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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方缭攏袖,跟韓非對視了一眼。

這年頭,盡管齊魯大地,人文鼎盛,卻依然保留着許多尚未開發的原始山林,尤其是牛山,植被茂密,人跡罕至,有老虎為患。

魏無知出發時,輕裝簡從,攜帶的清水和食物,大約只夠一天用的。顯然并沒有在山上過夜的打算。

侯生若是警覺一些,昨天傍晚就該通知方缭。問題是,侯生心中一向不服氣——負責照看魏無知的三個門客,他最年長,按照信陵君的吩咐,出門在外,應該由他主事。然而,魏無知只聽方缭的話,另一位門客毛亨,是個書癡,整天就知道埋頭苦讀,跟他合不來,唯方缭馬首是瞻。侯生一看見毛亨和方缭,就心煩。

後文彬是齊國的相邦後勝的嫡長子,君太後的侄兒,齊國一等一的纨绔。他邀請魏無知一同游獵,魏無知也不好拒絕。

他們一行七人,加上侍從,人數近百。原計劃清晨出發,當天下午就回來。

到了約定的時間,人沒下山。侯生也不在意——魏無知身邊的侍衛,頗有幾個弓馬娴熟的高手,武器精良,就算遭遇黑熊、猛虎,也不怕的。他們頂多是遇到一點小麻煩,耽擱了時間。

侯生一直很鎮定,直到下雨。一場瓢潑大雨,足以将山路沖斷,魏無知很可能真的遇到危險。這一下,侯生徹底慌了。他終于想起去找方缭。

聽完事情的經過。韓非立即起身,去召集人手,準備進山。

方缭眉心微蹙。哪怕在後世,于寒冷的深秋,雨後上山,也不是什麽明智的舉動。何況這個年代,山路還是泥巴路,沒有那種人工修整出來的臺階可以攀登。

他走到院子裏,朝東邊牛山的方向眺望了兩眼。臨淄雨後初晴,雲破日出。但是牛山那一帶,陰雲密布,看起來應該還在下雨。而且一時半會兒停不了。

方缭有跟随老道士入山采藥的經驗,幾乎知道所有現在進山可能面臨的困難和危險。只是一想到魏無知八成正在挨餓受凍,他還是毫不猶豫地借來一把鋒利的劍,準備上山尋人。

出發之前,他提筆在絹帛上寫下一些“深山救援必備物資”,讓朱家前去準備,東西備齊了,就帶去山中接應他。他會沿途留下記號。

侯生悄悄地噓出一口氣,他以為會被質問:為什麽不早說?哪知方缭根本沒空搭理他。

一切交代完畢,方缭回屋,披上鶴氅,背上幹糧、肉脯、水囊,和應急藥物,快步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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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韓非早已換上一身窄袖勁裝,背着弓箭和箭袋,站在廊下等他。韓公子非文武雙全,穿這種緊身的衣裳,越發顯得身姿挺拔,少了幾分矜貴優雅,多出幾許利落蕭疏。寬腰帶繞身一周,束出勁瘦的腰線。整個人猶如雪中松竹,峻拔無雙。

韓非的兩名侍衛,肩挎行囊,垂手待命。

他的貼身小厮,已經備好五匹馬。倉促之間,質量良莠不齊,有兩匹駿馬,兩匹驽馬,以及一匹骨瘦如柴的老馬。

幾個師兄弟也陸續到場。

最終,還是按照方缭的意思,他和韓非先行一步,其他人留下,負責籌備救援物資,運送到牛山。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現在這種情況下,去的人多了,反而拖後腿。韓非不一樣,他箭術超群,萬一他們惹到猛獸,韓非能夠遠程射箭掩護方缭。

