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過往

過往

一時間,偌大的房間內沒有一個人說話,我想說點什麽打破沉默,但好像說什麽都不太合适。

“我要走了,你們也去找你們想要的東西吧。”電子屏話音剛落,周圍便瞬間陷入黑暗,之後我再一次看到了那些黑色瘦高的人影,他們從前方無盡的黑暗來,走向我們身後的那一扇門。

“我們……要回去嗎?”我問龔徽雨。

“你沒有什麽要問的嗎?”龔徽雨反問我。

“太多了,你能先告訴我這是什麽東西嗎?”我指着人影說。

“這就是他說的‘魂’。”龔徽雨坐到地上,我也跟着坐下來,燭光在我們身邊燃燒,這裏并不冷,只是太黑了。

後來在一段無法計數的時間裏,龔徽雨給我講了關于換魂的儀式,但只是一些淺顯的,關于儀式的來龍去脈和這座空城的秘密,我還是沒有得知。

只知道這座名叫平河的空城,本來的名字沒有人清楚,只是後來外面的人進來了,才有了這個名字。

儀式是這裏流傳已久的,他說據別人所講,這裏的人能得長生,便是因為這個古老的儀式。

儀式的第一個環節就是請神。由于不知道怎麽稱呼才好,這裏統稱需要換魂的人為被祭祀人。

我所見的位于中央的黑色大理石臺面,是主神位。需要被祭祀人穿着特定的服裝坐于中央,這裏的服裝便是需要手寫上來自平河的文字。

視頻中的背對鏡頭的男人便是祭祀,祭祀跪坐于主神位前,念咒後起舞,神附于被祭祀人身上,兩側的石像感應到神的降臨便開始轉動。

到這裏是一個關鍵的環節,也就是視頻中藍光閃爍的階段。這裏的過程他解釋得很簡略,我也沒有想明白,只是這樣,所謂被祭祀人的“魂”,便被神送出,至于怎麽到了數據裏,就有點超乎常人認知了。

到此只是原本儀式中被改變的一段,後續的一切更加複雜,儀式并不是就此結束。

祭祀趴跪在地面,雙手合十舉過頭頂,表示自己需要做的已經完成,向神請示,神操控被祭祀人摔入祭品之中,代表接受供奉,祭司便可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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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式之所以能代代相傳,是因為還有更重要的階段。自此神不會離開被祭祀人的身體,并操控被祭祀人的行為,雕刻出一枚石像,上面雕刻的人,便是下一位要坐到主神位上的人。

之前我先入為主了,且光線太暗,以為是石膏像,龔徽雨說不是,是貨真價實的石像,所以被祭祀人在其中呆的時間可想而知。

與第一天規格相同的貢品,需要在此後的每一天按時上供,完成之日的後一日,就可以送神了。

送神的方式與請神相差不大,但困難的是需要找到被雕刻成石像的人,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麽去找的,在沒有大數據的時代,想靠臉找一個人,相當困難。

總之找到後,兩人會坐在石像兩側,由祭祀送走神,送神後兩人會失去這一段的記憶。

其實這些并不是我想聽的,我倒是想聽他講講他的過往,或者是我的。

我一開始只是懷疑他的身世,看到剛才另一“時空”中的自己時,現在我連自己的都開始懷疑了。

我看着龔徽雨的眼睛,我覺得他是想要說些什麽的。他這個人其實有點藏不住事兒,可能是短時間的磨合讓我們産生的默契吧,有的時候他欲言又止,我只能感覺到他是想說的,可能是礙于什麽,最後只化作一聲嘆息。

我也不會緊追不舍,誰都有自己的難言之隐。

這時候我看到了被我們扔在半路的二胡,果然是“陰魂不散”。

龔徽雨注意到了我的眼神,也看了過去,随後他起身,又将二胡拿了過來,我看他打開琴盒将其取了出來。

擦去了灰塵,倒是顯得有些油光發亮了。

龔徽雨自顧自地拉起了琴,這次沒有成群的烏鴉朝我們湧來,也沒有奇怪的大門打開,曲調是悠長又令人安心的,節奏并不快,帶着點悲傷。

這麽多天的颠沛,沒有哪一刻能像現在一樣平靜,我側躺在空曠的地面上,也不顧地上的一層沙粒了,我看着龔徽雨在燭光之下,這把琴好似要跟他融為一體了。

我注意到那些黑影。他們停下腳步,最後朝我們這邊走來,随着時間的推移,聚集的黑影越來越多,他們只是圍着我們坐成一圈又一圈。

他們像什麽,我覺得他們像能動的植物人,明明有靈魂,卻被困于一副身體裏,不知道龔徽雨的那一份,穿梭在數據裏,會不會更加自由呢。

我不知道琴聲持續了多久,等我醒來時才發現我不知什麽時候睡着了,眼角還有未幹的眼淚。

這一覺睡得很好,沒有古怪的夢。

龔徽雨平躺在我身邊,黑影們沒有離開,我不知道他們在等待什麽。

燭光之下,龔徽雨就這樣平靜地睡着了,我沒有叫醒他,我總覺得這樣安靜的日子要是能再長一些就更好了。

在之前,我開小超市,已經是相當清閑了,可是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平靜,只需要考慮自己能不能活下去,而不是睜眼還要算這個月的賬,看監控有沒有人小偷小摸,遇到大爺大媽用現金,找錢的時候還要多數幾遍看錯沒錯。

