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七分褲
七分褲
淩晨五點,日頭還沒把窗簾穿過,屋子裏還是黑的,李娥慢慢起身,昝文溪聽見一點風吹草動就睜開眼坐直了,李娥笑了下,讓她拉窗簾,自己開了燈。
李娥先去撥開昨夜悶在炭灰裏的二煤,換上新煤,打開電風箱呼呼地吹起來,昝文溪疊了被褥蓋住,掃炕搬桌子,李娥拎起熱水壺叫她來洗臉,昝文溪避讓着捂住自己一夜蓬頭垢面的樣子,端着盆去了院子裏洗了下,狼狗甜甜渴了,伸出舌頭接她洗臉時濺出來的水滴,舌頭在空中卷來卷去。
她就舀了一點水給它,看它稀裏嘩啦地喝完,轉頭,李娥已經按住她說:“等水開了,把包子擱上,下面米我也放好了,看着點火。”
昝文溪被李娥的緩兵之計牽住了,負責地蹲在竈邊看火,這項技能她當傻子時也是駕輕就熟,撥弄了幾下,竈火更旺了,關上竈門,李娥已經風風火火地披起外衣出門去了。
李娥一清早就能幹這麽多事,點火燒水,把水灌在熱水壺裏,然後就洗米下鍋——這時間,她才緩緩地疊了被子洗臉喂狗掃地。
她提了下熱水壺,把洗臉盆擦幹淨,倒上熱水,把毛巾整齊地理好,挂在毛巾架上,才意識到自己之前來,李娥給她拿的那條綠毛巾也挂着,她剛剛一時着急,把李娥的米白色毛巾拿去用了。
她眯起眼睛端詳毛巾,看着幹幹淨淨,但她已經覺得自己把人家的毛巾糟蹋了,嘆了口氣。
李娥還沒回來,她也不敢擅自離開火竈——但凡李娥不是自焚而死,她都不會這樣對火焰上心,火焰把鍋底舔得黝黑,暖融融地放出太陽光來,她把竈門打開關上,關上打開好幾次,決定在李娥家找到自己能做的事。
頭一件事就是蹲在地上刮魚鱗,一個大盆裏半死不活地躺着十來條鲢魚,她拿起一把廢棄的笨剪刀給它們個結果,四根手指頭剛貼在魚身上,又黏又滑超出傻子想象,她沒來由地回憶起自己的死,有人拽着她,脫掉了奶奶給她做的鞋,腿根都是濕淋淋的一團。
但她非得和魚搏殺不可,魚身上的黏液她用鹽搓下去了,是從視頻裏學來的,鹽用得很節省,搓掉黏液,她把魚開膛破肚刮掉魚鱗撈在另一個盆裏。
剛收拾了兩條,李娥匆匆地進來喊她:“貓喝奶了,叫了幾聲,現在看沒有什麽暗病,快去看看。”
昝文溪扔下剪子往外走,兩只魚腥氣的手從盆裏撈出來,她又立即蹲下了,用下巴擡着指洗臉盆:“你洗臉吧,我待會兒回去,也不着急,等我收拾完。”
昝文溪之前沒有做過這種精細活,把這份手藝從網上搬到現實生活,她費了很大力氣。還好手心有繭子,剪子也鈍,好幾次剪子都紮到虎口,也沒戳出個血洞,反而是魚骨頭把手指頭劃傷了好幾道口子,現在熟能生巧,速度就快起來,擡眼看李娥用香皂搓着手腕,拿了那條被她污染的白毛巾打上香皂擦洗脖子和胸口,昝文溪沒敢說。
李娥洗完了,昝文溪說你別碰魚了,她弄完了。
舉起一條給李娥驗收,再放進清水盆裏洗了洗,李娥說人家會做的人可以把魚雜做得好吃,可惜她不會,把甜甜的狗盆端進來,全都給了它,它埋頭苦吃,顧不上擡頭目送昝文溪回家。
