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章

第 9 章

“市民朋友，臺風‘人魚’的影響還在持續擴大中，目前坎城已經有上百人失蹤，警方正在積極尋找失蹤人口。我們鼓勵企業或個人在特殊時期以線上辦公等各種方式靈活變換工作模式，鼓勵學校以線上教學等形式開展教學工作。臺風無情人有情，希望大家都能在本次臺風中以良好的心态保持坎城一如既往的高效與秩序，謝謝大家的配合。”

夏魚合上手機，有些無奈地撓了撓頭發：“回去挺困難啊，城際軌道已經停運了，出租車已經排隊上千輛了。眼下百人以上失蹤，多處內澇，海水随時可能淹沒沿海地帶。都已經成這樣了還在效率、效率的喊，我看這座城是真沒救了。”

淩珠聽到夏魚的抱怨，沒由來地想到了剛才似夢非夢的場景中那些巨鼠和風暴。

不過眼下并不是抱怨現實的好時候，他們首先得找到回到“老鼠窩”的辦法，不然一直被困在海邊的海神之門，只能越來越被動，萬一海水漲上來，這裏便更加危險：“那、那現在，要、要怎麽，辦？”

夏魚沉默了一會兒：“他們有一部車，但是得等下班才會開，這暴雨如果一直不停下到晚上，海神之門這邊的沿海公路估計都要被淹掉。咱們有兩個辦法，一就是等車，幾千輛也要排；還有一個可能不太保險，就是你跟我走，我們走回前面五站路的地方，那一段軌道交通暫時還沒停。”

淩珠有些忐忑，看着玻璃牆外的雨幕：“這、這裏，不能、不能，待着嗎？”

“海神之門是坎城填海建出來的，其實地基就有點不穩。咱們現在留在這裏本質上如果真的一直不動問題倒也不大。但是萬一底下的路真的堵住了，那我們這樣沒有車的人只會是最被動的。到時候如果再跟着人流一起走，真的很容易出事。所以淩珠你跟我走嗎？現在走可能還好一點。”

淩珠踟蹰了片刻便點點頭，在以往很長一段時間內，夏魚都是唯一對她釋放耐心的人，甚至她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和人說過話，此刻她對于許多風險雖然有評估，但是她更願意相信眼前夏魚的選擇：“那、那我們，走吧？我、我跟，你、你走。”

夏魚表情有些暧昧地抿嘴笑着看了一眼淩珠，他的手指順着淩珠的胳膊摟了過去，在發現淩珠并沒有反抗後便收緊了手臂：“那我去結賬，等會兒我們就準備回家吧”

暴雨仿佛永遠不會停下那邊傾瀉，但是因為夏魚的存在，這場雨似乎變得暧昧不清，空氣中也不再彌漫大海的潮濕的鹹味，而是夾雜着清新的花香。

淩珠和夏魚站在百貨商場門口，陸陸續續确實有人頂着暴雨在向着內陸更近的地方走。夏魚攬着淩珠的肩膀，兩人對着鋪天蓋地的雨幕嘆了一口氣，夏魚看起來更加緊張，淩珠能感覺到自己手臂上的手越來越收緊：“我從小就在坎城長大，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大的雨。”

這并不是什麽好兆頭，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大的雨也就意味着這裏的路面、交通、排澇、基建，各個方面可能都沒有準備好迎接這種暴雨。

剛剛已經有一百多人失蹤了，這還是已經報案的……

淩珠的心不由得提了起來，她拽住夏魚的衣角眯着眼看向外面。稠密的烏雲盤旋在海上，看不清遠處的巨大雨幕阻隔了視線，只能隐約看到閃電在烏雲間時不時閃過一下，像是隐秘潛伏的巨獸一般。

夏魚沒有繼續猶豫了，他拽住淩珠的胳膊：“走吧，我們必須得走了，越往後走的人只會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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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珠點點頭，夏魚給她套上一件雨衣，自己則打開傘，兩人一起邁入了正在淹沒城市的暴雨中。

·

雖然說是暴雨，但是路上的行人其實并不算少，一路上随處可見小型車禍和各種擁擠推搡。好在夏魚似乎對坎城頗為熟悉，一旦遇到擁堵的路段便會帶着淩珠繞過去。兩人在雨中走了大約十幾分鐘之後，便明顯感覺到水位褪去一些，一開始沒過小腿的積水此刻只能剛好沒過腳踝。

夏魚扭過頭指着一旁海堤上的一攤垃圾：“你看，老鼠。”

淩珠尋聲看過去，就見到在海堤上的排放口，密密麻麻地堆滿了老鼠的屍體，一個海浪打過來，便被沖走一層。老鼠星星點點地遍布在海浪上，旋即又被浪潮拍打，消失在無邊的黑暗之中：“怎麽那麽多老鼠？”

