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怪物

怪物

葉堇改變了主意，她想她或許可以在回到自己的身體之前，先借助葉家長女這個身份獲得的免費資源提升提升自己，聽說要給音樂家陳馳當學生是非常榮幸且不易的，既然她都拿到名額了，那就體驗個幾天吧！

所以，去公司探看身體的計劃就暫時擱置吧。

拿到着名鋼琴家的教學體驗卡的第一天，葉堇發現葉家人對待她的方式變了，暴躁葉爹對她的态度明顯寬容了，葉母對她笑的次數也多了起來，以前他們看她的目光像是看一塊礙眼卻踢不開的朽木，現在他們看她的目光則是像是看一塊潛力不錯的良材，至于葉玖玖，背着葉家夫婦，她看她的目光則像是要吃人，因為葉堇得到了陳馳的青睐這件事，葉家的這位二小姐似乎被氣得食欲不振，肉眼可見地瘦了，整個人都因此陰郁了幾分。

葉堇其實并沒有那麽關心這家人對她的态度是好是壞，她始終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未來也是要離開這個家的，跟這些人緣淺，所以沒必要太關注，也因為這個，對于明顯對她抱有敵意的葉玖玖，她也沒有真正去記恨她，甚至在去上陳馳的鋼琴課的時候，她看到了這位“妹妹”在樓下，還主動友善地朝對方打了招呼：“葉玖玖，我要去上課了，那天我看你很喜歡陳老師，要我幫你索要他的簽名嗎？”

她是很和善的，但奇了怪了，當她的善意換來了假妹妹的黑臉一瞪。

葉堇：“？？？”

算了，不領情也罷。

葉堇聳聳肩，絲毫沒有被這毫無殺傷力的一眼觸動，挺快樂地出門了——在去陳馳家的路上有個她挺喜歡的燒烤攤，這也是她乖乖去上課的原因之一。

她快樂遠去，留下葉玖玖想毀天滅地。

葉玖玖氣啊，這只毛雞看起來不懂人情世故，玩起心機來居然這麽深！

給落選的她要簽名？媽的，殺人誅心！

葉家夫婦今天沒有在家，但給葉堇配了車，所以葉堇是坐車去上課的，她蠻尊師重道的，特意把上門的時間卡得不早不晚，只比約定時間早了五分鐘。

陳母給她開的門，看見她便道：“你老師午睡還沒起，你先坐着，我去給你叫他。”

葉堇自然等着，幾分鐘後，她的老師從他的卧室走出來了，一臉的疲憊，這午睡似乎睡了個寂寞。

空氣中似乎隐隐約約飄散着一股子異味，夾雜在淡雅的香氛當中，葉堇下意識嗅了嗅。

陳馳看起來非常的憔悴，他接過母親遞給他的一杯醒神茶，喝完誰也沒看，洗臉去了。

水流聲從盥洗室中傳出，陳母沒把葉堇晾着，陪她說話，道：“那天考核結束你走後，你老師跟我說你天分驚人，平生罕見。”

這位母親是善良的，她怕葉堇覺得陳馳不夠重視她，所以才特意這麽一說。

沒有人不喜歡被人誇贊，葉堇雖然并不需要開解，接到贊美依然開心。她接下了贊美：“巧了，我也這麽覺得！”

沒有想到她會自我承認的陳母：“……”

“噗！”

陳母失笑，明白過來，她面前的這個看起來跟燈下柳絮一樣纖弱的女孩子，其心思并沒有她看起來的那麽敏感脆弱。

挺好。

葉堇往陳母的手腕上看了一眼，對方今天穿的短袖，露出的手腕上沒有傷，對方依然戴着那串黃楊木手串，那似乎是她的鐘愛之物。

她沒有多看，移開了視線。

适時陳馳洗完臉出來，他真的是實幹派，一出來就把葉堇這個學生抓走操練了。

葉堇在陳馳家一連上了一周的課，無一缺勤，在這一周裏，陳馳看她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怪異，不為別的，只為她驚人的天分。

