睿智的女強人冠冕,掩蓋其冷漠自私的本性。

工作開道,一切都得慌慌張張讓位,像電視劇裏官道上橫沖直撞的權貴馬車,全不顧旁人死活。

“我不要去了,我想回家。”孟新竹手背快速擦拭臉頰淚痕。

“你太任性了。”周淩說。

“可我就是不想去。”

周淩兩手叉腰,氣笑了,“你在外面上班也是這種态度,想曠就曠?”

“車行是你的,房子也是你的,都跟我沒有關系。是你非要我來車行,我之前的工作并沒什麽不好。”

她原本在一家gg公司的創意部門。

“現在倒成我的錯了?”周淩迅速反問。

“你怎麽會錯呢。”孟新竹看向車窗外。

一對年輕夫妻手挽手從旁經過,小聲交談,盈盈淺笑,聽見争執好奇朝這邊探頭。

周淩一言不發看着她。

氣氛沉悶如死水,一個岸邊昂首睥睨,一個卻将要沉沒觸底。

倔強支着脖頸,忍耐着寒意的滲透與她對峙,孟新竹渾身僵硬,并不好受。

周淩總有置身之外的本事,好像所有矛盾的起因都是對方的無理取鬧,她永遠沒錯。

到底是當老板的人,加之從小家境優渥,習慣了俯視,也習慣了被遷就讨好,周淩耐心告罄,說“随便你”,然後側身讓出位置,等她下車。

孟新竹倏地揚起臉,眸光驚詫,還有濃濃的失落,盡管結果在意料之中。

周淩從來不會哄她,偶爾吵架争執,也是各自留出空間冷靜,直到事情淡去,她主動撒嬌服軟。

抓起皮包,孟新竹姿态狼狽下車,還沒站穩,周淩“砰”一聲砸上後座車門,快速返回主駕發動車子離開。

被車尾氣噴了一臉,孟新竹雙手拎包屏息站在原地,久久不動。

周淩臨走時按下車窗跟她說了一句——“你就作吧。”

她作嗎?

原路返回,搭乘電梯上行,門合攏,孟新竹看到一張無聲流淚的臉。

手掌覆在傷處,疼痛始終難以忽略,完全占據心神,拉扯神經不斷湧出濕熱。

只是一件再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是一道淺淺的劃痕,日積月累,鈍刀機械重複,已在心口留下無法愈合的潰爛創口。

指尖觸感溫潤,是那塊精致漂亮的女士手表,暴暴送的。

今早出門前周淩還質問過她,說你不是不喜歡戴首飾?

這是手表,她當時回答。周淩繼而冷笑,轉身離開房間。

她并不是不喜歡,只是覺得不方便,周淩又如何能想到她為什麽不方便。

生命脆弱,也強悍,切菜不小心劃破的傷口會愈合,粗糙的皮膚也可以被手霜滋養修複,鑽石珠寶卻不會,洗潔劑和油污會讓它們變得黯淡,無意間的磕碰可能産生劃痕裂隙。

出電梯前,孟新竹想,或許一直以來她的小心呵護都用錯了地方,鑽石和珠寶是死物,它們不會覺得痛。

*

臨近始發站,地鐵車廂人不多,末段許多空位,随便挑個位置坐下,周醒低頭百無聊賴劃拉手機,社交軟件置頂處的聊天框始終保持安靜。

上一次對話發生在元宵節,竹子姐給她發了祝福信息,還有八十八塊錢紅包。錢不多,圖個吉利,她說謝謝姐姐,小狗表情包滿地打滾。

尋常對話,尋常往來,沒有半分茍且。

周醒擡起頭,看對面車窗玻璃上倒映出的人影,她長得也不賴啊!

沒怎麽打扮,尋常衛衣牛仔褲,卻也身靓腿長,盡顯随性灑脫。萬事不挂心,早睡早起身體好,因此頭發濃密,皮膚白皙。

舉起手機對着屏幕細觀眉眼,不說美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也算嬌俏可人。性格方面,從來活潑開朗,自信樂觀,平日十分好相處,渾身上下根本找不出缺點。

可怎麽就、怎麽就……

一聲嘆息,周醒摸摸臉蛋,只怨自己生不逢時。

周淩那種狗德行都能有女朋友,老天真是瞎了眼,她周醒要能早出生幾年,哪兒還有周淩什麽事。

到馮念家是上午十點,她結婚半年多,換了新住址,周醒花了點功夫才找到,進門先把禮物遞過去。

“我還以為你把竹子姐家的廚餘垃圾帶來了。”

馮念扯開塑料袋一看,裏頭原是幾個禮物盒,“也不拿個好看點的袋子裝。”

周醒邊換鞋邊嘟囔說能裝東西不就行了,管它什麽袋。

馮念抱着盒子到茶幾邊去拆,“是了,你向來不拘小節,不然怎麽會跟自己堂姐和堂姐女朋友睡一個房間。”

周醒大呼冤枉,“天地良心,是周淩自己跑來跟我們睡的!”