小白貓嗅到她手指頭的腥氣,發出一聲細細的呀聲,有的小貓原來也不是喵喵叫的,小牙齒像米粒似的排開,奶奶嫌奶瓶不好用,用勺子的三分之一舀着牛奶往貓舌頭上倒,它被掰開嘴巴也乖乖的,聽天由命地被一個手腳粗笨的老人折騰着,吃飽了就細細地呀呀地叫喚着,爪子搭在了昝文溪的手指尖上,尾巴高高翹起來,像gg招牌大字的一撇一捺,尾巴根寬,尖尖窄。
它有一對碩大的耳朵,奶奶叫它咪咪,昝文溪執意抓住奶奶的胳膊:“姓昝吧,姓昝吧,就當是我妹妹。”
奶奶總比昝文溪有點文化,雖然有限,也憋出來個名字,小白貓正式叫了昝小魚,說是小溪裏面有小魚,貓愛吃魚,而且“昝小魚”這三個字聽起來像是“攢小魚”,把一只貓叫得都有點勤儉持家,昝文溪很高興,摸了下昝小魚的爪子,指尖一陣疼。
奶奶說這小東西還會抓人,昝文溪連忙給它證明清白:“不是,是剛剛弄魚骨頭。”
“這東西了不得,都是病菌,今天不能碰水了!”奶奶端着她的手指頭看,她懷疑奶奶其實看不清楚,只是假裝發現,奶奶戳到的是她另一根手指頭,叫她給李娥幹活的時候也顧着自己。
原話怎麽說來着?
“不是不叫你幫忙,要是你太用勁兒了有個好歹,李娥心裏也不好過。”
奶奶真會拿住她,奶奶智慧的眼裏發現了什麽,昝文溪不得而知,但奶奶是全天下最好的奶奶,容許她起早貪黑地給李娥幫忙。
要是李娥有個兒子,人們就會懷疑昝文溪是李娥家裏養的童養媳,勤勤懇懇地像條馴化的狗。得虧李娥沒有,又年輕,前段時間的“二姑娘”是另一種嘲笑,在她倆厚顏無恥反以為榮地把招牌挂出來之後,這稱呼也漸漸淡下去了。
看見小貓安好,她心裏頭平穩了好些,折返回李娥家,李娥正在片魚,手起刀落,她漸漸看入迷了,回過神李娥給魚肉上漿,叫昝文溪幫她削土豆切胡蘿蔔。
她跟李娥幹活,把院子裏的凳子拿進來坐着,把垃圾桶放在兩腿中間,她慢慢削皮,削得很幹淨也不浪費,擡起頭瞥毛巾架,那米白色的毛巾是擰過的,挂在那裏是一張微微發皺的罪證。
她剩下的錢不多了,回來的路上她路過兩元店進去,精挑細選,花了五塊錢巨款拿了一條幹幹淨淨的白毛巾。
李娥在外面踩着車等她,問她買了什麽。
她遞過去:“早上不小心用了你的毛巾,弄髒了,你別用了,我買了新的。”
“用一下怎麽就弄髒了?”李娥不接,讓她拿回去退了,昝文溪一意孤行,把毛巾放在車鬥裏,靠在李娥身上催着快騎車。
李娥答應了她下午要出來逛街,電動車也正好在家裏充電,李娥換了身衣服,墨綠的毛衣和一條普普通通的黑絨褲,從衣櫃裏拖出一雙短靴,又放回去了,踩着板鞋出來迎昝文溪,昝文溪趴在炕上研究自己的衣服,她平時穿着的,大都是奶奶親手做的,沒有什麽款式,主打一個老氣橫秋,灰黑耐髒,結實沒彈性。
也是昝文溪瘦,不然穿上去就像一根黑鐵棍子。
她換了一條真正的褲子,是奶奶從垃圾堆撿來的九成新的牛仔褲,她之前都很喜歡這一條,只有過節時奶奶允許它穿着出去糟蹋。她剛喜滋滋地穿上,腳踝就漏了風——她确實是長成了二十四歲。
李娥已經走到門口,她來不及脫掉了,匆匆拿起一件舊的撿來的大號校服套在身上——畢竟它幹淨。
迎着李娥走:“走!”
