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不要命
不要命
那天開始,李娥的性子發生一些悄悄的變化,像是開春水底下湧動着的魚群,透着冰層盼着春雨甘霖萬物複蘇。她知道自己是個悲觀的個性,說什麽都掃興,決定每天都用一句積極的話開場。
比如說,昝文溪縮着肩膀擠進門來,在院子裏逗狗,狼狗甜甜和她打成一片,已經學會舉起兩只前爪,用嘴巴去叼她嘴裏的吃食。
李娥一邊切豆皮一邊醞釀要說的話,等昝文溪進來,就迫不及待地誇出去:“你來了……”
她就卡殼了。
誇人無外乎外貌,才幹,成就,品性,還有兒孫。品性和才幹是背地裏對着別人誇才作數,剩下外貌——昝文溪有又換回那一身撿破爛似的裝束,雖然幹淨,但她誇“幹淨”?成就?大早上五點就給昝文溪著書立說?還有那不存在的兒孫……
李娥想誇出去的話,就這麽卡住了,昝文溪沒察覺到她的變化,進門就洗手,背對她打量毛巾架,又縮回手去。
李娥說:“你來了真好,正好幫我忙。”
終于憋出來了,沒想到這句把昝文溪誇好了,眉開眼笑地點頭:“嗯,你要我做什麽,只管說。”
“毛巾你用我之前那條吧。”李娥指了指那條米白色的,昝文溪的笑就收住了,扯下來疊了疊,在手裏頭揉來揉去,用一種複雜的神情看着李娥。
昝文溪捏着李娥用過的毛巾洗臉,平時刷臉似的狠狠擦,現在矜持了不少,輕柔地按在臉上,好像這條毛巾是冰塊做的,不小心就會融化。
昝文溪雖然是個傻子,但也用了十七年觀察陽間,七年觀察陰間,她看出李娥不是嫌棄她,而是在觀察她,要看看自己拿了毛巾用之後是什麽表現,自己也在觀察李娥,是什麽讓李娥尋了短見。人跟人就是眼神互換,把對方放在自己的眼珠子裏面養珍珠似的藏着,最後才知道對方是個什麽質地。
她耷拉下眼睛,一只好的,一只壞的,低眉順眼地幹活,給李娥當小長工。
正幹着活,外頭傳來一陣陣喧鬧,狼狗甜甜沖着牆西邊大聲吠叫,汪汪汪,還時不時往牆頭趴過去。
牆頭有人,一個搖搖晃晃的身影趴在牆頭,一開始是站着,被狗一咬,就蹲下來,兩條胳膊扶着牆,警惕地弓起後背,和狗吵了起來:“你咬我一個試試!你咬我試試!”
狼狗甜甜從來都看他不順眼,果真撲了上來,勇敢地要去扯他的褲腳,被鐵鏈拽回來,嘩啦幾聲。
狼狗也不死心,繼續汪汪地叫着,往前掙紮着,好像每往前掙一下,就能離牆頭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更近一步。
姜一清上次從李娥的房頂掉下來摔了腿還不長記性,現在拖着還沒好的腿又上房揭瓦,連帶着昝文溪都跟着吓了一跳,連忙跑上前,用自己的胳膊堵住狼狗甜甜的嘴——要是這小子再被狗吓得掉下來,李娥肯定會被大訛特訛,賠不起。
狼狗甜甜不會咬她,牙齒扣在她胳膊上也不用力,不跟她一般計較地扭過頭沖另一頭咬,好像和她玩老鷹捉小雞。
偏偏姜一清是個從不懂見好就收的狂人,看有人在人和狗之間的戰争中拉偏架,就找回一種熟悉的被偏袒的嚣張。
他和自己的姐妹厮打起來,爺爺奶奶從來都是先把姜二楚揍一頓,在這個基礎上再公平地各打二十大板。
現在他有一種感覺,他是天選的戰争之王,在所有的戰鬥中或許會短暫受挫,但一定會贏得最後的勝利,整個世界都站在他這邊——就連傻子都是先去攔狗,傻子都知道,不能惹他。
他就叫罵起來:“你來呀,你咬死我!你上得來嗎你!”
李娥說:“甜甜,別咬了!”
但狗已經被挑釁出了怒火,這人擅自進入它主人的領地,幾次三番地挑釁它作為一只兇悍大狼狗的尊嚴,它不肯服氣,繞過主人和傻子的雙重攔截,就是從腿縫裏鑽,也要把狗鼻子伸出去咬死那個小混賬。
李娥轉過頭:“你還不趕緊下去?一會兒鐵鏈崩開了怎麽辦!你怎麽上來的,你家大人呢!”
姜一清恨恨地看着李娥,他最厭惡的就是李娥,沒來由的,他根本找不到自己針對李娥是從哪次行動開始的,但看見這個女人的嘴臉,他天生地覺得這女人不好,又耳濡目染了奶奶整日裏的鄙夷,是個賤貨,爺爺整天在牆洞裏掏孔想要偷看李娥的院子,用一張竹簾子遮住,爺爺坐在院子裏曬太陽聽收音機的時候就掀開看——所有的秘密都瞞不住孩子,他們以為他是孩子,不,他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知道大人的龌龊,而李娥就是龌龊中最龌龊的那一個。
“要你管!我踩的是我家牆!”他叉着腰宣誓主權,渾然不覺自己受傷的那條腿幾乎撐不住他在牆頭上的身體搖搖晃晃。
昝文溪,飛跑了出去。
李娥扯着狗,又罵狗:“你長了對眼睛有什麽用,什麽人都咬?香的臭的對着一泡屎就咬?看看清楚,我養你是為了看家護院的,不是為了吃屎的!”