她的學習能力太強了，怪物一般。

但陳馳很快發現她有個致命的缺陷，他發現她雖然學習能力驚人，但在音樂上的自我創造能力太差了，也就是說也許未來她能成為第二個他，但絕無超過他的可能。

察覺到這一點，他眼中的炙熱慢慢平息了。

他不再像先前那樣每天都抓她的學習，大手一揮，給她放了個小長假。

這個假放得剛剛好，因為現在葉堇也不想每天都把時間花在學琴上面了，這一周下來，她感覺自己已經補充得差不多了。

她得去看她的身體了。

休息第一日，葉堇懷着激動的心情出了門，她想她這一次肯定能見到自己的身體了！

然後她就看見了和安商業街外拉起了警戒線。

葉堇：“……”

幾日不見，和安商業街像是被拆遷隊連夜入侵了一般，崩塌過半。

一堆市民聚集在商業街外，高聲闊談。

“那巨人有五六十米高，腿那麽粗，他憑空出現，踩碎了我家的商鋪！他還想吃我呢，貓着身子往櫥窗裏狠狠看我，口水流了好大一攤！”

商業街的一老板心有餘悸地周圍人講述他的經歷，因為他的用詞太誇張，顯得故事有些失真。

但圍着他的市民俨然被他唬住了，相當共情地咋咋呼呼。

“怪物比周圍的居民樓都高，胳膊一揮，就給那邊的商場剃了頭！”

“我估摸着有百米高！腳跟船一樣大，一腳踩下去，街道都裂了！”

“他長得好壯，身上肌肉鼓囊囊的，像瘤子一樣誇張！那是真正的怪物！”

一群高中生也在那裏激情分享，“怪物”一詞，深得人心。

葉堇在旁聽了一會兒，心想這就怪物了？

看來這群孩子年紀還太小，對人類的多樣性的包容度太低了。

市民口中的巨怪深夜襲擊和安商業街，讓商業街垮了大半，還好這裏的住民不多，而那巨怪雖然高大，但他當晚仿佛是在游街一般，行動十分的悠閑緩慢，這給商業街裏的人足夠時間逃命。

也有沒能逃脫的，幾個醉鬼根本沒跑，全部被壓在了坍塌的酒吧裏面。不過經過連夜救援，就在剛剛，酒吧裏的最後一名受難者也被營救出來了。

“哇！！！”

消防員扶着被成功營救的受難者朝警戒線這邊走來，原本正在讨論怪物的圍觀市民看見這一幕，立刻停止了對怪物的關注，齊齊呼聲，掌聲不斷，溢美之詞不要錢地朝救援單位扔，一時間氣氛非常的和諧。

然而——

“好吵！”被消防員扶着的受難者突然煩躁地喊了一聲。

圍觀市民：“……”

？？？

啥情況？

被救的人就這态度？

市民看着那名被救的受難者表情複雜，而後者并不打算體諒周圍人被自己吼這嗓子之後的心情，兀自口齒不清地在那裏嘟嘟囔囔。

她還很不滿自己被消防員扶着，一把推開了對方。

她大概是想離開這裏，踉踉跄跄走向警戒線。

等暴力鑽出警戒線之後，她被一人擋住了去路。

她不高興了，原地撒潑起來：“幹嘛呀幹嘛呀？”

“擋着我做什麽？”

“我想回個家而已，為什麽要擋着我？”

“好過分！”

她甚至委屈地哭上了：“嗚嗚，我的工作沒有了，連喝個酒都不順心，為什麽所有人都要來跟我作對，嗚嗚。”

她拿着小拳拳要捶擋路人。

很偶然地當了擋路人的葉堇：“……”

看到這裏，圍觀群衆們哪裏還不明白，原本這名受難者還沒醒酒！

這心也太大了吧，差點沒命了啊！

周圍人朝着她指指點點。

一名民警帶着無語的表情朝她走來，拉住她：“女士，我們需要做個救援登記，你還清醒着嗎？還記得自己的名字不？”

這名受難者對名字一詞的敏感度極高，正嗚哇嗚哇哭着呢，突然就止住了哭聲，響亮地回道：“郝思思！”