“應該是城市的排水管道徹底淹掉了。”夏魚忽然停下腳步，望向那個排水口，裏面不斷有城市內的雨水冒出來，随着雨水一起沖到排水口的就是無數原本潛伏在下水道的老鼠，那些灰色或者褐色的小屍體堆在排水口，等待着海浪将它們拍入黑色的海水，過不多一會，新的屍體又堆疊起來，就這樣不斷循環着。

淩珠看着那龐大的鼠堆有一些害怕，總覺得幻境裏那些老鼠還歷歷在目，拽了拽夏魚的衣服：“走、走吧。”

路邊高檔小區門口保衛廳正在不斷重複着同一句話：“拒絕囤積物資，建議線上辦公，提高效率，保持秩序，坎城與您共同抵禦臺風。”

“拒絕囤積物資，建議線上辦公，提高效率，保持秩序，坎城與您共同抵禦臺風。”

夏魚拽住淩珠，一步一步頂着風往前走，他甩了甩濕透的劉海，往地上吐出一口迎風走被灌進嘴裏的雨水：“海神之門開始被淹了。”他伸出手指，指向遠處海堤上的一條半隐半現的紅線，“那是水位警戒線，平時基本都是在海灘上方十幾米高的地方，水位一旦到了那個高度就應該集體撤離沿海地區。”

淩珠眯着眼睛看過去，回過頭一邊蹚水努力往前走，一邊有點害怕地問：“為、為什麽，還、還不出、出來？”

夏魚沒有說話，他拽着淩珠跳過一窪水坑，又扶着她好讓她能走到水位稍高一些的地方：“因為，他們實在是太相信自己建成的高樓大廈了，他們太相信那些鋼筋水泥的怪物可以抵禦一切危險。”

“不過，也有可能他們并不是很在意。”

淩珠扶着夏魚的手爬到花壇上面沿着邊緣走了一段，聽見夏魚的話，擦了擦臉上的雨水問道：“不、不在意什麽？”

“坎城的人實在是太多了，而對于坎城來說，效率永遠是高于一切的。所以比起人本身，坎城這臺巨大的機器更怕自己慢下來。”

“淩珠你知道為什麽坎城的老鼠永遠越來越多嗎？”

“為，為什麽？”兩人終于走到了軌道交通的地下入口處，然而這并不是終點，因為這一站的軌道交通也停運了，車站裏還在熙熙攘攘地擠滿了人，而淩珠看到這種情況，也沒有繼續往下走，認命地擦了擦臉上的雨水，拽住夏魚冰冷的手，“繼續、繼續走，吧。”

“提高效率、保持秩序、杜絕恐慌、坎城與你同在。”

“提高效率、保持秩序、杜絕恐慌、坎城與你同在。”

四周所有的公共喇叭都在暴雨中運作着，他們重複着相同的臺詞。讓那機械而沒有感情的聲音就像是一層巨大的陰影籠罩在每一個人頭頂。無論走到城市哪一個角落，那急促的、簡短的話語都像是噩夢一樣拖拽着人失控地向深淵滑行。淩珠聽着聽着，莫名其妙就覺得眼睛酸澀得不行，她偷偷擦了擦眼角，不想被夏魚看到。

但是幾次重複後，即使雨勢再大，夏魚也察覺到了什麽，回頭看着淩珠。

他沒有問任何事情，只是默默安慰地透過塑料雨披摸了摸淩珠的頭發，短暫地停下腳步：“不要緊，害怕是很正常的，很快我們就會回去了。老鼠窩是坎城地勢最高的地方，那裏不會被淹到的。”

淩珠用虎口擦了擦眼角，點點頭。

忽然，她目光似乎被什麽吸引，夏魚回過頭，就看見一只老鼠從兩人身邊被水流裹挾着沖進了下水道：“這一次暴雨，不知道能殺死多少老鼠呢。”

淩珠卻沒有夏魚的好心情，大約是來到坎城之後種種怪事留下的陰影，大約是夢境裏那龐大的巨鼠還在她的腦海中作祟，淩珠總有一種不安的錯覺，仿佛坎城的老鼠與坎城的市民之間有着某種超自然的聯系。

“別看了，老鼠是死不完的。”夏魚拽了拽她，帶着她繼續往前走。

再往前走水似乎又漲高了一些，或可能是水位也在極速攀升着。幾個小區保安正在路邊放防汛的沙袋，一旁放着一個巨大的喇叭：“不要出門、不要恐慌，臺風很快就會過去。在家工作、保持效率，坎城與您同在。”

——效率、效率、效率……似乎連空氣裏都是效率那股刺鼻的機油味道。坎城絕對不能停下來，即使眼前是臺風與烏雲，坎城絕對不能停下來。

雷電轟鳴、暴雨如注，坎城就像是一架機械精良的戰車，轟鳴着駛向最惡劣的天氣，似乎要與風雨對峙。

表面看上去是如此宏偉又如此壯闊，唯有身處其中的淩珠知道，這臺機器的轟鳴并不是勝利的號角，而僅僅是陷在泥潭裏那無能的發動機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