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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

七月流火,暑氣漸退。

總是獨來獨往的韓非,身邊忽然多了一個人。以他的作風,當然不會主動叫上方谧一同去聽課。然而,當他推開房門的時候,天朗氣清,方谧正坐在廊下曬太陽,手中還捧着一卷帛書。聽到他出門的動靜,就自然而然地望過來,順手将帛書卷好,塞進懷中,擡腳跟了上來。

盡管韓非有點疑惑——他和方谧偶遇的次數,好像太多太頻繁。但是他并不排斥別人的友善。何況荀夫子也對這個會觀天象的後生十分感興趣,特意允許方谧旁聽他們上課。

對于方谧的才華,韓非心中是認可的。他甚至很喜歡和方谧談論時事。因為基本不用開口,方谧看待問題的角度新穎獨到,還有十足的耐心,安靜地等着他把見解寫在竹簡上。

有時候,讨論過于激烈,韓非會忘記自己是個口吃這件事,磕磕巴巴地說話。

方谧只是平靜地聽着,眸光溫和,神色沒有一絲異樣,仿佛韓非和常人,并沒有什麽不同。

這讓韓非受到某種鼓勵,沒有其他人在場的時候,他很樂意抛開筆墨,用語言和方谧交談。

“今日,是鄒、先生的課,他是……陰陽家。”

“六月飛霜談天衍?”

稷下先生鄒衍,最喜歡拿天上的日月星辰來說事,張口閉口,談論的都是虛無缥缈的天象,人送綽號“談天衍”。他原是道家弟子,後來開創陰陽家。被尊稱為“鄒子”。

市井傳言,鄒衍曾經效忠于燕惠王,被人陷害而入獄。他在獄中仰天大哭,時值炎夏六月,卻忽然漫天飛霜①。燕國的大臣都認為六月降霜,是因為鄒衍太冤枉,請燕惠王将他釋放。

韓非轉身,腰間系玉的絲帶随風飄搖,玉佩也發出一聲輕鳴,“慎言,不可、對先生不敬。”

“知道了。”

他們并肩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來到稷下學宮的“明德堂”。相當于教室。

方谧俊逸出塵,韓非矜貴優雅,都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坐在同一張竹席上,相得益彰。引得同窗頻頻回頭張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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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荀子的弟子,李斯、公孫尼子、浮丘伯、陸賈、陳嚣等人,都覺得十分驚奇——韓公子非居然肯和別人共用一張坐席!

他們都以為,韓非是不會和庶人同席的。

事實上,韓非可沒有這麽說過,完全是他們胡思亂想。

為了照顧某個強迫症的感受,方谧耐着性子,有條不紊地将幾案上的硯臺、墨盒、毛筆等物件都擺放整齊,才攤開竹簡。

荀子門下,可謂人才濟濟。

在不久的将來,會出兩子:韓非子,和公孫尼子。

兩位帝師:浮丘伯是楚元王的老師,陳嚣是漢孝成帝的師父。

兩位丞相:秦相李斯,漢相張蒼。

此刻,這些未來的大佬們,都還在努力求學。其中,李斯英年早婚,已經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張蒼今年才六歲,還在家鄉接受啓蒙教育,沒有拜荀子為師。

當李斯望過來的時候,方谧回以微笑。

臺上,鄒先生滔滔不絕,推廣着他的五行學說——“五德終始”。

下邊的學生,有的聚精會神,有的昏昏欲睡,有的如聽天書。也有互相傳遞小竹片,說悄悄話的。

方谧聽得很認真。後世的陰陽五行理論,或許更加完善。但是臺上的這位鄒子,他可能是第一個歸納出五行相生相克的規律的人。他的學說,還被秦始皇應用在龍袍的顏色上,周朝是火德,崇尚紅色。由于水克火,所以秦朝是水德,崇尚黑色。于是,秦始皇無論是上朝,還是閑居,都穿着玄端,一種黑色的禮服。

哪怕經常跪坐,方谧依然難以适應,他悄悄地揉了揉膝蓋——這竹席太硬了,硌腿。又暗戳戳地捶一捶小腿。

他這些小動作,韓非目不斜視,沒留意。李斯卻若有所思。荀夫子大約又動心,想要收徒,不出意外,方谧就是他們的小師弟。雖然韓非才是大師兄,不過,由于韓非輕微口吃,通常都是由二師兄李斯負責照看師弟們。

下課以後,李斯回家,看見妻子正在裁布,要給他做新衣裳。就讓妻子給方谧縫了一個坐墊,內裏用晾幹的蘭草,混合楊絮、柳絮填充。坐墊柔軟舒适,還透着淡淡的蘭香。

李斯先前只是一名小吏,收入微薄,還要養家糊口。縫了坐墊,剩餘的布料,只夠給小兒子做一套新衣。至于李斯本人,他今年秋天,大約得穿舊衣裳湊合一下。

方谧收到坐墊,十分受用。

又過了幾天,他遇見李斯的大兒子李由,童言無忌,李由這孩子說漏嘴,被方谧用一個桃子套出實話。原來,那些布料原本是要給李斯裁新衣用的。

方谧心中過意不去,每次烹饪美食,比如水晶蝦餅、八寶脆皮烤鴨、椒麻魚、桂花糕等等,都要給李斯送一份。一來二去,他們就成了可以交心的友人。幾乎無話不談。

問題是:目前,韓非和李斯,關系不太和睦。

方谧夾在中間,體會到了渣男般的快樂。他左右搖擺,跟韓非切磋詩書、律法、劍術,和李斯探讨釀酒、女人、志向。若是三人同行,他就走正中間。

時光荏苒,秋風起時。趙王的通緝令傳到齊國,重金懸賞,捉拿方谧。理由比較奇葩——方谧窩藏燕國奸細,所以方谧也是奸細。趙王的身體出了一點問題,懷疑是方谧針灸的時候做了手腳,給他紮壞的。

講真,通緝令上的畫像,畫得一點都不像。據說,是信陵君砸錢,買通畫師。公子偃陽奉陰違,愣是頂着他父王的壓力,拖延許久,才發布通緝令。

與此同時,魏無知來到稷下學宮。帶給方谧一份戶籍證件——一塊被打磨光滑的木頭,上面蓋着魏國官府的印章。信息欄中,姓名、職業、籍貫都還空着。

這就是戰國的身份證。據說,秦國的通用證件叫作“照身帖”,上邊不僅有個人信息,還帶畫像,和後世的身份證差不多。

信陵君的意思是:他不會把方谧交給趙王。不過,他也不想和趙王撕破臉。剛好方谧是個黑戶,趁着辦理戶籍的機會,建議方谧改名,讓趙王面子上過得去就行。

對于一個起名困難戶來說,改名字,那可真是太難了。

方谧準備了一頓海鮮大餐,希望各位友人能給點意見。

朱家傻兮兮地一笑:“就叫方倩。”

黃石公撫須沉吟良久:“老夫給你起個字——‘缭’。屈原九歌有雲:‘缭之兮杜衡。’你身上這香氣,離你近一些,仿佛被杜衡香草圍繞,合該用這個字。”

韓非和李斯都贊同。

于是,方谧正式改名為方缭。

①“鄒衍下獄,六月飛霜。”——《幼學瓊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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