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列車上的女人

列車上的女人

“好,我們暫且不論這個研究所的過往,你說的‘我’是指什麽?”我一直沒搞明白的是,我活了僅僅24年怎麽能幹出這種高智商的事兒,“你的意思是我其實是一個非常牛逼的人,但是換了記憶之後才變成這樣的?”

老天爺,那豈不是太有意思了。

龔徽雨抿嘴思考了十幾秒,說:“你也可以這麽認為吧,總之比你記憶中的人生要豐富得多,但事實情況比較複雜。”

“那你講講之前的我呗?”我不由自主地笑了,那點兒沾沾自喜的小虛榮心已經藏不住了。

“你還是先別知道了,我怕你接受不了。”龔徽雨起身走向防火門去。

我們與那些黑影一樣。他們不像是幽魂,他們走過門時也需要開門,他們就像被困在圖層裏的剪影。

站在樓梯的最頂端向下望去,依舊是深不見底的深淵,龔徽雨問我:“你認為這些黑影是什麽?”

我說我不知道,電子屏說他們是“魂”,這個稱呼很不具象化。

“他們就是我們,他們是千千萬萬個我們。”龔徽雨說。

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看到與我們擦身而過的幾個黑影的腳步明顯停頓了一下,但當時我并未覺得異常,也沒有繼續追問,只當是一句感嘆。

再後來,我才知道,龔徽雨說的這句話沒有摻雜半點虛構,這是一句客觀事實的描述,只是他們并不是“我們”,而是“像我們一樣”。

我們長途跋涉來到這裏,推開跨時空的研究所的大門,是在尋找自己的過往,我們“看不到”他們,我們“看得到”他們,他們也一樣。

話說回來,怎麽下的樓梯我已經記不清了,只知道眼前出現那扇門的時候,我整個人就剩最後一口氣了,被龔徽雨連拖帶拽扔出樓梯間的那一刻,我直接躺地上了,眼前是沒有封頂的天花板,上面的電線交錯纏繞,像我現在的思緒一樣。

剛才發生的一切好像在那一瞬間突然淡化了,像一場夢一樣模糊不清,這種感覺像什麽呢,我也說不清楚。

總之可以想象一下,你在清晨睜開眼,發現已經周五了,單曲循環着音樂走在街上的時候,突然有一種一瞬間“清醒”了的感覺,前四天發生的一切開始變得模糊,好像今天才是自己真真正正存在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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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回憶中有一些片段,在很長的時間裏都讓我有一種不真實感,這種不真實感不是“虛構”的意思,而是并不實實在在,因為我清楚它們必然發生過。

在踏出承天華瀾公司外電動伸縮門的那一刻,我回頭看去,門口的三只蠟燭已經不知去向,大廳的火光也已經熄滅,一切就好像從未發生過。

坐在破SUV副駕上,我久久沒有回過神來,直到小黑突然飛到我的面前,停在我的左手手背上。

我晃了晃手,它沒有飛走,而是跟着我的手一齊搖晃又展了展翅膀,歪頭左右看,龔徽雨發動了汽車,小黑便一溜煙飛回後座了。

我一直盯着擋風玻璃發呆,直到車拐進了熟悉的街道,前方就是平河中學了。

“我們還回那去嗎?”我問龔徽雨,“那”指的是關了我們将近一周還不給飯吃的房間。

“嗯。”龔徽雨應了一聲,沒有說別的。

突然沒有方向了,我這樣想。

如果只是為了一個目标而前行,那只不過是路上的艱難險阻多一些罷了,但現在岔路太多,走不走得上去,還是問題。

天黑了,我不知道我們在裏面呆了有多久。

順着之前走過的路來到教學樓的背面,我擡頭看向二樓的走廊,發現我們住的那間屋子房門是開着的,門縫裏透出燈光。

今天的風不是很大,我照常推開門,卻聞到了一股飯香。

壞了,餓瘋了産生幻覺了?

