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願長生

願長生

大祈一年。

在這京城裏,百姓們就算親人因為這場戰争丢了性命,那新上任的皇帝也還是下令不許操辦葬禮,甚至連一丈白幡都不可以挂出來。

在這冬日裏,新帝大張旗鼓的搞慶典,百姓也只能忍淚附和,偷偷在家裏為自己的親人點一盞白燈籠。京城歌舞喧嘩,但絲毫掩蓋不了這寒透了的天氣。

訴息看着這變了天地的京城,在門口懸挂了一盞白燈籠後,最後還是決定遠離這裏,前往一個安靜些的地方。

大雪紛飛,漸漸白了眼前的山路,訴息雖坐在馬車中,仍舊感到寒意籠罩,他裹了裹自己身上的披風,将窗口又封嚴了些。

他看着逐漸被打濕的窗布,發起了呆,忽然馬車一頓,訴息沒有準備,猛的向前晃了一下。

“公子,有一個婦女擋了去路。”車夫喊道。

訴息皺起眉,想着可能是流浪的乞兒看到了馬車,便想着過來攔一下,讨些食物,他并不在意,僅是囑咐道:“你給她些銀兩便可。”

車夫:“公子,這婦人受傷了,而且還背着個孩童。”

這話一出,訴息連忙從馬車裏走出,他看着眼前的人,單薄的衣裳上染滿了血,卻又因為這大雪顯得沒那麽豔麗。

女人臉色蒼白,眼神卻異常的堅毅,“公子,妾身為攔了公子的馬車道歉,不過這實屬無奈之舉。”

訴息沉默的看着她,然後向前走去,将自己身上的披風披上了女人的身上,“若夫人不介意,可以去馬車裏,我帶你去找個郎中。”

似是沒想到眼前的男子會這樣,女人很明顯的愣了一下,她抿着唇,最後将背後的孩子抱在了眼前。

“公子是個好人,不過我知道自己活不了了,我只有一個請求,”女人輕輕的整理着孩子淩亂的發絲,啞着聲音說,“希望公子能帶着我的孩子走出這京城,如果遇到好心人家,就讓他們領養了吧。”

“如今我身上也沒銀兩,給不了公子報酬……公子能可憐我的孩子嗎?我只想他活着,怎樣活着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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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女人的眼裏泛起了淚光,在這漫天飄雪裏她如同一朵紅梅一般,堅韌挺拔,拼盡全力想護着自己的孩子。

訴息嘆了口氣,便将孩子接過了,“我幫你,不過還請夫人一起上馬車,我帶你們去尋郎中。”

看到訴息點頭,女人很明顯的松了下來,像是突然卸了力,直接跪在了地上,而訴息也沒來得及接住,只聽到了對方強忍着痛說道:“公子,他叫燕凜,大義凜然的凜,記住了。”

女人扯着笑,因為傷勢極其嚴重且一路奔波,身體早就無法支撐,在确認自家公子被送出後,便向後倒了去。在咽氣之前,訴息聽到了她說了句:“多謝公子。”

她算是沒有辜負燕夫人的期望,将燕凜送出了京城,不過以後的日子她不敢确認,眼下也沒辦法去确認了。

訴息摸了摸孩子的額頭,卻發現他身體冰冷,臉色也蒼白無血色,他看着那個倒在雪地裏的婦人,猶豫了許久。

“阿昌,找個地将她埋了吧。”說完,他便抱着燕凜走進了馬車,馬車裏雖冷,卻擋了外面的風雪,訴息将指腹置于燕凜眉心,長舒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魂魄還在。

這孩子還能活。

雖然需要花費些時間,但那婦人不會因為自己護着的孩子早就死了而傷心了。

“阿凜,你過來看看這個,這花開得如何?”訴息站在桃樹下,向着遠處的燕凜喊着。

如今天氣已經轉暖,訴息褪下了繁重的衣裳,僅是穿了一件春裝,他本就生的好看,五官精致漂亮,帶着笑的時候,溫柔似是從骨子裏漫出來一樣。

此時的他正盯着燕凜的反應,神色很明顯的帶着期待。

燕凜步子僵硬的朝訴息走來,在他身邊停下後,他擡頭,平靜說道:“好看。”

這話生硬無比,沒有夾雜任何情感,訴息皺眉,最後還是扯了抹笑,“阿凜今日走得穩了。”

燕凜沒有回答,只是将頭低了下去,盯着飄落的桃花發呆,他沒有移動,而且身上的人偶紋很明顯,完全讓人想不到這裏面是個人。

訴息已經很努力了,他花費了将一年多的時間才将符合燕凜的人偶制作出來,可當魂魄附進去的時候,完全沒有他預想中的那般。

眼前的人,仍舊是僵硬無比,對什麽事情都很遲鈍。

“阿凜,我會讓你成為人的。”訴息喃喃道,在最後看了一眼燕凜後,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他的房間裏随意擺放着許多木料,還有被翻開的古籍,透過木窗的光散落進來,落到了他的桌案上,空氣中的灰塵散漫的飄着,在離開光後,落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訴息拿起身邊的書,便翻閱了起來,直到房間裏的光暗到他看不清楚字跡,他才愕然的擡頭看了一眼時辰。