沒有半分鐘,昝文溪就推開了有德巷三號的大門——平時這裏為了迎接客人,都不太鎖門。
傻子神兵天降一樣出現在院子裏,姜一清立即警惕起來:“幹什麽!幹什麽!”
昝文溪四下一看,把椅子拖過來踩着,姜一清反應過來她要上牆頭,立即擡起一腳要踹她的腦袋。
昝文溪最不怕別人踢她的腦袋,已經這樣不聰明了,還能傻到哪裏去?她躲也不躲,兩只胳膊猛地一抱,把姜一清的兩條腿摟住,姜一清失去平衡,哇呀一聲,扯住她的頭發,倒在她懷裏。
這小畜生扯掉她一撮頭發!
她吃痛下,把姜一清松開,放在椅子上,盯着他看了好半天,多說一句話都覺得憋氣,索性沒說,大步流星地走出去了。
姜一清要摔,也該摔在他自家院子裏,要是她不把人扯下來,姜一清在李娥的院子裏有個好歹——她真怕自己會去直接宰了姜一清。
從有德巷三號出來,姜二楚蹦蹦跳跳拿着兩根草回來了,看見她,立即把草扔在她身上:“你進我家幹什麽?奶奶——奶奶,傻子進咱們家偷東西!”
原來姜二楚後頭跟着大人,大清早王六女也出去買菜了,把兩個裝着土豆跟芹菜的塑料袋扔給孫女,大踏步地飛跑到傻子跟前:“交出來!”
“我沒偷東西!”昝文溪指指院子裏頭,“他要跳樓!”
她故意說是跳樓,怕人覺得自己腦子清楚。
王六女瞥了一眼,看見姜一清還完好,坐在椅子上,根本不信傻子的話。
傻子也是從來沒有尊嚴的,什麽隐私,人格,就跟下輩子的事情似的,就連當街脫褲子這事曾經也不是沒有人叫她做,她是混沌的,依稀記得曾經發生過,回想起來覺得恥辱——現在,王六女已經把恥辱拍在她臉上了,兩只結實的手在昝文溪身上游走,摸來摸去,把她的兜掏空,去摸胸口是不是藏了東西,是不是被人勸着把東西藏在褲裆了——就這麽狠狠地搜着,昝文溪下意識地想推開她再狠狠扇一巴掌,可想起自己如今是個傻子的身份,忍辱閉着眼任由對方摸來摸去,然後摸到了她胸口的口袋裏的手機,厲聲大喝:“你偷手機!掏出來!”
“我沒偷!”她終于沒忍住,大喊一聲,傻勁兒上來,把王六女往後推了一把。
王六女被推開的姿勢無比滑稽,她艱難維持了下身體的平衡,像是跳大神似的手足舞蹈一下,還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咯吱一聲,還擠出一個憋了一早上的屁,姜二楚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
“王八蛋,好哇,你個小畜生,跟着外人笑你奶奶是不是?滾開!”王六女勃然大怒,一巴掌掴在姜二楚臉上,姜二楚大哭着說她不是那個意思。
王六女被憤怒沖昏了頭腦,狠狠地站直了,想也不想,拽住要走的昝文溪,沖她臉上扇了個巴掌。
昝文溪再也沒辦法忍氣吞聲,擡起沒被扯住的左手就狠狠地抽在王六女臉上,三個手指頭印明顯紅了。
“你打我,我就弄死你!”她打完人,就從地上撿起一塊碎磚頭要往王六女身上拍,砸在了王六女頭頂。
王六女頭發蓬松,一塊磚頭沒辦法把她拍死當場,騰出手來扯這小傻子的臉,要把她當場弄死。
那時流行着一句話:“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
昝文溪就是這個不要命的主,老實說她也是沒了命,現在是跟地府貸款三個月,簡直是窮兇極惡之徒。
王六女雖然蠻橫,但也有一絲活路,只是怒火沖昏了頭沒反應過來,傻子殺了她還賺一個,她可還有下輩子要過,傻子死了,一點兒好處也沒有。
于是一個越打越兇,另一個越打越弱,也不排除一個老了一個正年輕。
李娥跑出來,看見的就是這幅場景,昝文溪和王六女厮打在一起,姜二楚坐在地上哇哇哭,姜一清站在門口冷漠地笑着。
李娥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沖進了戰局,掰住了昝文溪的胳膊。
王六女趁機又揮過來一巴掌,正中昝文溪被石頭磕破過的那處傷口。
昝文溪停了,呆呆的,閉上眼,王六女立即見好就收:“他媽的,跟我打,偷的手機,拿出來!”
她過來捏昝文溪的胸口,李娥擡手把她推開:“你是什麽東西,捏哪兒呢!誰偷你手機了!這手機是人家自己的!”
昝文溪捂住了腦袋,說不出話,覺得手腳都發澀,緩緩地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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