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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2 章
荀子用一種近似于審視的目光,盯着小徒弟看了一會兒。随即又感覺這樣有些失禮,收回視線。這段時間,小徒弟有些反常,明明是新換的幹淨衣裳,他總要随手拂一拂,好似有什麽看不見的污漬,讓他心中不适。
“阿缭,坐。”
方缭拂了拂素色的衣裳,腳步又輕又緩,走到竹木小幾前跪坐下來,接替荀子,繼續煮茶。
炭盆中燃起零星的小火苗,燒紅的木炭哔剝作響,屋中泛着一股子熱烘烘的焦炭味。
方缭的眼前,忽然又閃過那個被砸死的小學徒——十三四的清瘦少年,在寒冷的冬天,仍然穿着洗得發白的舊單衣,上面有許多縫縫補補的痕跡,那明顯偏大的衣袖,松松垮垮地挽上去好幾圈,凍得通紅的手指,沾滿黑色的炭灰。
他左腳的草鞋,鞋頭上破了一個大洞,幾根腳趾從破洞中伸出來,能直接觸到冰涼的地面,驀然對上方缭漫不經心的視線,少年便低下頭,把左腳藏起來,紅了耳朵。
如果不是方缭做事不夠謹慎,指導魏無知冶煉金屬的時候,太過随意,暴露出先進的冶鐵技術,引起了後勝的注意,這個腼腆的小學徒,應該還在老鐵匠的鋪子裏學習鑄鐵,未來有無限可能。
因為他的疏忽大意,牽連一個無辜的少年丢了性命。
雖然人是後勝下令殺害的,方缭卻無法昧着良心說,這件事和他毫無關系,他一點責任都沒有。由于心懷愧疚,他總是想起那天不小心沾到衣袂上的血跡,淺色的布衣,觸目驚心的紅。
哪怕好好的将小學徒安葬,給他家中的寡母和兄長送去很多錢,足夠他們一輩子生活富足的錢,方缭都不能從這種愧疚的心态中走出來。尤其是,小學徒的母親哭得撕心裂肺,幾次暈倒,将眼淚抹在他的衣襟上的那一刻,他的良心都隐隐作痛。
有時候,寬恕別人不容易,放過自己,也是一件有難度的事。
茶湯已經沸騰,方缭卻在走神。
午後的陽光,斜斜地透過雕花窗棂,一片光影,全部都落在他身上,描摹出修長旖旎的畫卷。四周素雅的陳設,都被襯得黯淡無光。
荀子默默地提起銅壺,開始分茶。倒茶水的聲音,将方缭拉回現實,他看見荀子賜茶,想起新學的禮儀,便拱手致謝。
“承蒙惠贈,謝謝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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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袅袅茶霧,荀子關切地問:“阿缭有心事?”他的弟子之中,目前最出衆的三個人,韓非不通俗務,人緣一向不好。李斯的功利心太重,甘願為了功名利祿,放棄一些很重要的東西。這讓荀子常常感到憂慮。方缭年紀最小,卻最省心,有時候,甚至能說出一些很透徹的話,幫他解開心中的疑難。偶爾也會不分尊卑、沒大沒小的胡鬧,不過無傷大雅。
小徒弟現在這副模樣,肯定是有事發生。
方缭斂目,颀長的手指輕巧地環住茶盞,摩挲了一下:“荀夫子,有一個不相幹的少年郎,因為我的緣故,被後勝殺了。這原本是可以避免的事,如果我再小心謹慎一些,就不會引來後勝。”
“在後勝殺人之前,阿缭是否已經猜測到,可能會發生那樣的禍事?”
“不曾猜到。那時,我還沒有意識到,居然招惹了後勝。”
考慮到後勝有多麽貪財,荀子懂了——估計是小徒弟太能賺錢,被位高權重、狠毒貪婪的後勝盯上,小徒弟不知用什麽辦法,反而拿住了後勝的把柄。
荀子繞過幾案,輕輕地拍一拍方缭的背,語氣溫和:“阿缭只是思慮不周。每個人,都難免有疏忽大意的時候,我弱冠之前,做事還不如阿缭周全呢。當年,我教舍弟騎馬,一不留神,讓舍弟摔掉了門牙。有個同窗被貴族子弟欺辱,一時想不開,要投蓮花池。我想安慰他,卻一句話,激得他立刻跳下去。幸虧我擅長泅水,又把他撈起來。嚴于律已是好事,但有些事,也沒必要過于苛責自己。”
這時,忽聽門外有人笑道:“荀卿,怎麽盡說這些無關痛癢的事?阿缭,我跟你講,荀卿五十歲那年,第一次在稷下學宮授課,看見韓公子非趴在幾案上,昏昏沉沉。就以為他是貴公子,讀書不用心,十分嚴肅地批評了幾句,還要罰人家去外邊站着。要不是我覺得不對勁,拽了拽韓公子非,發現他病得不輕,額頭都有些燙手。荀卿哪能收到那麽優秀的徒弟?”
