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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饒是街市再熱鬧，蘇傾若也已散失了游玩的心思，一路沉默到落腳的客棧。

蘇傾若走在前頭，進了房間後習慣性關了門，全然忘了楚淮之還在外頭沒跟進來。

楚淮之也沒在意，轉身去了蘇與臨的房間。

正要關門的蘇與臨：？

楚淮之：“有話跟你說。”

蘇與臨：？？？

*

蘇傾若托腮在桌邊坐了許久，低垂着眸看燭火搖晃，直到房門被推開才醒神，回頭一望，是楚淮之。

他什麽時候出去了？

不對，他剛才進來了嗎？

蘇傾若懶得去想這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又回到了剛才的姿勢。

“若若。”楚淮之忽然喊她。

蘇傾若擡眼，“怎麽了？”

楚淮之面色深沉地看着她，“我有點累了，你呢？”

“還好。”蘇傾若指了指他的地鋪，“你要先睡麽？我把蠟燭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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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淮之卻是搖搖頭，“我不是說這個。”

蘇傾若：“？”

窗戶未關，煙花炸開的聲音清晰可聞，在如此歡喜的時刻說一些沉重的話題并不是最佳選擇，但楚淮之不想再看到蘇傾若為那些事煩憂了。

楚淮之去将窗戶關上，很大程度的隔斷了外面的聲音，屋內安靜了許多，他坐到蘇傾若對面，将燈燭臺移開一些，又倒了一杯水放在蘇傾若面前。

“我原先想，若是你不想說，我便當做一輩子都不知道。”

蘇傾若倏然一頓。

楚淮之繼續道：“你認識他對嗎？”

問的是誰，其實已經是心知肚明了，以楚淮之的敏銳能力，定然能看出她在酒樓裏因何失态，蘇傾若偏偏還要問：“誰……”

“莫公子。”楚淮之說，“或許，我該稱呼他為莫爾提？”

若羌七皇子，四歲時作為質子前往樓蘭，十年後重回若羌。

後來若羌國力日漸強盛，樓蘭國主烏赫曾向若羌提出，願讓長公主清玥與若羌皇子和親，想借此挽救衰敗的樓蘭，只是尚未得到若羌回信，樓蘭便消失了。

說來可笑，那時若羌尚未婚配的适齡皇子，唯有少時在樓蘭受盡欺辱的莫爾提。

楚淮之在和蘇與臨聊起莫爾提時，竟莫名生出一陣後怕。

若沒有匈奴一事，還會有“蘇傾若”嗎？

莫爾提和清玥曾經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而他楚淮之和蘇傾若又有什麽呢？

“你……”蘇傾若不自覺捏緊了杯子，又猜不透楚淮之究竟知道多少，避重就輕問道，“是嗎？我不知道。”

她說完便将杯中的水飲盡，起身要往床邊走，“我有點困了。”

楚淮之坐着沒動，在蘇傾若走過身邊時，拉住了她的手，問：“那你知道清玥嗎？”

蘇傾若霎時間定住了，身後楚淮之的聲音再次響起，“長公主殿下？”

蘇傾若一把甩開了他的手，後撤兩步，眼瞳顫動，緊盯着楚淮之的背影，久久沒有說話。

屋內陷入死寂。

楚淮之站起來，面對着她，他上前一步，蘇傾若便退後一步，楚淮之低頭嘆息，“怕什麽？”

蘇傾若故作無謂道：“你在調查我嗎？”

“不。”楚淮之說，“我只是……想和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長公主打聲招呼。”

一面之緣？

蘇傾若皺眉，她不記得曾經見過楚淮之啊……

楚淮之看她的表情便知曉她已經忘記了，也是，那時候她才多大啊，記事不牢也正常，加之長大後的樣貌也與幼時大為不同，就連他也是憑那曲《霓裳引》才認出了她。

“少時，我曾與世伯出使樓蘭。”