故老相傳,姜子牙輔佐周文王興周,厥功至偉。輔佐周武王滅商,功勳卓著。因此,他是周朝第一個被分封的諸侯,封地位于齊地營丘,就在淄水岸邊,相當于臨淄城的前身。

當時,營丘附近還有一個商朝的附屬小國,叫作萊夷,這是東夷人的政權。萊夷國的領袖萊侯不服從周朝的統治,企圖搶先一步占領營丘,和姜子牙争奪地盤。

姜子牙聽到消息,領着軍隊,星夜兼程地趕來。由于人生地不熟,又是夜晚,一路急行軍,他在荒山野嶺迷路了。正當姜子牙一籌莫展之際,朦胧的月光下,山林之中,一頭青牛為他指明了方向。順着青牛的指引,姜子牙帶領着他的軍隊,走出荒山,成功抵達淄水河畔,擊敗了萊侯。

為了紀念指路的青牛,姜子牙将那座荒山命名為牛山。

方缭和韓非騎着馬兒,從北坡上山,途經管仲墓,又翻過一處坡度相對平緩的小山峰,在主峰腳下,頂着漫天雨絲,找到了那些纨绔的坐騎,各種寶馬良駒。還有幾個留下來照看馬匹和行囊的随從。

這些人,餓着肚子淋成落湯雞、凍得臉色青白。個個六神無主,急得團團轉。最慘的一個,已經因為低體溫症,出現了幻覺,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有生命危險。據說,這裏原本有二十多個人守着,弄丢了齊相的嫡長子,害怕被責罰,陸陸續續逃命去了。

方缭給那個低體溫症的人喂了糖水,讓衆人将他圍在中間,摩擦生熱,幫他取暖。

“誰還騎得動馬?下山去給後邊的人領路,有人帶着食物來救援你們。”

接下來的路,都是深山老林,地上積着一尺厚的枯枝落葉,有些地方是實的,踩上去“咯吱”作響,整只馬蹄都會微微向下陷,随時都有可能“馬失前蹄”。有些地方是虛的,枯葉掩蓋着石隙,不慎踩到,會有一種半只腳踏空的失衡感。運氣不好,還能崴腳,甚至掉進地洞裏。

這種荒山野林子,騎馬是不成的,只能靠雙腿繼續前行。

千岩萬壑,枯藤攀在古樹上,雨水沖刷着嶙峋的石壁。原本潺潺流淌的小溪,變寬了數倍,進出山間的羊腸小道,泥濘不堪。有些低窪路段,甚至被積水淹沒,水最淺的地方,也已經沒過腳裸。

每遇到比較顯眼的怪石、老樹、峭壁等等,方缭就刻下記號,标明去向。

為了刻記號,方缭一個不慎,踩了一腳泥。用力一拔,腳拔出來,鞋子卻還留在淤泥中。他将鞋子撿起來穿上,那種腳上濕漉漉、黏糊糊的感覺,此生都不想再體驗第二次。懷念後世的防水防滑登山鞋。

他偷偷看一眼韓非腳上的雲紋錦靴,不出意料,也早就濕透了,沾滿污泥。方缭忽然有些後悔讓大師兄一起冒險進山。他長年習武,不懼艱險。大師兄一向清貴,是一位養尊處優的公子。本不必吃這種苦。

山間多岔道,雨水抹除掉那些纨绔留下的足跡,讓尋人的難度大幅度增加。

不過,這難不倒方缭,他可以确定,這條路是對的。因為沿途,有些擋路的荊棘被砍倒,樹枝被砍斷。草叢邊上,還散落着比較新的獵犬排洩物。

又走了一程,雨勢漸小。韓非有些疲憊,涼風吹着被淋透的衣裳,直冷到骨縫裏。下一刻,方缭解下身上的鶴氅,給韓非披上。

韓非驚奇地發現:這種用仙鶴羽毛制作的大氅,基本不沾水。雨滴打在上邊,會自動彈開、滑落。他連忙擡手去解系帶,想要脫下鶴氅,還給方缭。

“我不冷,你拿回去。”

方缭按住韓非的手,“師兄,我修道多年,早就寒暑不侵。你穿好。”他确實沒覺得很冷,過分涼爽而已。反倒是韓非,印象之中,這位大師兄的體質,似乎比較怕冷。

他們一路相攜,越過幾處險阻。眼看天色漸漸暗下來,終于聽見獵犬的吠叫聲,隐隐傳來。

方缭循着聲音,找到一處山洞。洞口有風,零星幾堆熄滅的篝火,洞璧上有人工開鑿的痕跡,犬吠聲的源頭,位于洞穴深處。看不見細犬,只能窺見十幾個石頭燈臺,燈臺上托着青銅長明燈,排成間距整齊的兩列。

“魏無知!”