她高聲宣布：“我的名字是郝思思，是會成為未來世界第一記者的女人！”

“噗！！！”

圍觀市民捧腹大笑。

民警沒搭理她的樂子，在手裏的名單上寫上：郝思思，女，無傷。

無傷，但腦子多少有點毛病。

民警登記完畢，就要回警戒線內，這時，一名渾身灰土、頭發散亂的年輕女子忽然上前，一把抓住了民警的手臂。

“警官，我的孩子還沒消息嗎？”女子的臉上滿是髒污，眼神卻很堅毅。

她的五指幾乎化成了爪，緊緊抓着民警的手臂不放，仿佛那是一根能救命的稻草。

民警一愣，對上她的那雙眼睛之後眼神有些閃躲。

民警記得這個女子，她是和安商業街上一名經營服裝店的單親母親，事發前她正在店裏加班布置店鋪，她不滿周歲的孩子則躺在店裏收銀臺旁邊的嬰兒椅中睡覺，事故來得太突然，母子兩人雙雙被埋。

她被埋的位置比較靠外，很快就得到了營救，可她的孩子至今沒被尋到。

女子從營救之後就一直在警戒線外等待，夜晚過去，太陽出來，她一刻也沒有離開過現場，每次有被營救的消息傳來，她總會第一時間跑過去查看。

在這個現場，各個單位的人都眼熟她。

“沒這個時間點，寶寶該吃奶了……”女子抓着民警的手臂喃喃，“她可調皮了，要是餓着她了，她能鬧我一整天。”

民警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女子看見了他的沉默，眼裏的光漸漸熄滅了，手上的勁頭也随之消失。

她的手指抽動一下，慢慢地，慢慢地收回了手。

她默然走回到警戒線外的一處角落，坐下來，抱着膝蓋，失神地靠着自己的雙臂。

幾米之遙，市民們高聲談論着“怪物”，救援單位來回奔跑，那名記者還在發酒瘋，無數嘈雜聲響在陽光底下彙成一團，而女子只是坐着，靜靜等待一個奇跡。

葉堇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停頓頗久。

她清楚聽到極遙遠的坍塌區裏，幾名消防員在交談，話裏頻繁出現“孩子被埋太深”“年齡太小”“救援難度大”“盲目行動恐會傷及性命”等等關鍵詞。

葉堇眸光閃爍。

這天葉堇再一次沒能尋找到自己的身體，不得不空手而歸。

她去的和安商業街遭遇怪物破壞一事，一躍成為了網絡上最熱門的話題，網友震驚于怪物的存在，不僅驚還很懼怕，但政府始終沒有出面證實怪物的存在，只是将重點放在了救援一塊，救援單位甚至開啓了實時直播，直擊救援現場。

千萬網友聚集在官方直播間觀看這次救援，陪伴現場的救援組。

葉堇在當天晚上才摸進直播間，進去的時候正巧看見主播将鏡頭掃過了警戒線外，一晃而過的瞬間，女子抱膝癡望現場的畫面闖進了鏡頭裏。

一剎那，彈幕變得又多又密。

【她還在等着呢？已經過去多久了呢？】

【她的眼神好讓人心疼……】

【這就是母親嗎？我有點想我媽媽了。】

【好希望上天能給這位母親一個奇跡。】

【為她祈福！】

【祈福+1】

和安街的母親守候現場的一幕感動了無數網友，千千萬萬的網友集體在網上為她跟她的孩子祈福，如果有奇跡降臨……如果有的話……

看着滿屏的“祈福”，葉堇退出直播間收起了手機。

她走出了房間。

葉家的寶貝養女正在樓下陪葉母看電視，兩人親密無間，葉堇沒跟她們打招呼，直接走了出去。

她沒有跟那對母女打招呼，那對母女也沒搭理她，甚至沒有看她所在的方向，等她走出好遠好遠，葉玖玖才忽然開口，說的卻是：“媽，剛剛是不是有陣風掠過去了？”