不必往下說，蘇傾若也明了，她隐約記得當時寧王身邊跟了個小少年，比她大不了幾歲，卻是一臉的冷淡。

原來是他嗎……

“你彈奏完箜篌，總會摩挲指尖，即便是現在也不例外。”楚淮之道，“你覺得我在調查你，并不是，我只是運氣好一些，比旁人知道的多一些。”

恰好聽過《霓裳引》、恰好知道她的小動作、恰好曾經見過她。

蘇傾若自認自己已經将曾經的清玥掩蓋得很好。

初到長安時，漢話說得磕磕絆絆，漢字寫得歪七扭八，她便努力練。漢人梳的發髻和樓蘭大為不同，她也舍棄樓蘭的發飾裝扮，将自己打扮得和漢人一樣，直到在自己身上已經看不出樓蘭人的模樣，她才敢出現在外人面前。

她一度很慶幸，自己不愛畫像，沒有畫像留存世，加上晚歌編造的謊言和化為灰燼的宮殿，足以讓人相信清玥已死。可以說，只要她不被樓蘭人看見，她完全可以以蘇傾若的身份過一輩子，永遠與清玥、與樓蘭割席。

這也是為什麽她要跨越千裏到陌生的長安，而不是去若羌或者敦煌，那些地方只會時不時告訴她，她曾經是個丢下樓蘭百姓而逃的無能的長公主。

明明就快要不被那些事情束縛，為什麽源源不斷的、總要有人提醒她，你再怎麽躲都沒用，就算披了一層皮，你也還是清玥，你要一輩子都囚禁在過去。

楚淮之又說：“我問過蘇與臨了。”

蘇傾若一臉疑惑地看着楚淮之朝自己走來，下一秒被他擁入懷中。

楚淮之一手扣着她的腦袋，一手輕輕拍着她的背，輕聲說：“那不是你的錯。樓蘭的破滅不是因為你，不要把一切都攬到自己身上好不好？”

“用樓蘭國主的人頭換樓蘭百姓，是你同意的嗎？”

蘇傾若眼睑一顫，楚淮之是不是覺得她冷血無情，是個弑父的惡人？

半晌後她才應道：“是。”

“蘇與臨說你們出來時只帶了一點盤纏，險些不夠用，其它東西呢？”

蘇傾若悶聲回答道：“叫人賣了換錢，分給戰死的将士家屬和百姓，堪以告慰。”

楚淮之卻是笑了，“我們若若真厲害。”

蘇傾若擡起頭：“？”

他這是在諷刺嗎？

楚淮之揉揉她的腦袋，“護住了萬萬百姓。”

“不是的。”蘇傾若揪住了楚淮之的衣服，無助地将臉埋在他肩頭，“我不知道匈奴王會不會真的信守承諾，我逃跑了，是晚歌殺了父親，提着父親的腦袋和匈奴王談的。”

“我逃跑了。”蘇傾若重複道。

“可現在的結果就是你和晚歌姑娘救了樓蘭的百姓。”楚淮之心疼地将她摟緊一些，安慰道，“我們若若又不是神仙，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

蘇傾若從他懷裏擡起頭起來，問：“所以打從一開始你就知道了嗎？”

楚淮之如實道：“是。”

“為什麽一直不提？”

“我猜想你這麽做定然有自己的道理，我也不是看中了你的身份，是清玥還是蘇傾若都無所謂，只要是你就好。”

蘇傾若總覺得他說的這話有哪裏不對勁，又說不上來。

“現在我都知道了，所以如果你想跟莫爾提敘舊，無需顧慮什麽，也不用想什麽理由騙過我。”楚淮之說，“我很高興，有人還記得你。”

将壓在心裏的事說出來，倒是輕松了許多，蘇傾若脫力地靠着楚淮之，她從來不與外人說這些，今日卻會将一切告訴楚淮之，也不知是怎麽了。

不管了，起碼以後在楚淮之面前可以更自在，不用擔心暴露什麽。

楚淮之的懷抱過于溫暖，蘇傾若迷糊道：“困了。”

“天色也不早了，睡吧。”

“嗯。”