不用猜,外邊的人,肯定是黃石公,兩位老先生即将開始今日份的鬥嘴。
荀子精神一振,瞬間恢複嚴師的形象。他緩緩地坐回主位上,渾身上下,都散發着儒雅的書卷氣,和昂揚的鬥志。
方缭見機不妙,要走,荀夫子偏不讓他離開。于是,他又被迫聽了一耳朵黃石公的糗事,以及荀子的黑料。
比如,黃石公醉酒,踏着月色回家,像往常一樣,掏出鑰匙去開魯班鎖,卻怎麽都打不開。他氣急敗壞,狂踹幾腳,踢得大門哐哐響,又低頭,繼續和銅鎖較勁。
直到荀子聽見動靜,出來一看——黃石公酒氣熏天,正蹙着眉,試圖打開另一位稷下先生鄒子(鄒衍)的院門,還好鄒子不在家。不然無法想象場面會有多尴尬?
這事還有後續,荀子把黃石公拽到他個兒的宅子前,看着他打開院門,走進去。才放心地離開。第二天,徐福來找荀子,說他師父一夜未歸,于是,大家一起四處尋找,到處都找遍了,一無所獲。最後,在黃石公家的雞圈裏,找到了熟睡的黃石公,他的頭頂沾着幾根雞毛,還說夢話哼歌呢。
某一回,黃石公煮豆漿,沒有煮熟,就拿去給徐福喝。年幼的徐福因此食物中毒,上吐下瀉,險些從一個圓潤的小胖墩,變成一個死胖子。後來,小徐福研讀醫書,自學成才,醫術遠超黃石公……
徐師兄小時候很胖,人送綽號徐圓圓?
方缭抿着薄唇,不厚道地笑出聲:嚴重懷疑,徐師兄如此多才多藝,是因為有個不太靠譜的師父,硬生生逼出來的。
黃石公負着手,在斑駁的光影裏走來走去,頻頻投來死亡凝視。他用眼神對方缭說:“小子,你知道的太多了,等着吧。”
方缭欲哭無淚:我也不想這樣的。
玄貓不知什麽時候尋過來,蹭一蹭方缭的手心,順着他的衣襟向上爬,蹲在他的肩頭打了一個噴嚏。
誰能抵抗貓貓的誘惑?兩位老先生終于停止互相傷害,争着撸貓。
方缭得空,正好去和千裏馬骐骥培養感情。他洗馬的時候,衣襟上站了水漬,又一次憶起小學徒的葬禮上,他母親的淚水。大約是聽過太多荀子和黃石公的黑歷史,方缭好像可以徹底放下內疚,調整心态,迎接一個新的開端。
方缭約了魏無知,一起騎馬去臨淄西市游玩。他們路過規模最大的布莊,俏麗的女掌櫃從二樓探出半邊身子,抛來一個媚眼:“兩位小郎君,看衣裳嗎?都是最新的樣式。”
“師父,這家商鋪的成衣,是臨淄城裏最好看的,用料也講究。”
“那我挑上幾件。”
方缭順勢勒馬,将骐骥拴在布莊門口,一口氣買了許多顏色鮮豔的華服,另外挑出兩套黑色袍服,兩套雲紋錦衣。
出來時,他們從頭到腳,都煥然一新。就近選了一家酒肆用餐。
“諸位仁人君子,你們聽說了嗎?後相有個私生子,就在稷下學宮讀書,叫什麽方缭。”
“不能,我瞧後相對方缭的态度,倒像是親兒子在孝敬阿翁。”
“你們活膩歪了,這也敢議論?當心被後相知道,拔掉你們的舌頭。”
阿翁就是爸爸,方缭原本正在夾肉丸子,由于太過震驚,不慎失手,丸子掉在食案上,還彈了一下。
魏無知直接一口茶水噴出來,嗆得連連咳嗽。
幾個同門師兄弟,不約而同地發現——小師弟的穿衣風格,前後變化非常大。從前,每天都是那種顏色淺淡素淨、樣式簡單的布衣。現在,小師弟忽然鮮衣怒馬,招搖過市。這時,大家才驚覺,方缭也可以活得很張揚,成為人群裏最奪目的身影。
方缭原本就生得俊秀,外加氣質卓絕,肌膚過分白皙,什麽顏色的衣裳,都能完美駕馭。
穿素衣清新俊逸,穿華服風姿昳麗。而且,他這個年紀,本來就應該穿得鮮亮一些。以前那些衣裳,經常和荀子撞顏色。
楚國,蘭陵。
已是雞鳴時分,天色依然是黑的。才下過一場雪,呵氣成霜。
巍峨的城池,就像一只沉睡在黑色海洋中的洪荒巨獸,随着開啓城門的鐘鼓聲,漸漸蘇醒。
冬日趕路,十分艱辛,然而,荀子猜測出後勝讨好方缭的真實原因以後,唯恐再鬧出什麽幺蛾子,一收到後勝送來的兩億錢,就立即出發,去蘭陵赴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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