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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章

方缭不熏香。但是他有個習慣,每次烹饪菜肴過後,由于擔心衣裳沾染上煙火味,都會用蘭、蕙、杜衡、辛夷之類的鮮花和香草泡水,沐浴更衣。外加他随身佩戴着驅蟲的香丸,身上始終有一股淺淡、舒緩的藥香。

若要較真,此時此刻,在這花廳之中,最香的人是韓非。他不僅長年累月佩戴香囊,出行的馬車上也懸挂着香草,卧房裏還擺着一只鳳鳥銜環銅熏爐,時常燃一些蘭芷、零陵香。

挑剔如黃石公,對長得好看、還能淨化空氣的韓非和方缭十分照顧,對粗糙的朱大俠,就很嫌棄,經常因為朱大俠習武,身上有汗味,離他遠遠的。

這是韓非的住處,陳設簡潔雅致。

還有貴客沒到場,方缭擺着餐具,李斯負責上菜。

韓非坐在花廳的一角撫琴,他彈得是七弦琴,不是時下常見的五弦琴。琴音悠遠,回蕩在飛檐畫角、翠竹荷葉之間。

黃石公笑得像只老狐貍:“小子,你用了老夫起的名字,還不給老夫當徒弟嗎?”

方缭懷疑這糟老頭子是看上了他的廚藝,貪圖口腹之欲,又想無視鬼谷的原則收徒弟。

他眸光微斂:“我也是方士,怕砸了鬼谷的名聲。”

“不會,老夫略通相術。你雖心慈手軟,不是将帥之才,但眼界胸襟、才略籌策,足以擔任帝王之師。且福澤深厚,必有一番作為。”

話都說到這份上,方缭也不好再推拒。反正他的師門,允許弟子另外拜師。尤其是老道士,鼓勵徒弟多才多藝,接觸三教九流,看人間百态。據說這叫“紅塵煉心”,有利于修行。

方缭正要答應。

忽聽一陣爽朗的笑聲,從廊下傳來。一位寬袍大袖、鬓發花白的長者邁着小方步,踏着零星的落葉,走進花廳,“黃石,這人是我先看中的,休要跟我搶徒弟!”

韓非起身整理衣裳,李斯放下漆盤,一同上前行弟子禮:“拜見荀夫子,虔請誨安。”

荀子微笑着擺擺手,他腰間的紳帶垂下三尺,一股淡淡的雪松氣息無聲彌漫:“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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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缭這才上前行禮。

黃石公不服氣,吹着胡子嚷嚷:“明明是我先!”

荀子淡淡地瞥他一眼:“不妨問問阿谧的意思,看他想拜在誰的門下?”

黃石公的氣勢瞬間弱下去,厚着臉皮道:“那就挑個好日子,一起收徒。這臭小子已經改名,他現在叫方缭。”

方缭臉上微熱,他一有機會就去荀子的面前晃悠,可能做得太刻意、太明顯,那點心思,早就被荀子給看穿了。

酒過三巡,杯盤狼藉,夕陽照影。

小池塘中高高低低的殘荷随着微風輕輕擺動。韓非信手撥着琴弦,空靈的琴音悠然回響。

荀子擺上棋案,在廊下和黃石公對弈。他們不僅在棋盤上厮殺,棋盤之外,也要唇槍舌劍,争辯不休。

黃石公嘲諷荀子提倡“隆禮重法”,偏離儒家正統,遲早被排擠。儒家大師荀子前兩次被人擠出稷下學宮,主要是因為他的學術思想,勇于創新,太過超前,連儒家的弟子都不能接受。

荀子不甘示弱,反唇相譏:“你倒是沒有偏離鬼谷傳承,收個徒弟,只愛煉丹。”不管怎麽說,他的弟子,個個優秀,就是比鬼谷強。

至此,兩位老先生終于兩敗俱傷,各懷心事。

方缭和李斯面面相觑,對坐着挑揀水果,将鮮果清洗過後,晾幹表面的水分,釀成酸酸甜甜的果子酒。小孩子都喜歡喝,李斯的兒子李由也不例外。

方缭小聲詢問:“我聽說,荀夫子和黃石公是至交好友?”互相揭短,真的沒關系嗎?

李斯按了按眉心,“他們一直這樣相處,習慣就好。夫子兩次離開稷下學宮,黃石公都送到淄河邊上,才黯然折返。”譬如他和韓非,平日裏互相競争,辯論、吵架都是常有的事。真要有外人敢嘲笑韓非口吃,他第一個不願意。

他們都是荀子的弟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即使彼此之間有些嫌隙,李斯心中不待見韓非,卻也容不得外人欺負他。

韓非有些口吃,他這些年吃的虧,大多都是因為說話不利索,被別人鑽了空子。

其實,平心而論,韓非的聲音,清朗潤澤如珠玉,是非常好聽的。

等衆人都散去,已是夜闌人靜,月華如洗。

絲絲縷縷的寒意侵入袖口,舔着骨頭縫,韓非指尖發冷,仍然堅持着,要将最後一曲彈完。彈着彈着,他忽覺肩頭一暖,有人給他披了一件外袍。回頭看時,驀然對上一雙清亮如秋水的眸子。

月光下,方缭那精致的眉眼更柔和了三分。他伸出左手,掌心朝下,握拳。故意将語速放得很慢:“公子非,我手中握着一枚棋子,你猜是黑子還是白子?猜中有驚喜。”

韓非垂下眼簾:“叫大師兄。”

“猜中我就叫。”

“是白子。”

方缭的手心裏确實攥着一枚白子。不過,他才不願意還沒拜師,就喊人家師兄呢。方缭狡黠地眨眼,手指微動,袖子裏的黑子和手中的白子瞬間調換。

他攤開手掌,露出一枚黑子,面露惋惜之色:“公子猜錯了。”

韓非可沒有那麽好糊弄,發現方缭搞小動作,就捉住他的手腕,從他的袖子裏搜出了那枚白子,夾在指尖,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就是白子,你故意偷換了。不許耍賴,快喚師兄。”

這時,韓非還不曾意識到——受到方缭那緩慢的語速影響,他不知不覺,也放慢了說話的速度,現在一點都不結巴。完全不像口吃。

小把戲被當場揭穿,方缭面不改色,揚起下颌:“師兄的聲音,其實很好聽,師兄以後要多開口。”說完,他哼着小曲兒,踏着如霜的月光,回屋洗漱睡覺。

韓非怔住,獨自站在月華中,風動竹影,蕭蕭瑟瑟。

他僵立好一會兒,才輕輕地攏了攏披在身上的外袍。手感柔軟絲滑,是極好的衣料,上邊用金線繡着大片的雲紋。方缭自個兒穿得随意,給他的東西倒是一向十分講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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