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章

第 5 章

淩珠坐上地鐵，擁擠的地鐵上，兩個男人正在她前面聊天：“又在裁員了，真的是人人自危，我真害怕下一個就是我。”

“誰不是呢，我要四十歲了，四十歲之後……四十歲之後人要怎麽活來着？”

“不知道，我感覺我好久沒有見過四十歲以後的人了，人到底應該活到多少歲來着？”

“三十五歲吧？像你長壽點可能就活到四十歲。”

“你們別瞎說。”一旁一個戴着眼鏡的男人扶着鏡框加入了讨論，“我是做這方面研究的，大多數人是可以活到五十歲的，這是有統計學大數據支撐的。”

悶熱而擁擠的地鐵裏擠滿了低頭看着手機的人，聽見這個話，所有人像聽見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一樣擡起頭，他們以沉默的目光投向說話的三人。就好像電影開場一瞬間所有觀衆一般。

“真是不可思議，怎麽會那麽長！”男人感慨道，“我都不敢想那麽長要做什麽。”

戴着眼鏡的男人似乎還要說話，卻忽然捂着心口瞪大眼睛，一瞬間白色的眼球中就充滿紅色的血絲，他向後倒向人群，卻又被擁擠的人群托起，就好像他依舊站在這裏一樣。靠得近的人忽然發出了一聲抱怨：“他死了！他還說人會活到五十歲呢！這個騙子！”

地鐵到站，男人随着人流被擠出地鐵，倒在自動門不遠的地方，乘客在他周圍自行繞開一個小小的圓，他左手邊是進地鐵的人在上車，他右手邊是出地鐵的人在出站，人群将他物盡其用地當作一條分界線，極其有秩序地繞過他繼續今天的工作。

金絲邊眼鏡落在地上，一個年輕人為他撿起又放在他身上，一切都做得周到而客氣。

地鐵的廣告欄循環着坎城的城市廣告：“歡迎來到坎城，這是一座高效、文明、年輕、充滿活力的城市。”

地鐵門在淩珠面前緩緩關上，人擠在一塊，有人貼在門口，幾乎變形。兩位工作人員走到男人身邊，默默脫下帽子，以地鐵裏還能隐約聽見的聲音說道：“通知他們，地鐵裏出現了一起意外，請盡快來回收這位數據分析師。目測下一班地鐵還有三分鐘到站，最好能趕在之前，不然會影響下一班乘客工作。”

車廂裏無人在意剛才的事情，兩位話多的上班族也繼續開始抱怨年齡帶來的危機。只有淩珠渾身發冷，她覺得這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那個人剛剛就倒在她面前，他們所有人和一個突發急病死去的人擠在一起過了半站路，然而沒有人害怕，沒有人恐慌，沒有人停留，一切都依舊井然有序地進行着。

——我不是來找工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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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珠心想。

眼前的城市廣告變化着顏色，在下方的電子屏裏面，一個紮着馬尾辮的女孩激情又快樂地奔跑在坎城狹長的海岸線上，她穿着運動裝，青春活力，身側是介紹板，上面注明了她從小到大獲得的榮譽。坎城十佳兒童、坎城優秀青年、傑出青年國際代表、坎城環保大使、坎城城市青年……

馬尾辮在她身後歡快地跳動着，她臉上帶着愉快地笑容：“歡迎來到坎城，這裏是我的家鄉。”

巨大的港口從她身後拔地而起，飛速運作的各種吊車将色彩鮮豔的集裝箱送上每一艘航輪：“一座高效、文明、年輕、充滿活力的城市。”

那巨大的吊車像極了昨晚噩夢裏的巨鼠，淩珠皺起眉，背後隐隐有些發冷，連帶着那活潑而自信的聲音似乎都有些變調，變成了一種被特地調成的電子音。她再看向屏幕，忽然一愣。那個女孩不見了，轉而變成一個純白的漂亮的喇叭，上面貼着坎城的标簽，喇叭裏一直傳出那熟悉的聲音，它被佩戴在紅色的高塔胸口，就像是一串上好的項鏈，高塔拔地而起，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識捂住嘴防止自己尖叫出聲。

那個場景，除了白天和黑夜的區別，不正是淩珠那場吊詭的夢境裏面那閃爍着紅光的巨大活塔嗎？

忽然，鏡頭轉到室內，女孩又一次出現，一邊走一邊為所有人介紹着坎城的悠久歷史：“坎城在民國時期就已經是一個國際貿易聚集的港口城市……以海魚出口和海水珍珠養殖為本地龍頭産業。所以，坎城也被稱為‘魚城’或者‘珠城’。”

“魚、珠……”淩珠嘴裏含糊地過了一遍這兩個字，她低下頭吐出一口氣，眼睛有些憂郁躊躇地垂下。

最終，淩珠打定主意一樣看向地鐵車門裏倒影着的自己的臉：“要，要回家！”

這是一座太過于詭異的城市了，它和淩珠格格不入，就像剛才，明明一個人剛剛發病死在地鐵上，卻立刻判定為意外，不要說處理的人員，就是上班的人也未曾為他停留一秒。這座城市過度完美了，完美到淩珠的口吃也顯得格格不入，人一旦死去就會被立刻處理，剩下的人完全不會受到影響。