身處鬧市,人總是渴望一處能真正容納內心平靜的一片淨土,真正隐與山中,或是沙漠草原,又向往鬧市中歡快的氛圍,人啊,總是矛盾的。

我和那些黑影相對而坐,誰都沒有動,我拿起龔徽雨放在一旁的二胡,從他兜裏摸出了我的手機,随便找了一頁他之前拍的譜子。

簡譜我還是能看懂的,只是這個樂器有點不好搞明白,我琢磨着龔徽雨拉琴時手擺的位置,拉出了第一聲鋸桌腿的聲音。

算了吧,一會兒給這些小黑都吓跑了。

等等,小黑去哪了?自從它給我引路,再到我閉眼之後就再也沒看到了。

龔徽雨估計是被我這一聲吵醒了,他坐了起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裏的二胡,笑了。

這是我第二次見他發自內心的笑,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背負了太多的人,很難笑得坦然和放松了。

“小黑去哪了?”我把二胡遞給龔徽雨,問道。

“在門外吧。”龔徽雨回答。

他又把二胡塞回我懷裏,幫我擺了手型和位置,緩緩拉動我握着弓子的手。

照片裏的譜子就這樣以這樣詭異的“四手聯彈”下被演奏出來了,我聽不出有什麽玄妙之處,只感到手指被弦硌得生疼。

我并不想學會這個,僅僅是在我手指疼的情況下,下的定論,在之後某一段很長的時間裏,我狠狠打了自己的臉。

我們坐在黑影圍成的圈裏,龔徽雨說:“其實你的石像,是我親手雕的。”

我挑了挑眉,我沒想到他會和我說更多關于這個儀式的,之後我敏銳地察覺到一個問題,送神時是需要被祭祀人和被雕刻人同時出現的,那麽在之前我們該是見過面的。

但這段記憶最終是會消失的,可我找不到我人生中哪段時間是空白的。

我問他那是什麽時候,他說他也不知道,他失去的是另外的記憶,反而儀式中的那漫長的與黑暗共存的時刻,深深留存在了他心裏。

我問他你能感受到神附身嗎,我并沒有質疑有信仰的人,只是對于這一切,我還是覺得像一場夢,一個幻覺。

他說他也不知道那是什麽樣的感受,只是意識還是清醒的,但不知道要去做什麽,可是在腦中放空的時刻,動作又會引導着他去做該做的事。

每天吃的是相同的貢品,聽到肉是生的時候,我忍不住皺了皺眉頭。他說神沒辦法控制最純粹的生理反應,所以一直處在吐了吃、吃了吐的循環裏。

我不知道那是一段什麽日子,總之讓我進去,估計命都沒了。

現在的情況是,很大概率我被指定,但沒有經歷儀式,說明自龔徽雨之後,這座古城就變為空城了。

要是這麽一盤算,我到這來,還真是自投羅網的操作。

他的情緒好像不是很好,任誰回憶起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也不會開心吧,我只能默默坐在他邊上,我最不會安慰人了,幹脆不說話了。

要搞清楚的事情太多了,不急于一時。

“你都記得起小時候的事兒嗎?”他問我。

我沒想到他會問這個,說:“當然啊,要不我給你講點兒好玩的。”

他點了點頭,我幹脆就挑有意思的說,至少能讓他高興點。

什麽小學時候學會了合理逃課,每次要麽裝肚子疼,要麽裝發燒,家離學校撐死五分鐘的路程,我跑到醫務室去,領了假條就蹦蹦噠噠回家,最離奇的是裝發燒的時候還真有點發低燒。

之後就是初中爬健身器材,那種一節一節又很高的,像梯子一樣,上面有一個小平臺,離地兩米多,大課間我就跟同學一人爬一個上去俯瞰操場,結果同學摔了,之後校規就多了一條不許爬這個器材。

高中就相對平淡多了,感覺和之前的人際交往環境不太一樣,大家交友都隔着一層紗似的,不近不遠,有點玩不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問題。

最好笑的是外婆講的,小時候外婆煮了面,我又很鬧騰,在床上手舞足蹈的,結果面還沒吃兩口,就扣我自己頭上了,大概是幼兒園的時候了,我是記不得了。

我講了這一連串的事兒,感覺突然回溯了自己的前半生,把我自己都逗笑了,可是再看龔徽雨,他好像還是不是很高興,手指撥弄着地上的石子粒,黑影也不知道在什麽時候散去了,回到了他們走的那條路上。

我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了,用手在地面的沙土上畫出一些顏表情,并且在他手旁畫了一個開心的表情。

