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薄情人

薄情人

她用小針管給貓喂奶,過期牛奶正好派上用場。

小貓團在她手心裏,連巴掌大也沒有,顫顫巍巍地呼吸着,一顆心顯得很大很大,指甲一掐就會碎掉。

呵護這兩只貓成了奶奶的頭等大事,奶奶這雙手養過很多小生命,春天她也會在窗臺上用礦泉水瓶切開裝一點小米等着燕子來吃。

騰出熱乎乎的炕頭,拿了昝文溪穿小了的棉坎肩疊了疊,兩只小貓喵嗚喵嗚地團在一起,都是那麽孱弱,最孱弱的還是那只純白的,它的姐妹喵嗚的時候,它只負責喘氣叫人知道它還活着,別把它落下了。

“火柴頭大的兩個小東西。”奶奶是這麽說的,真的去拿了比火柴頭大一點的棉簽,輕手輕腳地給小貓掏粑粑。

又說:“母貓容易給人扔出來,一發情嗷嗚嗷嗚叫個沒完,還要帶回來一肚子,實在是不好養。還有白貓,人們說白貓不聰明。”

奶奶列舉小母貓的種種不好,發現到自己家裏的兩只全是母的,拎起來又放下,開始懊悔自己把廢品賣了個幹淨——一轉念想起,還留了點雜物,翻找出個小奶瓶,奶嘴快要比貓嘴大,奶奶有本事,在奶嘴上接了一截輸液管,是從前在裏面穿紅線給昝文溪戴在手上的。

昝文溪看着奶奶動手,擔憂地說:“李娥說,活不了。”

“不一定,不救一救怎麽知道?”奶奶說着,用粗糙的手指頭尖勾了勾小貓的尾巴,掀起來看,面色凝重,“讓人摔過,這只活不了了。”

“哪個——”她探頭去看,小貓屁股已經松了,漏出血水和半截腸子。

“可它最精神……是不是我抱回來把人家那條爛褲子扔了,颠壞了。”昝文溪往自己身上找理由,不肯相信這只帶黑墨鏡的小家夥居然要先死一步?

前幾分鐘還機靈着叫呢,還喝了奶,現在就不動了,奶奶用了塊布頭裹起來,讓她扔遠點,別讓誰家狗抓住吃了。

這只是最健康的,那麽那只精神一點兒也不好的白色的,是不是也沒救了?

她不肯随便把貓扔掉,四下想想,又只有水庫附近有荒地,方便她刨個坑,呆坐着悼念它,又恨自己,她也說不上來為什麽恨自己,要是就像李娥說的那樣放棄,是不是也就不傷心,還能心存幻想,想象它被人抱回家裏長大了?

萍水相逢的一只貓,昝文溪為它默哀了半個小時,泥土把硬邦邦的小屍體裹進去,九根手指頭捧起土,拍嚴實,給它上好棺材蓋。

難道是過期奶不好?回去她去小賣部買了一袋沒過期的牛奶,在胸口捂熱了也沒有奶奶的炕頭熱,另一只小貓像是也馬上就要死了,四只爪子一動也不動,只有胸脯起起落落。

奶奶說它是睡着了,能不能活就看今天晚上,說着就自己去洗漱睡下,給小貓蓋上了一角衣服,打起鼾來。

昝文溪睡不着,感受到了心事的重量比被子更沉,自打變得聰明,總是多心的,惶惶的,眼皮合不上,小貓在眼前閃過一個影子。

猶豫再三,還是想去找李娥。

“小貓死了一個。”她透過門縫跟李娥說話,李娥在裏面開鎖,昝文溪連連擺手示意自己不進去,但鎖很快就打開了,她被推進去,門在後頭鎖上,夜色落進李娥的院子是寂靜的。

英俊的狼狗甜甜枕着前爪擡着眼看主人領着要哭不能哭的鄰居進家裏,家門闩上了。

昝文溪重複說:“是我不好,小貓死了。”

“怎麽能和你有關系?”李娥把她帶進家裏之後就開始順手收拾肉眼可見的一些雜物,脫下來的衣服,拆開的快遞盒,李娥蹲下站起,手上總有事情忙碌,昝文溪靠着炕沿站着:“你勸我不要抱回家,我抱回家,它死在我家裏頭……我感覺是我的責任,雖然知道它是活不了,但看着它死掉,就覺得是因為我似的。”

“萬一能活呢?是不是還有一只?”

“我不敢回家,我怕它半夜死了。”昝文溪自覺是個貓的克星,又怕看見貓的死,從孟婆口中聽見李娥的死,和親眼看見貓的死是不同的,她從貓身上看見李娥,好像李娥在她手心裏變僵硬,血流出來。

她以前不知道自己是個心思敏感的人,從貓移情到李娥身上之後反應過來了,這是個矯情的秘密,不會對李娥說。

“那就在我這兒睡一覺。早上我跟你奶奶說,不會叫她擔心。我先去看看貓,要是還好,你就回家。”李娥給出建議,昝文溪猶豫着點頭。

因為怕看見貓死而留宿李娥家,昝文溪怕李娥覺得自己太沒用,可從頭到尾李娥只是匆匆收拾東西,從頭到尾沒正眼看過她,把本來就整潔的屋子收拾得更加整潔,臺面上東西都很少,垃圾桶也沒有難聞的氣味,只有從廚房傳來的魚腥氣,李娥說是要早起做酸菜魚。