等蘇傾若躺好後，楚淮之才吹熄了蠟燭，在昏暗中坐到地鋪上，借着窗外月色望着蘇傾若。

她背對楚淮之躺着，一動不動，看起來像是睡熟了。

楚淮之也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萌生出困意後才收回視線，掀開被子要躺下，寂靜許久的房間裏突然響起一道聲音。

“楚淮之。”蘇傾若喊道。

楚淮之動作一頓，扭頭應她：“在呢。”

“我突然想起，上次你劃上自己後，嬷嬷給你上藥，用的好像是中原獨有的金創藥。”

“是，怎麽說起這個？”

蘇傾若繼續道：“我問了嬷嬷，她說這個藥是花家，也就是娘親母家的産業，只給花家人用，就連和國公府親近的寧王府都沒有。”

“嗯。”

蘇傾若從床上坐起身，看向楚淮之，“那年寧王給了我一瓶金創藥，就是我在別院裏見到的，送藥的究竟是你還是寧王？”

“這個問題很重要嗎？”

蘇傾若點頭：“重要。”

“除了母親，沒有人留意過我的手是否紅腫，他們只在意我的箜篌彈得是否好聽。”蘇傾若摸了摸自己的指尖。

此話不假，楚淮之還記得當晚宴席上，樓蘭國主為讓在場使者豔羨，即便已有技藝精湛的琴姬舞姬，卻仍要蘇傾若與其母親登臺。

蘇傾若的母親大病初愈，拗不過樓蘭國主，只得拖着還未好全的身體獻舞，而才六歲的蘇傾若，跌跌撞撞地抱着比自己還大的箜篌，勉力彈奏。

一曲《霓裳引》，叫衆人聽得入神，看得着迷，評一評長公主的箜篌和皇妃的舞蹈，又道樓蘭國主有此嬌妻嬌女，實在令人羨慕。

衆人好一頓誇，将樓蘭國主誇得沾沾自喜。

而坐在箜篌旁邊的蘇傾若卻低垂着眼，盯着一處發呆，無意識地摩挲手指。

楚淮之注意到了她紅得過分的指腹。

寧王在來的路上受了傷，那瓶金創藥現在還擱在楚淮之身上，他将金創藥拿出來，寧王看見後笑着問了一句：“我到上藥時間了，小大夫？”

“……不是，是長公主的手。”

寧王擡眼望去。

楚淮之晃了晃手中的藥瓶：“這個能治。”

于是寧王喚來了婢女，讓她将金創藥代為遞送，婢女以為是寧王相贈，便這麽和長公主說了。

是以蘇傾若一直以為，那瓶藥是寧王送的。

楚淮之并不在意這個，“一瓶藥而已，以誰的名義相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手好了。”

“我一直沒找到機會和你們道謝。”蘇傾若說，“幾年後寧王又一次出使樓蘭，你……怎麽沒有來？”

“并非每一次出使別國都是我和寧王，那次是三皇子跟着寧王去了，當時我被父親丢到了北邊軍營裏歷練。”

“這樣啊……”蘇傾若努努嘴，“先前沒來得及說，那現在說吧。”

“不管是那瓶金創藥，還是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我都該同你說一句‘謝謝’。”蘇傾若認真道，“謝謝你，楚淮之。”

楚淮之逗她：“只是嘴上說說？”

“嗯？”蘇傾若一愣，轉念一想，楚淮之為她做了這麽多，又是假成親送聘禮、又是剜血做戲的，若不是今日碰到莫爾提，估計也不會戳穿她，繼續陪她演戲，是辛苦了些。

蘇傾若說：“你要什麽謝禮？我能辦到的都可以。”

楚淮之在黑暗中輕笑一聲，“謝禮啊……那我想你不要總看他人，比如今日看莫爾提，眼睛都快粘在他身上了，我要你多看看我，”

“啊？”蘇傾若有點懵。

“若若。”楚淮之聲音低了下來，語氣中還帶了點惆悵和委屈。

蘇傾若聽到他說：“你不曾那樣看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