“我果然，還是、還是應該、回、回、回家！”

一旁坐着的戴眼鏡的青年卻忽然搭話：“你家哪裏的啊？”

淩珠有些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沒啥別的意思，我也有點想回家了，聽你這麽說有點感慨。你老家哪裏的？”

難得有人找淩珠搭話，淩珠也有點高興，不由得笑了笑：“留城，下面，騾、騾縣的。”

那男人聽到她說話，驚訝了幾分：“啊呀，你有點結巴？”

淩珠點點頭，略有些不好意思。

“那在坎城确實不好過呀。坎城什麽都好，就是太快節奏了，你要是有一點降低效率的可能，那些單位就挑挑揀揀。”男人一副文雅且和善的模樣，見淩珠表情憂慮，便自嘲安慰道，“你看我，已經36歲了，眼下工作也不知道能做幾天，明天吃什麽都定不下來。”

“您是？”

“我是老師，萬幸老師能幹的時間稍微長一點點。”

地鐵自隧道中鑽出，穿行于高聳的軌道之上，遠遠能望見一片陰沉沉的海面，開闊的黑色海水打着旋卷出白色的泡沫，卻是一副将要下雨的沉悶天氣。

“昨兒天氣明明是好的。”男人嘆了一口氣，似乎有些惴惴不安。

淩珠也不知道了哪一站，随着人流漫無目的地被擠下車，車站裏廣播的聲音在無聲行走的人群上方回響：“紅色臺風預警，紅色臺風預警，3號臺風人魚正在加速靠近本市，請市民朋友盡快回到室內，非必要不外出。重複一遍，紅色臺風預警……”

淩珠被人群擠着往電梯上去，只聽到一旁有人犯嘀咕：“這個季節不應該有臺風啊？”

“就是啊，昨天也沒有預報。哪裏來的臺風啊？”

“等會兒估計軌道交通也要停了，不知道還能不能打到車呢。”

“我們公司的資料還在路上，萬一沒有及時送到我要怎麽簽單子啊！真是的，也不知道氣象預報怎麽做的！”

忽然，一個稍年輕的女人抱着胳膊笑了出來：“秋天哪裏來的臺風，感覺就好像遭了天譴一樣。”

“哎喲你又這麽說？”她的同伴拍了她一下，旋即自己又笑了起來，似乎話題本身雖然說不得，卻沒有那樣禁忌，切切地說是有些趣味的，“那如果真的是天譴就完啦，一道雷大概肯定不夠用的。”

淩珠沉默地擠過人群，地鐵站外面已經開始下雨，傾盆大雨落得面前的馬路都看不清楚，一擡頭只能看到細密的雨幕背後黑雲似乎是有生命一般在極低的天空中翻滾：“……去、去不了，別的、地、地方……”

暴雨之下，淩珠唯一的去處就是隔壁的綜合體，倒不如說，從車站被擠下車到現在，她就好像是在無形中被引到這個地方來的一樣。

——這是什麽地方？

忽然，眼前閃過一個極為熟悉的身影，對方似乎也看到了她，轉頭有點驚訝地望着她，抖了抖身上的馬褂，從長衫裏伸出手小跑過來，一副極為驚喜的模樣：“淩珠？”

淩珠也有些驚訝，方才昏昏沉沉的感覺瞬間清爽不少，不由得笑了起來：“夏、夏魚！”

不過這也太過于巧合了，淩珠湊巧下來的站臺恰好通向夏魚的目的地，她好奇地指了指夏魚跑出來的地方：“這、這裏，是？”

“哦？這是劇本殺店。”夏魚轉頭看了一眼店門，對着淩珠笑了笑，“就是角色扮演游戲，現在玩的人還不算少。我工作的劇場有時候效益不好，為了生計我經常跑出來當DM。”

“DM？”

“就是主持人。這種劇本一般都需要一個人引導串場這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遠離了那個陰暗潮濕的老鼠窩，夏魚看上去也輕松了不少，他低頭看了一眼手機，“這樣，早上有個公司在這裏團建，中午我請你吃飯吧？你在附近哪裏面試來着？”

“我……”淩珠忽然想起早上一時編出來的瞎話，難得是真的有點詞窮，“外，外面、臺風。”

夏魚眨着眼睛理解了幾秒，繼而恍然大悟：“難怪剛剛手機收到提示了，是軌道交通也停了嗎？你現在被困在這裏了？”

淩珠點點頭，有點心虛地撇開目光：“等、等會，打車，回去。”

“那就更好了，你上去逛一逛，頂樓有個坎城歷史文化展覽可以去看看。”夏魚直接打斷了淩珠的哼哼唧唧，把自己手機調成掃碼模式遞過來，“加個好友，中午我請你吃飯。下午我們一起打車回去，這邊打回去不便宜呢。”

這個理由似乎是無可指摘，淩珠目前也沒有什麽目的，幹脆點點頭，接過手機掃碼加了好友。

“好了，那中午等我消息啊！”

夏魚走回店門口，朝淩珠揮揮手，他身旁恰好是民國風格的劇本海報：“坎城城市劇本：珍珠樓裏的瘋女人。5—8人本，揭秘坎城代表建築珍珠樓的懸案傳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