李娥帶着她逛街,她有種不務正業的內疚,她沒有要買的東西,李娥也沒有,她們不是出來買菜,也不是賣盒飯,沒有做任何有益于掙錢或者夢想的事,只是像街頭的街溜子一樣無所事事地逛着看着,看有什麽用?光看着就能把玻璃那一頭的東西變到自己家裏頭?
她邁開腳踝露在外的兩條腿走得很快,但走走停停,李娥走得很慢她必須得停下來等,被李娥馴化了幾次,她就學會慢點走了,往四周看着,看什麽都覺得很新奇,奶奶不允許她走太遠,鎮上的商品街對她來說就像是過節才會嘩啦一下變出來的魔法世界。
李娥對服裝店展露在外的衣服品頭論足,說今年的流行是這種掐腰的大衣,都有點土氣,但李娥也沒有多時尚——有時候李娥的評點也有些自相矛盾的地方,比如一會兒李娥說現在流行的都是闊腿褲,能拖到地上去的,再過一會兒說,闊腿褲已經不流行了,稍微收點褲腳的才好看。
這些時尚昝文溪當然不懂,她們兩個都穿着過時的舊的幹淨衣服走在街上,鎮子上都是土裏土氣的人假裝時尚,真正時髦的人獨樹一幟,別人還要說太跳了太特殊了。
她看出李娥喜歡衣服,但李娥不買,只用那雙含情的眼睛深深地把這些衣服刻在心裏,等走過服裝店,點評說:“等我的店開好了,過上幾年,我就一樣買一件,把現在櫃子裏那些衣服全扔了。”
昝文溪沒答話,李娥晃了下她的手,她就傻笑着,含糊過去了。
服裝店,獸醫店,藥店,政府單位,食品店,毛線毛衣店,手機城,再往上,是小鎮最大的商場,李娥牽着她進去,門口有賣糖葫蘆,烤腸,奶茶,炸雞腿,一樓琳琅滿目的小家電,手機殼,吹風機,充電器,手表,昝文溪看花了眼,李娥捏住她怕她跑遠了,叫她就在這兩條櫃臺前面逛着看,自己去買雙絲襪。
昝文溪也忘了自己該來監護李娥,逛得沒頭沒尾的,看見什麽小東西,店主就拿手指頭指,這是鬧鐘,這是電子表,這是老年手機……
李娥忽然出現在她身後,拍她肩膀,她回頭,李娥說別動。
她還沒回過神,李娥就在她眼前蹲下了,屈起一條腿跪在地上,兩只手展開橫幅似的拿着一條褲子,在昝文溪腿上比劃了一下。
昝文溪看着李娥的頭頂,發現兩根刺眼的白發。
褲腳被李娥扯了又扯,和她手裏頭的牛仔褲對比了半天,她晃了晃,捏住了李娥的一縷頭發,四根手指也夠用,她發現她殘廢的手正好捏住了有白頭發的那一撮,她挑來挑去,把白發繞在小指頭上,扽下來了。
李娥站起來就往她肩膀上打了一下報複:“幹什麽,這麽突然,疼!”
雖然把“疼”這個字咬得很重,但李娥打得很輕,昝文溪搓着耳朵別過頭:“我看見有白頭發。”
“不能亂拔,不然四周的頭發都要吓白了。”
“還有這種事?”昝文溪不肯相信自己好心辦壞事。
不過李娥好像也不是認真說的,胳膊上挂着個紙袋子,把手裏的褲子飛速疊了疊塞進去,放進昝文溪手裏。
“秋天了。”李娥說。
“啊?”
“不要學那些學生,這天氣還要穿七分褲,腿受涼了老了要跟你奶奶似的吃藥貼膏藥都治不好。”李娥按住她的手指,提前堵住了她還回去的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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