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逛街
逛街
李娥非要給她買褲子,甚至提前堵住了價簽不叫她看見價格。昝文溪心裏惴惴的,提着有褲子的袋子看李娥,問李娥為什麽不買一條?
“我衣服太多了,穿不過來。”
李娥睜眼說着瞎話,有衣服和有好衣服是有區別的,李娥衣櫃裏的那些衣服,是男人飛黃騰達後立即會踹掉的糟糠——李娥來商場的路上已經許願過等自己發達了就把它們扔了。
提着那條褲子像是捧着金子,她先是左手拎着,覺得四個手指頭力道不夠,換成右手拎着,但右手是用來牽着李娥的,倒騰了一會兒,挪到胸口,用左胳膊緊緊捂住,看四周的人都像偷褲子的賊。
一層二層有更多好衣服,她因此知道了自己這條褲子來自攤開的木板上,三十元大處理的價簽紅彤彤地用爆炸形的卡紙凸顯出其中的便宜,她想着三十元,李娥卻拍了她一下說:“別給我錢,以後我當老板了,別說褲子,給你買身名牌,什麽,阿迪達斯什麽……什麽貴的,買一身。”
昝文溪這輩子是穿不上什麽阿迪迪斯還是什麽,把褲子坦然收了。二姑娘盒飯店的黃金員工收點褒獎是可以的,李娥作為老板也是成功的,她就當提前預支了過年的紅包,連帶着有了想要的東西,要跟李娥這裏再預支一點,四周看看,走到老年人衣服專區,挑中一件暗紅花的棉坎肩,看看價格,沖李娥說:“借我點錢。”
李娥捏起來要挑一挑,昝文溪說:“我自己挑。”
傻子撒嬌似的把李娥推到一邊消防栓旁邊罰站,自己穿梭在衣服中間,人家看她眼睛歪斜好哄,上來推銷禮盒裝的老年人一套保暖內衣。
昝文溪也不吝啬錢,讓打開看看,打開摸了摸說不合适,就繼續看棉坎肩。
老年人跟年輕人可不一樣,不是每寸肉都勻稱地長着,不知道哪兒就寬了哪兒就窄了,尤其領口——本來就擔心氣短,還穿高領的?好看是好看,不适合。
平時奶奶都穿着面口袋似的兩片,腦袋從袖子伸出來也不嫌窄,胸口會耷拉下來到肚子上,顫顫巍巍的兩條細腿和寬大贅下來的腰臀,奶奶總羞于給她看見身體,但她是傻子,不是瞎子,總是看得到奶奶換衣服的樣子。
李娥在一旁着急,好幾次都想沖上來替昝文溪把衣服選了。
昝文溪拿起這個,李娥就咬緊牙關賭一把,昝文溪放下,她松一口氣。
好幾次她都懷疑,要是昝文溪選了那件質量一看就不行的坎肩,她真會跑出去越俎代庖。
她盯着傻子看,店員都看着傻子好說話,這個說保暖,那個說貼身,另一個說有彈性,對着昝文溪殘疾的那只眼晃來晃去,認定她不會細看。
昝文溪接連繞過好幾個李娥認為絕不該買的衣裳,李娥放下警惕,去四周轉了一圈,信昝文溪心裏藏着聰明不展露在外,是一塊兒未經開采的璞玉。
李娥只是短暫地在另一頭的特價斷碼鞋的櫃臺站了五分鐘,昝文溪就買好了,拎着袋子跑過來,店員在後面追,把小票遞給李娥,李娥看見這件上下一套的保暖內衣只用了一百塊,不由得大吃一驚就要去翻袋子,昝文溪卻捂住了,神神秘秘又不太好意思地笑着推她的胳膊:“我借你的,改天還你。”
李娥去付錢了,回來後,眼神餘光始終掃着昝文溪的袋子。
一個普普通通的紙袋子,上面寫着丹丹女裝,聽起來不像什麽中老年人的正經服飾,看體積也薄薄一片,怎麽能起到保暖效果?
李娥總覺得昝文溪是給人欺哄了,在門口就要把保暖內衣拿出來檢查,好讓她在走出門之前,回到樓上跟店員扯皮退掉,換一件更好的。
可昝文溪把這袋子當成秘密抱在懷裏,和褲子一樣,左手一個右手一個,甚至無暇過來拉住她。李娥越發覺得不對勁,可是她也不能從昝文溪手裏搶過來,思來想去,恍然意識到昝文溪是個聰明的成年人,不是孩子,不是傻子,人家借了錢就是人家的事,打了水漂都行,只要肯還……李娥也并沒有想着讓她還。
李娥難以調整過來自己的角色,以鄰居,以長輩,漸漸有了點以母親的霸道,非要“為你好”,可昝文溪偏偏不吃她這套,她把這角色擊碎了,捏住昝文溪的小辮子走,昝文溪在前面笑,好像買了個很不得了的衣裳。
她還是好奇,晚上切了好些白蘿蔔塊泡進桶裏,思來想去跑去了人家家裏,還沒醞釀好怎麽開口,就見昝老太太從袋子裏拿出衣裳攤開,放在炕上打量,昝文溪在地上抱着胳膊站,笑眯眯地說:“這兩天就穿上吧。”
原來不是買過冬的保暖衣物,但昝老太太似乎不缺冬天的……這秋高氣爽的日子,老年人一件秋衣一件毛線背心就夠了,昝文溪買的是一件黑藍色的坎肩,上面繡着好些小花,華而不實,正是李娥看了就想搶下來的那一件——怎麽就兜兜轉轉扭回來又買了它?