“魏無知,無知!知!”

方缭揚聲喊着徒弟的名字。山洞中回音陣陣。

“先生小心,這是上古王侯之墓的墓道,有很多機關。我們都被困住,還折損了一些人手。”

方缭拔劍在手,小心翼翼地向裏走。韓非摸出燧石,點亮一盞長明燈。暖色的火光,照亮了一排白骨,是那種非常完整的馬骨,十分整齊地排列。應該是殉葬的馬。

方缭觀察了一下,洞口這一小塊地方,相對比較安全。他留給韓非一些肉脯和清水,用藥粉在地上灑了一個圈。這種藥粉,可以遮掩人類活動的氣味,避免吸引野獸。

“師兄,你歇一歇,吃點東西。我一個人過去就行,這樣,萬一有什麽事,師兄還能下山報信。”

韓非點點頭。以他的身手,若是堅持一起進去,很可能會拖累方缭。

是時候展現真正的技術了,方缭投石問路,将山洞深處的陷阱類機關都觸發了一遍,記住陷阱的位置,又耐心地等着一切複原,才将袖帶綁好,握着劍,身輕如燕地深入墓道。

以魏無知和後文彬為首的纨绔子弟,集體被困在一道石門後邊。這裏不知是哪位王侯的墓,開山建成,規模宏大,處處機關陷阱。不少人遇難。這些纨绔子弟不敢繼續深入墓室,試圖打開石門脫困,他們侍從衆多,一陣刀劈劍砍,過了一整夜,寶刀卷刃,長劍折斷,也沒法打開這道厚重的石頭門。

這種防盜措施,在沒有火薬的戰國,基本無敵。不過,對一名方士來說,簡直不是事。方缭現場調制出一些藥水,對着石門噴灑了幾遍,等石頭軟化。他撕下兩片衣袖,一片裹住臉,一片包住手,随便撿起一塊石頭,幾下就将石門砸出一個大洞。

一衆少年歡呼出聲,魏無知一貓腰,就要鑽出來。

“大家小心,不要碰到石頭,我的藥水會腐蝕皮膚。”

還有體力行動的人,依次從洞口鑽出來。衆人小心地将洞口擴大,一連擡出來十幾個傷員。至于已然斷氣涼透的同伴,暫時還顧不上給他們收屍。

方缭一直忙着救人,幾名纨绔劫後餘生,一臉崇拜,目光總忍不住追随着那道讓人安心的身影,等稍稍恢複體力,就幫着方缭救人。他們十分羨慕魏無知,居然有一個如此厲害的先生。

韓非召集那些纨绔的随從,冒雨撿來一些樹枝,放在山洞中晾着。

方缭閑下來的時候,雨已經停了,洞外雲散月出,景致頗好。

夜路不好走。當晚,衆人就在山洞口升起篝火過夜,樹枝依然略微潮濕,燃燒的時候煙氣嗆人,不過,他們太冷了,必須烤火。

方缭将食物拿出來,給大家分了。還趁着別人不注意,悄悄地從随身空間裏取了一些吃的,給魏無知等少年充饑。大約是餓得太狠,方缭覺得,幹糧在火上烤熱,吃起來還挺香的。

寒夜之中,韓非和方缭背靠背,互相倚着入睡,他聽見方缭說夢話,低低地喚了一聲“哥哥,好冷啊。”

時下,還沒有出現“哥哥”這種稱呼,韓非沒聽懂方缭在喚誰,默默地将他攬過來,想讓他睡得暖和、舒服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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