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章

第 6 章

雖然是工作日，但是這座商場出乎預料人很多，可能是由于突如其來的臺風，不少人都無法前往原本預計要去的目的地，暫時找不到事情做。

坎城的人總有一種過于健康的病态，與其說他們積極陽光，倒不如說他們不能接受不積極不陽光。就像現在，明明是被暴雨困在綜合體裏面，許多人卻焦急地打電話、催着司機，甚至有一些坐在門口像是抽搐着發抖，嘴裏一直不斷念叨着“來不及了，要來不及了”就像是一個個上了發條的機器人偶一樣。

淩珠的悠哉讓她自己莫名感到了羞恥，而磅礴大雨沖刷着玻璃外牆的聲音卻很好地緩和了她的情緒——我沒有不努力，只是因為下雨了。

淩珠逛了一會就有些膩煩，想起剛才夏魚提到了頂樓有個文化展覽，便打算上樓去了解一番。

文化展覽名為“坎城歷史文化展覽——民國實業家楊氏家族相關物件展覽”

這個楊氏家族之前已經聽過不少次，淩珠後來又去網絡上查了不少資料。楊氏的發家可以追溯到清末，當時坎城作為交通發達的通商口岸，聚集了一大批投機者和冒險家，而楊炳光也正是借着這一陣東風直上青雲，成為坎城第一代實業家。楊炳光的兒子楊家榮繼承了父親的食品加工和珠寶産業，在而立之年與一位來歷頗為神秘的婦人結婚，并回到老家生下一名女孩，那就是在坎城相當有名的“珍珠小姐”。

淩珠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被一張黑白照片吸引，照片中間是一位卷發的少女，她坐在沙發上，兩邊擺滿了玩具，背後一左一右站着兩位戴禮帽的新派商界名流。少女抿嘴俏皮地笑着，表情鮮活生動，皮膚就好像上好的陶瓷一般光潔白皙，她坐在一堆玩具中間，就好像她也是其中某件漂亮的人偶一般。

一道閃電自窗外劈下來，落在混沌的海面上，透過玻璃外牆能看到遙遠的海面上砸下來一個巨大的光球，一瞬閃過的白色光球消失在不寧靜的海面上。

“Miss Pearl……”

照片似乎發出柔和的淡淡的光芒，不知不覺變得更為清晰，忽然，小女孩人偶一般的腿動了動，随着動作，照片引導着淩珠落入了一場奢華的夢境之中。

伴随着稚嫩又随意的歌聲，她調皮地大幅度擺動着雙腿，臉上笑出兩個淺淺的小酒窩：“嗨，你好！”

她歪頭看着淩珠，黑漆漆的瞳孔裏面看不到焦點，就像是兩顆廉價玻璃球在眼眶裏滾動：“你好，歡迎光臨珍珠樓。”

“我的父親用三萬顆珍珠鑲嵌玄關的門楣上。”

“我的父親用六萬顆珍珠埋在走廊的玻璃板下。”

“我的父親用十萬顆珍珠點綴我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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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聲不知不覺間似乎變成了無數珍珠落在地上的聲音，它們先是發出極其響亮的落地撞擊聲，又再一次彈起來，相互碰撞在一起，不知滾落在哪裏。

“為了我的珍珠樓，我的父親征召了三千名采珠工，将附近所有的珍珠都采空了。大海裏住着一只老鼠，它失去了珍珠，于是卷起滔天巨浪，把三千名采珠人全部吃到了他的肚子裏。父親和老鼠談判，決定把母親丢到海裏替代珍珠，反正母親終日都是不說話的，就好像是一個只會眨眼睛和呼吸的擺件一樣。”

“母親過繼給老鼠的那一天，她難得說了話，她說，珍珠，我要回家了。”

“我父親答應用十九萬顆珍珠點綴我的珍珠樓，但是最終只采到了十八萬九千九百九十九顆，我的房間裏缺少了一顆珍珠。”

“這種不滿足讓我終日尖叫，我看見海浪、老鼠、風暴、還有母親，醫生先生說我因為失去了母親而瘋了。我不會的，母親只是一個擺件。”

“還是父親更加了解我，他說我是因為缺少了一顆珍珠所以才會這樣。他安慰我說，珍珠，不要難過，最後一顆珍珠，就是你自己。”

“是啊，我是珍珠、我是……珍珠。”

忽然，一串來自現實的珍珠落地的聲音讓淩珠一下驚醒過來，腳邊居然滾落了一顆珍珠：“這！”

“你們這個手串怎麽回事啊？這個穿繩質量也太差了吧！”尖銳的女聲自紀念品櫃臺傳來，淩珠尋聲看過去，就看到一個穿着高跟鞋的女人一邊撿着地上的珍珠，一邊大聲抱怨，“一拿起來就散了？這什麽質量啊？”

“真是不好意思，女士。”服務員緊張地蹲在地上撿着珍珠，一邊朝女人連聲道歉。

淩珠松了一口氣，撿起自己腳邊的一顆珍珠，走過去遞給女人：“給。”