昝老太太開始穿,套在皺巴巴的秋衣外頭。秋衣是模糊的顏色,這件黑色的坎肩都顯得那麽鮮明,新得讓人覺得喜氣洋洋,上面的碎花也朵朵綻放。
李娥往前,拿出袋子裏的另一件,原來和小票上不一樣,不是一整套,而是另搭配的裏面加絨的厚秋褲,還帶了一雙棉襪。
奶奶穿了之後就贊嘆:“真好了,好看。”
昝老太太不是個掃興的人,臉上看不出喜歡不喜歡,若非要看,只能看出她喜歡得不得了,又知道昝文溪買衣服給她,衣服也是給昝文溪看,挪着下炕穿鞋,把秋衣抹平了看着舒展,在昝文溪眼前轉了一圈,又給李娥權威的目光審視:“你看好不好?我孫女給買的。”
李娥還是沒忍住說:“我看有點薄。”她知道自己掃興悲觀,有些話總是憋着,但這話——她憋了半天了!
昝文溪連忙說:“是這兩天穿的,正合适。”
奶奶也被李娥說得露出幾句真心話:“我也覺得穿不了幾天就過冬了……等過年穿吧,天氣暖和了就。”
昝文溪撇撇嘴:“買來立馬就要穿,要是等冬——我就要買現在能穿的。”
也不知道昝文溪哪根筋又不對了,說着話,眼睛就紅了一圈,哽咽地抿住嘴巴停了下,跺着腳嚷嚷着:“就要現在穿!就要現在穿!”
李娥連忙說:“這兩天穿正好,我看有仁巷那幾個老太太天天下午上街,您也跟她們一塊兒去,穿這件給她們顯擺顯擺。”
奶奶說:“哎呀,沒有說你買得不好……”
兩個人的話擁擠在一塊兒了,她們不知道昝文溪怎麽會這樣傷心,都以為是她傻勁兒又起來了,自己反省沒說什麽不好的話,都連忙把話頭轉了,說:“買得好,買得真好。”
但越是沒有的東西越要強調,李娥說了幾句就不吭聲了,昝文溪變聰明之後心緒比線還細,越說人家越敏感多疑覺得是不喜歡了,她懊悔都是自己多嘴,她就說不出什麽好話,從小到大都是這麽個掃興的人。
這衣服怎麽買都像是錯了,李娥回了家裏想方設法地給昝文溪發消息,是昝文溪的消息先來了,跟她說褲子真好穿,謝謝她,一百塊明天就還她。
還好是語音,語音裏聽不出怨恨和賭氣,只是平平常常地敘事。只不過聽者有心,李娥又何嘗不是察言觀色的料子,把這件事從頭到尾地想了一遍,把心裏的自以為是和先入為主像大腸似的翻出來洗了洗,心裏哀婉了一陣,半夜給昝文溪發微信說:
“不用了,就當我買的。”
“我買的。”
昝文溪也沒睡,語音回得很堅決。
過了會兒,昝文溪發來一張自拍,手機好像是擱在杏樹上往下定時拍的,昝文溪穿着新的牛仔褲坐在秋千上,把腿伸開,褲标都沒剪,耷拉下來,小狗淘淘以為是逗它玩的,擡起兩條前爪去抓那薄薄的紙片。
昝文溪的頭像不會弄,名字叫123。
她點開看,不知道什麽時候昝文溪學會了傳朋友圈,幾乎每天都發,發九宮格,發視頻,還會配上音樂和特效,透着剛摸索手機的笨拙,随着她往下翻動,拍得越來越不好看——她退回看近期的,已經和一個常用手機的人沒什麽區別了。
視頻裏有花草,有盒飯,還有荒蕪的農田,燒煙的人,墳堆,有狗,有小貓,有奶奶,當然還有她倆的那張合照。
她摟着昝文溪的肩膀,昝文溪看着她,她看着鏡頭笑。
消息從屏幕上方閃過。
123:我好看嗎?
竟然是文字,她點回來,昝文溪自己也吓了一跳,連忙發語音說:“我說話,它能自己變成字,诶,現在怎麽不能用了?”
看來是誤觸了語音轉文字功能。
李娥回複:好看。
昝文溪後面發的還是語音:你就糊弄我吧,我知道自己長什麽樣。
李娥也給她發語音:真的,好看的,誰說你不好看了?
她驀地想起白天昝文溪沒來由地給她買了白毛巾,她立即跑去院子裏,翻找車鬥裏的毛巾拿進家裏來。
毛巾架上,白色的,米黃色的,一條綠色的——綠色的幹燥,是因為昝文溪忘了使用了。
李娥嗅了嗅新的毛巾,透着一股工業的廉價味,她洗了毛巾放在晾衣架上,猶豫再三,把那條綠色的疊起來放進櫃子裏收好。
到底是小女孩,她心裏想。
昝文溪的消息已經發來了:沒有,沒有,我亂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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