她走神坐過了站,步行接近三公裏,這時精疲力盡癱倒在沙發,“而且是我自己非要睡床邊,為了避嫌。你也知道,其實我是一個非常有原則的人。”

馮念擺弄着盒子裏的幾件小玩意,她喜歡首飾,周醒給她買的都是項鏈和手镯一類。

“你幸虧是睡床邊,不是睡床底。”

周醒說也沒差多少,随即又一聲冷哼,“周淩還防着我呢,呵,小人之心,我是會勾引別人老婆的那種人嗎?”

馮念帶她參觀新家,幾個房間看過來,說:“你要不想住那邊,就住我家,也不用看人臉色。”

周醒謝謝她了,“我還是更喜歡睡地上。”

兩人閑聊,口不擇言侃天侃地,馮念支持她挖牆腳,手握拳表情狠狠,“這一次,就拿回屬于你的一切!”

周醒大笑,笑完身體倒下去,扯了只抱枕墊在腮幫,連連唉聲,“愛上一個有家的女人,好難嗷——”

午飯馮念點了幹鍋牛肉外賣,飯吃到一半,周醒接到周存偉電話,問她是不是已經回國。

周存偉跟媽媽已經離婚好多年,出于禮貌,周醒還是叫他一聲爸,嗯啊随便應付幾句。

“記得周末去阿嬷家吃飯,她老人家一直念叨要見你。”周存偉叮囑。

周醒哪兒還要他提醒,昨天剛下飛機就給阿嬷打過電話了。

他不冒頭倒還好,主動來電,周醒頓時壞心起,“住堂姐家還是不方便,等周末吃完飯,我搬去跟爸爸你一起住吧。”

周存偉支吾起來,一會兒說地方遠,一會兒說房子小,一會兒又說家裏養的狗會咬人,總之哪兒哪兒都不便利。

“那爸爸給我買個房。”周醒幹脆說。

電話那頭有了孩子哭鬧的動靜,周存偉說下次再聊,随後匆匆挂斷電話。

“他是不是以為你什麽都不知道?”馮念問。

父母離婚是因為周存偉出軌,周醒跟着媽媽出國的時候,周存偉外面小三的孩子已經兩歲多。

周醒走後,馮念某次在醫院看到周存偉帶着孩子打預防針,調查有了肯定結論才告訴她。

全家上下,包括孟新竹都以為周醒不知道。都瞞着她,就怕她鬧事。

手機扔沙發,周醒在幹鍋裏撈了一筷子牛肚,“賤男人,到時候讓他好看。”

馮念特地請了一天假陪她,買了下午的電影票,吃飽飯兩人躺在沙發上犯懶,手機提示音響,周醒摸出來看,立即挺直了後背。

竹子姐終于發消息過來,問她吃飯沒有。周醒如實交代,竹子姐又問她晚上想吃什麽,給做。

[只要是竹子姐做的,都好,我不挑……]

輸入欄一個字一個字删除,又重新編輯,琢磨半天,周醒還是原句發出去,表情恹恹。

馮念瞟了眼她手機,笑兩聲,“要不還是算了,晚上喝酒去,介紹幾個美女給你認識。”

聊天框頂端顯示對方正在輸入,周醒捧着手機沒吭聲。

輸了好半天,也不見下一句,周醒忍不住想,她在糾結什麽呢?

人應是在車行,剛結束一上午的工作,要吃飯了,想起她來,發個消息象征性問候。

小心斟酌詞句,大概是擔心對方誤會,扼殺掉所以暧昧可能。

“你剛才還支持我挖牆腳,要我拿回屬于我的一切。”周醒有點不甘心。

“拿是得拿,是你的早晚是你的,比如房子票子,家裏的財産。可有些東西注定與你無緣,比如堂姐的女朋友。”

馮念勸她想開點,“真的,算了吧。你要喜歡溫柔挂的,我也知道幾個,要不微信推你,認識認識?”

手機震動,有新消息進來,周醒漫不經心掃了一眼。

[暴暴,我下午可以去找你玩嗎?]

擔心被拒絕,又快速補了一句:[我上午沒有去車行,下午也不去。]

瞳孔放大,眼眶睜圓,周醒一個鯉魚打挺彈起來。

“誰說她不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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