不對,我看到桌子上擺了三個菜,廚房裏還有鍋鏟翻炒發出的聲響。

這幻覺也太實在了吧。

就在我跟個木頭一樣“豎”在門口的時候,廚房裏的聲響停止了,一個女人端着盤子走了出來,我對上她的視線——居然是火車上那個女人。

我以為只是彼此的過客。

屋內異常安靜,龔徽雨推了我一把,我差點沒站穩,趕緊扶了扶門口的鞋櫃才不至于磕個響頭。

“啊?”半天我就憋出一個“啊”字。

“啊什麽啊,趕緊洗手吃飯。”她說。

聲音和在火車上的時候一樣,居然真的是她啊。

站在衛生間裏,我搓着洗手液的泡沫問龔徽雨:“這個門走的是哪個時空?”

他往我手臂上拍了一下,水濺到我臉上,我幹脆低頭洗了一把臉。

他這才說:“這下清醒了?”

确實清醒,我譴責不給水龍頭裝熱水管的人。

“哪有那麽多門讓你鑽。”說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轉身走出了衛生間。

桌上擺的是水煮牛肉、糖醋排骨、酸菜巴沙魚和她剛才端出來的有點炸糊了邊的薯條。

這種詭異的中西結合已經不是我關注的重點了,居然都是我愛吃的?

如果這是按她的口味做得話,那我高低跟她結拜成飯搭子。

她又端着三碗米飯回來放在桌上,我光急着吃飯了,也忘了問她叫什麽。

風卷殘雲後我喝着從冰箱裏拿出來的葡萄汁,盯着坐在我對面的倆人,問題太多不知道怎麽開口了。

“我叫陳芳凝,”那個女人笑了笑說,“你沒忘了我吧。”

她的聲音不像在火車上時那樣有些拘謹,現在多了幾分爽朗,不過怎麽越聽越耳熟了,還有這個名字也是。

“你……”我眯着眼睛看了又看,總覺得哪裏不對勁,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

“給你開的藥你都按時吃了嗎?”陳芳凝笑得更開心了,我突然就想起來!

清湯大老爺,這不是小醫院那個大夫嗎,我說我每天昏昏欲睡是不是有什麽病了,她給我開了幾瓶維生素就打發了,我當然沒吃!

“怎麽是你啊?”我震驚了,随即說:“我沒吃。”

只見陳芳凝白了我一眼,撇着嘴看向龔徽雨,龔徽雨笑着搖了搖頭。

“這是什麽亂七八糟的關系,到底什麽情況?”亂了,全亂了,我這樣想。

“這個說來話長,就先不說了。”陳芳凝答道,說完她端着兩個摞了碗的盤子走向廚房,龔徽雨拿了剩下的兩個緊随其後。

“哎……別不說啊……”我看着他倆的背影嘟囔了一句。

由于這個本就不大的兩居室要住三個人,總不能讓女士睡沙發吧,于是我順理成章地讓出主卧,跟龔徽雨擠一張床了。

幸好都是雙人床,兩個人睡也沒有太擠。床是兩米乘兩米二的,我租房的時候問過房東,他說兩個卧室的床一樣大。

我身高182,龔徽雨應該比我矮幾厘米,具體不清楚,等他醒了問問他。

男人在身高上精益求精的奇怪的尊嚴又體現了。

值得一提的是,今天烏鴉照舊來了,只不過陳芳凝對此沒有感到驚訝,而是靜靜盯着窗戶,手裏剝着橘子,最後掰給我半個,徑直走去衛生間刷牙了。

至于電子鎖,據我觀察已經不亮屏了,不知道是剪了電線還是怎麽,總之門是鎖不上了,現在玄關的鞋櫃被推去頂着門,半夜刮了點風,只聽門和鞋櫃發出的撞擊聲,由于窗戶都關着,沒有穿堂風,聲音也不大。