“點個燈。”訴息對自己說道。

可當在他準備點燈時,卻發現自己的腿已經蹲麻了,而且許久沒有進食,腦袋裏的眩暈感逐漸洶湧,擾了他個天昏地暗。

他沒有支撐,直接摔在了地上。

“訴息你是不是有病?”羅钺成破門而入,眉眼間全是憤怒,“為了一個黃毛小子,這麽逼自己?”

“啊?阿成啊……”訴息用手強撐着自己的身子,坐了起來,他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沾了灰的衣裳,笑着說道,“這是什麽話呢,我這就是有病啊。”

羅钺成并沒有搭理他的笑語,而是踢了一腳腳邊的木料,上前去扶訴息,“我等下将晚飯送過來,你敢不吃我就燒了你這屋子裏的東西。”

訴息:“太暴力了。”

羅钺成:“我要是暴力,那孩子已經被我燒了。”

訴息聽了這話後,便低下了頭,他心裏雖然不滿,但還是敵不過羅钺成的強硬,他可不想自己耗費心血做的人偶被一把火給變成灰燼。

“嗷。”訴息讪讪的答應道。

當羅钺成将訴息扶道椅子上後,他掃視了一眼這房子裏的環境。

臨月城的春天本就有些潮濕,現在這滿屋的古籍,都因為濕氣太重,隐隐散發出了一種黴氣。

羅钺成看了一眼坐在一旁,臉上帶着笑的訴息,拳頭都硬了,“明天應該有太陽,你給我出去曬曬,連同你這些發了黴的書。”

訴息伸了個懶腰,散漫的說道:“不想動呢。”

“咋的?要我背還是要我擡?”

“你就不能溫柔點?”訴息撇了撇嘴,“我這身子骨,嬌弱得很。”

“……”羅钺成嘴角一抽,轉身便離開了這個房間時,甩了一句,“你還知道嬌弱。”

此時的天空已然暗了下來,等在一旁的月亮也将頭探了出來,而燕凜依舊站在庭院裏,地上的花瓣已經被風吹走了,可他還是保持着原來的動作,一動不動的盯着地板。

羅钺成經過他身邊時,腳步頓了一下,随後他退回了燕凜的身邊,這庭院的光亮微弱,羅钺成看着他,眼底的陰郁沒有半分掩飾。

“你怎麽就不能死得幹淨點呢,還要來叨擾別人。”

燕凜無言,依舊站着。

“反正你家人都死完了,活着給人增添什麽負擔?還不如自毀魂魄,早點去奈何橋報個到。”

羅钺成語氣冰冷,每一句都想針紮的一樣,往燕凜的痛處不停的捅。

他個子也高,就這般居高臨下的看着燕凜,沒有半分的掩蓋自己的厭惡之意。

“你活着,可是用訴息的命吊着的,你欠他條命呢。若是你以後做了什麽對不住他的事,我不會放過你的。”

那一晚,羅钺成去廚房做了一大碗雲吞,親自盯着訴息,直到他吃完才收拾着離了房間,而燕凜則是站在庭院裏,沒有挪動的痕跡。

這是燕凜第一次以人偶的形态度過春天,在他印象裏,春天應該是美的,可眼前盛開的花卻是黑白色彩,那明明吹動了樹葉的風,他卻感受不到。

他以為是自己睡太久了,身體才會這般僵硬,他想着只要努力适應,就能看清楚了,可他試了兩年了,為何還是沒有變化?為何自己的行動還是這般遲鈍?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小孩子的大小,骨節處卻被截斷,連接着的是一個光滑的球形。

那一天,正好是他九歲的生日,他許了個願,上天要是真的垂眼看過他,就讓他以一個真實的人活着吧,或者,讓他随自己的父母一同離去好嗎。

不過不重要了,在乎的人都已經死了,這願望沒人聽到,他只能這樣活着。

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連冷暖都感知不到,他卻還要讓訴息覺得自己有些進步。

那就有些進步吧,剛剛那人說了,他欠訴息的。

翌日,訴息醒來時發現窗外的陽光已經照了進來,而自己房間裏的書已經不翼而飛了,甚至連自己的木料都不見了蹤影。

他扶額,無奈的喊道:“阿成,你這習慣什麽時候改?”