“啊，謝謝您，店員松了一口氣，接過淩珠遞上來的珍珠，也不理會一邊抱怨一邊走遠的顧客，将手裏撿到的珍珠一顆一顆細細地拍在盤子裏：“少了一顆。”

淩珠一愣，下意識低頭想要幫她尋找，店員卻笑着阻止了她：“不要緊的，是剛剛那位女士拿走了，她偷偷把珍珠放在口袋裏了。”

這句話讓淩珠有些不明所以。

店員看見她的茫然，連忙給予解釋：“那位客人只是順手拿走了一顆，并不是偷竊。坎城是一座文明的城市，偷竊這種事情，在坎城是不存在的。”

“但、但是？”淩珠有些不明白，她看了看女人離開的方向，“她、她就，是，拿、拿、拿了啊？”

“不，坎城沒有人會犯罪，她的行為，在坎城是值得被嘉許的。”

“哎呀！哪裏來的老鼠啊！”淩珠還想問什麽，店門外忽然有人抱怨，就見到一只褐棕色的老鼠從門口一溜煙竄過去，順着通風口爬進去立刻消失了蹤影。

“老鼠？”淩珠看着那只老鼠消失的通風管，只覺得有些惡心，忍不住了抱怨一聲，“怎、怎麽，商場，裏、裏，也有？”

“因為坎城老鼠實在是太多了啊。”營業員一邊穿着手串，一邊笑着與淩珠說話，“我們坎城人人生第一課就是學會和老鼠共存，也只有老鼠窩那些不懂規矩的外地人才會天天想着捕鼠捕鼠的。”

“不、不能捕，嗎？”淩珠有些意外。

“也不是不能吧，太影響生活一定要的啊。不過坎城有個說法，說老鼠是抓住機遇和家族興旺的象征。雖然你們外地人可能覺得老鼠有點髒，但是老鼠其實很會找食物，生育能力也很好不是嗎。”

可能這就是文化差異吧，淩珠看到老鼠內心能想到的大概只有惡心和肮髒，更何況老鼠還傳播大量病毒：“我們，可、可能需要，時、時間，習慣。”

“那你可得快點習慣了，因為坎城的時間真的很值錢。”那個營業員朝我笑了笑，“就是因為一代代坎城人把效率放在了第一位，我們坎城才能有今日的發展，所以效率真的很重要。”

“當年最開始國際珍珠市場早就飽和了，坎城之所以可以把自己珍珠産業推廣出去，依靠的是第一代采珠場夜以繼日的努力，無數采珠人的生命最終讓我們撬開了國際珍珠産業的大門，現在世界範圍內所有的奢侈品上使用的珍珠，有一半以上來自坎城。這一切都是因為——”

“——因為爸爸很努力地工作哦。”一個清脆的童聲忽然取代了營業員溫和的聲音，淩珠尋聲看去，只是一眨眼之間，她隐約看見楊珍珠坐在櫃臺裏面，她乖巧又可愛地看着她，目光裏帶着一種自信到近乎于傲慢的篤定，“所有人，都應該感謝爸爸。”

“是爸爸發現了海底有珍珠，是爸爸用身體把石頭做成了珍珠，是爸爸潛下水裏采集了珍珠，是爸爸開船把珍珠運到其他國家……是爸爸的努力讓珍珠被全世界知道咯。”

淩珠眨眨眼，眼前又變回了紀念品櫃臺。

導購員似乎沒有察覺到她的走神，簡單處理了手裏的珍珠項鏈之後便随手拿起一個小八音盒：“這是我們這裏賣得比較好的紀念品，小姑娘你要不要看一看啊？好多學生都喜歡買這個，裏面放的歌曲是坎城的一首童謠，其他地方是買不到的。”

過不幾分鐘，夏魚就看到淩珠拎着一個小禮品盒茫茫然地站在展覽門外面四下張望，不由得噗嗤一笑，慢慢走過去：“淩珠，這邊！你怎麽還買東西了？”

淩珠一轉頭看到夏魚，抿着嘴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跑到他旁邊，颠了颠手裏的小袋子：“是，八、八音盒。”

夏魚今天抓了一個小辮子在腦後，露出一片雪白的脖頸，不知道是不是那天夢裏的場景影響太深，她總覺得那截雪白光滑的脖子上應該是有一排裂口，可以從中看到暗紅色的魚鰓。夏魚似乎察覺到淩珠的目光，低下頭湊到她面前：“怎麽啦？”

淩珠臉色微微一紅，指了指自己的低馬尾：“辮子。”

“哦，剛剛在店裏随手拿的皮繩紮的。”夏魚故作無意地拽住淩珠的袖子，“走吧，我知道一家店，保證好吃又好看。”

淩珠低下頭看着夏魚骨節清晰的手箍着自己的手腕，不由得心跳一陣加快：“好、好。”

“菜好吃當然是必要的，但是今天這樣的天氣除了吃好吃的，還有一個難得可以看到的東西一定要去看看。”夏魚拽着淩珠一邊走一邊有一搭沒一搭介紹。

淩珠有些好奇地擡起頭：“是、是什麽？”

夏魚諱莫如深地勾起嘴角，湊近她身邊壓低了聲音：“海上臺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