也不知道她是從哪弄來的這些食材,也許是從外面吧,這樣也好猜測,但我總覺得這座空城不是誰想進來,就能進來的。

次卧的窗戶大一些,我吃得太撐睡不着了,靠在床頭看着外面如水的夜空,零星有幾處星星的亮光和遠處高聳的大樓。

龔徽雨翻了個身轉向我這邊,頭發擋住了他的臉,我看到他脖子上戴的那條項鏈從領口滑了出來。

那是一枚金戒指,我更偏向于是純金的,如果是鍍金的,應該就在他手上了。

戒指挂在黑色的編織繩上,黑燈瞎火的都能看得出有些年頭了,內側凹凸不平,應該是刻了字,不過太暗了看不清楚。

就在我潛心鑽研的時候,龔徽雨突然一巴掌拍到我臉上,把我的頭按回枕頭上了。

我“嘶”了一聲,他說:“睡覺。”

我撇了撇嘴翻了個身對着衣櫃發呆,不知道過了多久,總之是睡着了。

醒來的時候空氣中依舊彌漫着面包的香味,龔徽雨已經起床了,我一個起身覺得身上重的要死,應該是他起床的時候把自己的被子也蓋到我身上了,倒是挺暖和。

推門出去就看見龔徽雨穿着一個粉色小兔子頭的圍裙正使勁兒拍着果醬瓶子的底部,陳芳凝躺在沙發上嘴裏叼着半片面包,正在撕巧克力醬的封口,眼睛盯前方,估計在看電視。

我揉了揉眼睛轉身衛生間開始洗漱,等我出來的時候就發現陳芳凝站在走廊和客廳相接的地方,手上還蹭了幾處巧克力醬,看到我出來她趕緊囫囵吞棗咽了嘴裏的面包說:“快,把電視解鎖了。”

我心說還能是什麽事兒,原來是這事兒。

陳芳凝找了一個古裝的電視劇,都不是我認識的演員,我也沒細看,用餐刀挑了一點兒草莓醬抹在還熱乎的面包片上,坐到了她旁邊。

她倒是看得津津有味,我覺得沒什麽意思,不過都是些情情愛愛的狗血劇情,我被“詐騙”太多次了。

我轉頭看向坐在餐桌前的龔徽雨,小兔子圍裙還沒解,他正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抱在胸前,低頭不知道在發什麽呆,我問他怎麽不吃,他沒回答,陳芳凝說他剛才吃過了,我就沒說別的。

就在我無聊到剪手指甲邊上的倒刺的時候,陳芳凝的一聲哀嚎把我拉回現實,原來是需要VIP了,我見她退出又找了個新的劇,突然覺得這樣呆着太無聊了,既然能出去,為什麽不出去轉轉。

“那個……我能出去轉轉嗎?”我的一句少有拘謹的提問打破了平靜的氛圍,陳芳凝看向我,龔徽雨剛才還趴在餐桌上,這時候也直起了身,他倆相視一望,最後視線再次落到我身上,我被他倆莫名其妙的一套操作整的也莫名其妙了。

“你要去哪?”陳芳凝問。

“就是,随便轉轉啊。”我回答。

她頓了頓,又說:“哦,那你去吧,別走太遠了,不然還得找你。”

我點了點頭,回次卧拿我的外套,穿戴整齊之後走出了房間。

我挪開擋門的鞋櫃,龔徽雨站在我身後,等我轉過身來他把手機放進了我的側兜裏,我不知道帶着這塊板磚有啥用,除了拍照。

我走出門,就在轉身下樓梯的時候看見龔徽雨站在門外凝視着我,我朝他擺手,他點了點頭,随即我走下了樓梯。

今天天氣還不錯,至少沒有下雨的前兆。我沒打算離開平河中學,畢竟外面的路我更不熟悉,萬一遇到什麽妖魔鬼怪就不好了。

我其實是想再去看看那個機房的,我沒有告訴他們兩個人。我覺得怪事的發生是自那之後才開始的。

走過彎彎繞繞的“綠茵”小道,我推開教學樓的門,果然樓裏比外面更冷。

我憑着記憶找到那個機房,裏面的座位整整齊齊,我有點記不起來上次是哪臺電腦了,只是記得是在靠窗邊的兩列。

我一個一個去按開機,不過沒有抱着太大的希望,直到我按開倒數第三排靠窗第二列的一臺電腦,開機界面開始跳轉,我的心也随之開始狂跳起來。

我拉開椅子,戴上耳機,把橫在前面的麥克風掰到一旁。

電腦開機很慢,等桌面加載完畢,我還沒來得及碰到鼠标,界面就自動跳轉了,耳機裏同時響起熟悉的女聲:“歡迎參加英語聽說模拟考試,請考生做好聽音和答題準備,請按照圖示方法正确佩戴好耳麥并調整界面右下角的錄音和放音音量……”