而一直守在房間門口的羅钺成,正雙手環胸,半倚在門框上。

他閉着眼,似是不耐煩的回了句:“訴息,未時了。”

“是是是,羅大人,小的馬上起來。”訴息一笑,便将衣裳穿好,披了件披風後,将門打了開。

訴息:“你說你都能自由出入我的房間,怎的就不叫醒我?”

“嘁。”

???

他剛剛聽到了什麽,嘁?這一個充滿不屑的音節,是誰發出來的?

羅钺成發出來的,他甚至還翻了個白眼。

哦,那沒事了,這人性格就這樣。

羅钺成:“你呢,我要是早些叫你,你會把我撕了。現在沒早些叫你,你還怪起我了?”

“哪能啊,我可沒力氣撕了你。”訴息看了一眼挂在頭頂的太陽,然後忽然想起了什麽,向着羅钺成問道,“阿凜呢?昨天他有沒有自己回去?”

聽到訴息的關注點都放在了燕凜身上,羅钺成眼底的笑意瞬間凝固,最後因垂下的眼睫,眼底落了一片陰影。

“你能別研究這事了嗎?這才三年,你看看你現在的身體狀況,你還想支撐他多久!”羅钺成說道,語氣裏帶着掩蓋不了的憤怒。

似是沒想到羅钺成會有這樣的反應,訴息很明顯的皺起了眉,他臉上帶着不解,正一動不動地盯着羅钺成,“阿成,三年了,我以為你知道我在堅持什麽。”

“堅持什麽?你能堅持什麽!我只知道你為了一個根本沒有關系的人浪費自己的壽命,他以後能不能給你想要的回應都還是個未知數!”

此時一陣風吹來,吹落了一地桃花,還有一些落在了羅钺成曬出來的書上。

古籍泛黃,而這花瓣鮮豔,一腔熱血灑在冰冷的事物之上,除了徒增悲涼,只會剩一聲唏噓。

“阿成,我會成功的。”訴息看着他,眸子清潤,卻帶着不可動搖的信念。

“我會讓他以一個人活着,不用誰去支撐,不用沒有知覺的行走,他能和人一樣,有情感,有自己的認知和信念,會明辨是非,會愛他所愛。”

羅钺成愕然的看着他,他突然明白了,眼前這人雖溫柔平靜,但他實質上就是一個硬骨頭,沒人能動搖他的信念,就算這信念會要了他的命,他也會毫不猶豫的邁開步子,朝着深淵走去。

“不值得。”羅钺成握緊拳頭,啞着聲音說道。

“值得,如今三年過去了,你瞧這遠離京城的臨月城現在是何種模樣?他們沒了自己愛的人,也沒了愛他們的人。可我能幫他們,我能将這些喚回來,而阿凜,只是其中的一個罷了。”訴息将自己的披風裹了裹,淡淡說道,“如果我真的,堅持不住了,我會将我所有會的都交給他,如果他願意,就繼續我的心願。”

“我不強求阿成能理解我,你能陪我這麽多年,我已經很滿足了,可我的性子你也清楚,我是不會放棄的。”

他是唯一一個,能将這不願離去的世人喚回來的人,也是唯一一個,能看清這大祈境內,到底漂浮了多少不願離開的魂魄。

這一場戰争下來,最終橫屍遍野的那些人,連一丈白幡都得不到,更別說,那些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了。

或許這是他來到這世上,作為一個人,能夠為這個世界做出貢獻的方法,只是這法子要一些代價罷了。

若是有人委托,訴息一定會看看對方陽壽如何,到底能不能支撐起自己的銀絲,如若不能,他會自己承受一部分。

這銀絲以命飼養,他是切實體會着的。

“我不管你的性子怎麽樣,把你的銀絲分給我,我來和你一起分擔。”羅钺成用力的抓住他的肩膀,幾乎是壓抑着巨大的情緒說着,“不然今天,我就把那孩子燒了。”

訴息蹙眉,掙脫掉羅钺成的束縛後,他向後退了一步,“阿成,這是我的事,你能別管嗎?”

“你的事?哈哈……”羅钺成笑着,眼底的陰郁逐漸湧起,最終轉化為了無盡的荒唐,“你是不是以為自己很偉大?以一己之力,換回了多少人家的團圓?”

“那我呢?我一直跟在你身邊,不就是想得到一個團圓嗎?我的心願你就聽不到嗎?!”

羅钺成說的悲痛,訴息能清楚的看到他猩紅的眼眶,不知為何,訴息的心裏像是被重重的打了一下,然後随之而來的是鑽心的絞痛。

他看着羅钺成離開的背影,卻因為發怔一句話也沒有說出口,他想說些什麽,卻又覺得現下說什麽都沒有意義了,他不會改變自己的決定,也不可能把銀絲種在羅钺成的身上。

訴息扶着門框,弓着背狠狠地咳了起來。

就這樣吧,決裂了也比彼此拖着來得更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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