昝文溪好好地洗了洗手,把指甲縫裏的泥土都泡幹淨,手腳都洗過,脫掉髒了的外衣扔在地上,穿着背心和短褲鑽進李娥抱進來的被子裏,被子冷得她縮了下腳。

李娥蹲在炕上,把手伸進她被子裏,捉到褥子邊緣,往身邊一扯——

昝文溪好像一團面團,在褥子做成的砧板上搖搖晃晃地發酵。

被子挨着熱炕頭,熱氣慢慢傳遞過來。李娥擡腿跨過她的腿,走到炕的另一頭,曲起一條腿貼着她,把手伸在褥子下面感受了下溫度,才去給她自己鋪床。

昝文溪把腦袋縮進被子裏,露出兩只彼此不熟的眼,左眼亂追着天花板的燈,右眼追着李娥,李娥貓腰鑽進被子裏,不像她一樣縮着肩膀。

李娥終于正眼看她了,兩張被子餃子皮似的摞住了邊緣,中間的空氣融為一體。李娥那邊是熱的,她這邊是涼的,她把腦袋往李娥枕頭上挪了下,李娥笑着拿起手機,她把頭湊得更近了。

“躺着玩手機不好。”李娥喃喃地叮囑她一下,但自己卻依舊不聽話地躺着,手指頭刷過幾個視頻。

都是在做菜,昝文溪慢慢變溫,視線留在手機屏幕上,看着一個個男人女人和鍋竈閃過,心裏認為視頻裏的人做菜不如李娥利索,做一頓飯瀝瀝拉拉的,雞蛋液都在鍋邊留着擦不幹淨,袖子好幾次都碰到盆裏去了……李娥就不會這樣。

李娥刷了幾個視頻就困了,擱下手機:“我關燈了。”

“嗯。”昝文溪往自己被窩退回,扯了下被子,兩條被子劃出分界線,李娥探身按了下燈的開關,黑夜咚一下鋪開了,好一會兒,昝文溪才看見朦朦胧胧的,天花板,在窗簾後頭羞怯地露出一角的窗戶,被子的輪廓。

睡了幾分鐘,她側身看李娥,李娥平躺着,兩條胳膊伸在被子外,交疊在胸前,睡姿安分守己。

昝文溪靜靜地看了會兒,心裏安寧了半分鐘,也學着躺平了,李娥卻說話了:“明早蒸雞蛋羹吃不吃?”

“不知道。”

“怎麽不知道?”

“怕。”

貓兒的生死決定了昝文溪吃不吃雞蛋羹,她迷信地許願,把不相幹的事物虔誠地聯系起來,隔着一堵牆,生死有命,人能做的事太少。

李娥的左手從胸口落下來,放在昝文溪被子上,哄孩子一樣拍兩下,就留在那裏了。

昝文溪捧着這只手湊近了一寸,把枕頭挪了兩寸,兩個枕頭麻将似的排在一起,她抱住李娥的手閉上眼。

又過了好一會兒,李娥出聲:“貓是很靈的,要是知道自己活不了,就會早早地離魂兒走了,是它自己要走的。”

昝文溪抱緊她的胳膊若有所動,不知道自己在想貓,還是想李娥。

“我不愛養貓,就是怕,我們這樣的平房關不住貓。它總要出門,晚上回來,有時候晚上也走,你不知道它晚上過什麽生活。外面有壞人,你不知道它出門哪天吃了耗子藥,哪天被車撞了,哪天被狗咬死了,或者叫人打死了,你等着它吃飯,給它留門,但它或許不會回來了。”

“你以前養過貓?”

“貓都是薄情人投胎,不管主人傷不傷心的,它們是要自己走的,你盡力了就好,管不了這些。”

昝文溪覺得李娥的語氣像是給貓抛棄過的幽怨,想着那只不知生死的小白貓,又望向李娥,夜晚遮掩心事,也揭露心事,心頭一動,忍不住說:“我也怕你走。”

“我走去哪裏?”

“我不知道,怕你走了,不管……”昝文溪把“我”字吞下去,“別人,一點兒也不留戀。”

“我不是貓。”李娥轉過身,活動了下被她抱得發麻的手臂。

“也不是薄情人投胎?”

“薄情人嘴唇薄,你看我,哪裏像了?”李娥笑着給她看嘴唇,昝文溪辨認了下:“我眼睛不好。”

她右側卧,正好壓着好的那只眼,露出的左眼歪扭着不知道去看哪個時空了,眼前是一團浮動的影子。

李娥的嘴唇薄厚,她是一點兒也沒注意過,傻子眼裏沒有具體的人事物,所有的人都是美醜的感覺。

忽然手腕一擡,李娥捉着她那殘缺的,只有四根手指的左手,放在嘴邊。

她條件反射想要縮回手藏在被子裏,可指腹碰在李娥的嘴唇上,昝文溪停住了,一剎那忘記自己的殘缺,只感覺碰到的是水,有一層薄薄的張力撐着指尖,叫她忍不住伸開手指,三根手指頭輪番點了一下,下棋似的停住了。

李娥笑了,她慌亂地蜷起手指。

“我大概上輩子造了孽,但這輩子一定好好活。我不是那種人,你和你奶奶照顧我,我就是去天涯海角,也不會不叫你們知道。別想了,快睡吧,明天少賣點,我領你去街上轉轉。”李娥又拍了拍她的被子,躺正身子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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