一大段開場白結束,我仿佛回到了中學時代,對了,現在可能并不該說是我的了,而是龔徽雨的。

不過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段新聞報道的錄音,它後面肯定隐藏着些什麽,現在任何一個小細節都不可以放過。

我靜靜等待前面的題目過去,不過我都支着腦袋開睡着了,那段錄音也沒有出現,最後“考試終止”四個紅字顯示在電腦上時,我嘆了口氣。

怎麽這次就沒有了呢?

我等了快兩分鐘也沒有別的聲音,我有點沮喪地起身,把椅子踢了進去,就在我準備把耳機挂在電腦上時,詭異的事情發生了,以我站起身的角度,能看到這個機房三分之二的電腦,放眼望去,他們在同一時間屏幕開始跳轉開機,主機的嗡鳴聲随之傳來,我驚呆了,不用想,我後面的那十幾臺肯定也是這樣,一瞬間,我的下下意識動作是跑,而不是找什麽問題的來源,我快步走到門口去拉門把手,沒有拉動,機房的門不是普通教室的門,比較厚實,我記得是內開的,所以踹門基本無用了。

我又貼着牆邊走到教室後側,後門同樣鎖着,門上沒有開窗,我看不到樓道裏的情況,我把耳朵貼到門上,也聽不到任何有人在外面的動靜。

我現在可以看到所有電腦的屏幕了,除了教師端。

它們已經全部在加載桌面內容,然後前前後後差了幾秒鐘都跳轉到考試界面,之後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所有電腦明明都插着耳機線,卻都在外放音量,加載速度參差不齊,聲音混亂嘈雜,我感覺我腦袋要炸了。

我使勁錘了一下木門,發洩着沒來由的憤怒。

我從左到右掃了一眼所有電腦,目光鎖定在講臺上那臺,挂在那臺電腦上的耳機接收器紅光閃爍,由于所有耳機都這樣挂起來,所以很明顯。

我跑過去,地上有些滑,我擡腳的時候差點沒站穩一屁股坐地上。

屏幕上有紅色的輸入光标閃爍,電腦沒有黑屏,我坐在椅子上,上面緩慢出現一句話,就好像有人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此刻敲擊鍵盤,打出來的。

“不要被月亮看到”。

屏幕上顯示出這樣一句話。血紅色的大字快要占滿屏幕,我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我沒有任何頭緒,此刻嘈雜的放音聲戛然而止,咔噠一聲,前門開了,軸承發出細小的聲響,我緩緩扭過頭去,門口站着一個人,是龔徽雨。

“你——”我還沒說完就被他打斷,我聽得出他的聲音不是很平穩,像是跑過來的。

“你怎麽在這,我們找你一天了。”他皺着眉頭說。

一天?什麽一天!我不是剛出門嗎?

我略過龔徽雨看向他後面的窗戶,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湧上心頭,我又轉身看向剛才還豔陽高照的機房窗外。

天黑了。

不是普通的夜晚,天空仔細看是墨綠色的,我不敢再多看了,“不要被月亮看到”,是說給現在的我聽的嗎?

我愣在原地,龔徽雨一個轉身關上機房門,攔腰一把将我撂到地上,我還沒反應過來他什麽意思,就被他捂着眼睛拖進一個狹小的空間,我知道那是講臺底下,等衣服的摩擦聲停下,一切歸于平靜的時候,龔徽雨在我耳旁悄聲耳語:

“不要被月亮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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