他停下手裏的動作,理了理衣服坐直了,好像要上臺發表什麽演講一樣,跟領導講話之前來的絲滑小連招一模一樣。

這裏一點都不冷,我們的外套都脫了,之前他穿高領的,現在才看到他脖子上帶了一個項鏈,但是很長,我只能看到鏈子。

“其實關于這些我是不想告訴你的,我怕你接受不了,但是事已至此,也不想瞞着你了。”龔徽雨低着頭說。

我第一次有一種“這人說話居然還有不敢看我”的時候,不會是偷偷把我超市給賣了吧,那三十萬除了他花的,我可一分沒動,我還是存疑的。

之後他說的這些話,不開玩笑得講,就算給我二十年,三十年,我也不一定能消化。

他說其實剛剛這些我回憶的,都不是我真正的記憶。

研究所一開始做的,他不明說我也能猜出個大概,所以我才是那個應該去尋找的人,只不過有人讓我安穩地過上了一個普通人的日子,隐于鬧市之中。

他問我幼兒園的時候是不是想學自行車,外婆在小公園裏推着我的車走,最後自己車沒練成,外婆還摔破了膝蓋,我說是。

我問我冬天的時候在學校跑步是不是摔倒過,還因為太冷沒張開手撐地,蹭破了左手後三個手指的所有指關節,最後跑完要回教室了才發現手上,衣服上蹭的都是血,我說是,當時給我消毒的醫生我誇我這都一聲不吭呢,其實是凍的沒有痛覺了。

之後他說了很多很多我小時候的事,甚至有一些是他提了,我猜想起來,心說“當時真的發生過這個”。

後來他不說了,我問他怎麽知道的,這調查的也太清楚了,破案也不過如此了。

之後他說的話,他說話時看我的眼神,我一輩子都忘不掉。

他眼裏不再是平靜的一潭死水,我看到了很多種情緒,那種是複雜的,無法言喻的。

“那其實都是我的過去。”他說。

聽到這句話的一刻,我的心突然開始瘋狂的跳動,不真實感又出現了,我搖着頭無法接受這個說法,這都是我真真切切經歷過的,怎麽就變成他的了,這是他的,那我過的這二十多年算什麽。

“你騙我。”我對他說。

“承認我瞞着你很多東西,但我沒有騙過你。”我突然覺得他聲音裏多了些傷感。

我不知道怎麽反駁了,我只想要一個解釋,一個完美的解釋,不然我是不會相信的。

“這些不是我記得的,是我後來才找回的。”說着他掏出了那個銀色數碼相機,他按了上面的幾個按鈕,随後舉起相機給我看。

相機的清晰度不高,但好在照的還算大,照片是照的日記本,肯定是龔徽雨的字跡了。不知道他練沒練過字,反正看起來很工整,能清晰地看出來寫的什麽。

都是一些上學的小事,包括我講給他的,和他講給我的,看完這些,我徹底說不出話了,這簡直太可怕了。

“這到底是……為什麽……”我小聲嘟囔。

“我不知道研究所的人做了什麽,總之我做了很多事,找了很多人,最後找到這本日記,才知道關于我自己的一切,”他停頓了一下,又說,“後來我查到了研究所,查到了你。”

“我為什麽會有你的記憶,那我的呢?”我問。

“抱歉,我不知道。我起初以為研究所在平河落地,主攻的是人工智能的領域,結果并不是,這只是一個幌子。”

“你的意思是,他們來這是為了換走別人的記憶的,這有什麽好處嗎?”我想不明白。

“他們應該是為了長生,”龔徽雨說,“他們想找平河的人長生的秘密。”

“這跟你說的手術有什麽關系嗎?”

“他們可以換走一段的記憶,就可以換走你所有的回憶,并不是指記憶中的事情,而是你的人生。”龔徽雨說着從相機中調出一張照片,舉到我面前,其他的看不清楚,只有我的名字還依稀可見——一份手術單。

信息量太大了,我沒明白龔徽雨的意思,他又解釋了一遍,我才明白,不是那天我出生了到現在,然後有人某天突發奇想換了我的記憶,把我又扔了回來,而是我不止活了這24年!

可能我之前的記憶是空白的,從24年前起這個節點,有人插入了一段記憶,于是我認為我的人生開始了。

那這不科學啊,這個手術是什麽時候發生的,應該是最近才做的,可是看手術單破舊的程度,已經過了很久了。

“你告訴我,我們是不是真的能穿越時空?”真要是這樣,一切都能解釋了,也沒有什麽說不通的地方。

龔徽雨搖了搖頭。

“研究所沒有人會在意審批時候遞交的那份标着人工智能工程的單子,我翻了很多資料,你還記得剛才那個AI嗎,他不是別人編寫的,”龔徽雨看着我的眼睛說,“那就是你編寫的,只有你記得,但顯然你的成果太顯著了,被別人拿去走了歪門邪道。”

我的世界觀徹底崩塌了。

一個人失去了他的過去,一個人永遠活在了他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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