和安商業街，晚上十點一刻。

雖然是晚上，但和安街燈火通明，救援組仍在這裏忙碌。

年輕的母親拒絕了旁人送來的水，目光無神地望着警戒區，她的脊背已經在長久的等待之後伛偻下去，坍塌成絕望的弧度，她眼中的光已經如螢火一樣稀薄，仿佛下一秒就歸于寂滅。

“這裏有人！是個孩子！”

突然，遠處傳來救援組的呼喊，幾乎在話落的那一刻，原本已經透出絕望的女子猛地站起，沖了出去，是她的孩……

不，不是。

那個被救出來的孩子已經一米多高了。

女子停下了腳步，突然感覺有些茫然。

她失焦的視線看着四周的燈光，心髒像是被水浸泡過一般沉重，壓得她呼吸困難。

長久的等待，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讓她這一刻很想哭泣，想要放聲地大哭一場。

“找到你了。”清透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打斷了她已經瀕臨潰堤的淚意。

“原來你到這裏來了啊。”那聲音繼續說。

“轉過身來，我有‘東西’給你。”

又是什麽慰問品嗎？

女子心中想，又想自己其實并不需要什麽慰問品，她也沒有心思接。

剛這麽想，一聲熟悉的哭啼從身後響起。

她渾身一顫，這是……

她倏地轉過去身去，下一秒手裏被塞入了一樣充實的存在。

“嘤……哼呃……”

嬰兒在她懷裏要哭不哭，很委屈似的，蓮藕一般的小手在空中沒有章法地劃動。

這是她的孩子啊！

真的是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回來了！

有人幫她把孩子送回來了！

果然，奇跡是存在的！

女子激動得身體都在顫抖，她珍惜地抱緊懷裏的孩子，感激地看向她的恩人，然而沒有，她的面前空無一人，視野當中找不到一個符合她恩人的人！

這怎麽會？

這難道……

女子睜大眼——

難道是神只降臨過嗎？

女子抱住自己失而複得的孩子放聲哭泣，哭聲吸引了警戒線裏的主播，對方将鏡頭一搖，于是千萬網友知道了，那位久久等候的年輕母親尋回了自己的孩子。

可喜可賀！

但——

何時營救出來的？

網友：咦？？？？？

沒能商量出安全營救方案打算再無方案就直接冒險動手的救援組：咦？？？？？

A市城西。

葉堇乘着夜風而歸，走到家門，突然噗嗤噗嗤開始吐血，血量之大，吐得她有點懵。她不過是跑去和安街搬了下土，舉手幫那名女子找了一下孩子，過程挺輕松的，也沒費多大功夫，怎麽搞得要血崩了似的？

“……”

她唉聲嘆氣，柳眉攏愁。

“天！你怎麽吐這麽多血？！”葉母聽到了門外的動靜，走出來一看，差點暈厥。

“你什麽時候出門的？”

“你身體這麽差，就不能好好珍惜一下自己嗎？”

“以後沒得到我的允許，不許出門了！”

葉堇：“……”

她不緊不慢地拿着紙巾擦嘴。

葉母察覺自己的這腔關切之心可能又喂了狗，心梗了一下。

她不滿地瞪着自己的女兒，顧自生了一會兒悶氣，不得不自我調節。

“對了，堇兒，你的老師是不是給你放假了？”葉母道，“既是如此，趁有這個時間，明天跟我去報個書法班吧。”

葉堇頓住，擡頭看她：“？？？”

葉母并不打算參考她的意願，顧自安排着：“先去書法班報名，然後再去舞蹈班看看，茶藝也可以先學着，圍棋過段時間再說……”

她一口氣說了十好幾個進修班，這位葉夫人在看到了葉堇的鋼琴天賦之後，她對她的期待加深，已經開始幻想她變成自己拿得出手且能讓她得意的女兒。

葉堇：“……”

她沒有再聽葉母的唠叨，轉身就進了屋。

回到屋中，她鎖上門，拿出手機，進入某個聊天界面，飛快打字：【表哥，我看你家挺寬敞的，租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