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醉酒

醉酒

宴泫的金眸低垂,似乎在極為認真地看着手中夏昭可變作的不倒翁。

夏昭可心中警鈴大作,努力扮演一只純良無害的不倒翁。

然後她發現他伸手越過自己,摸向了桌案下面的另一只不倒翁。

他吹開它上面滿滿的灰塵,輕輕拭去它上面沾着的點點血跡和幾根粘連的羽毛,然後把指尖放到鼻尖輕輕嗅了嗅,突然皺眉深思。

他認出來了這血跡與羽毛,勾唇輕輕一笑。

有髒東西藏在這裏。

不過還好,這東西并不算太危險。

宴泫左手結蓮花印在空中輕輕一點,萬千金光驟然浮現,整個風雪樓被徹底改變,柳木走廊換做榉木,鋪滿厚重而花紋繁複的地毯,千盞蓮燈突然懸浮于半空之中,無數符金色的符文禁咒瞬間爬滿牆壁。

不倒翁夏昭可被宴泫揣進懷裏,借機端詳着他的面龐。

她想起來自己為什麽會覺得這位魔尊十分眼熟了。

他和自己已故的師兄宴泫長得有七八分相似。

像是在她師兄的臉上多勾勒了微妙的幾筆,便讓那匪玉般君子端方的臉幻化出無以倫比的妖邪,接着把沉靜如潭的黑眸填成妖冶的璨金,黑發撤下顏色,換做一片張皇的銀白。

完完全全兩個極端。

不過他不可能是她師兄,她師兄死于十六年前,早已入了輪回。

她想起來,前幾日,七師兄沈瓒曾和她提到過這位虞淵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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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淵那個魔尊雖然名字長相都和大師兄宴泫甚為相似,但他絕對不可能是你師兄!他其實是一個頂頂壞的壞人,見到他的話,師妹可一定要跑快一點!”

沈瓒說話的時候咬牙切齒,手攥成拳,骨節都泛白。

看來是真的對魔尊恨之入骨。

陣法完成。

宴泫輕呼一口氣,他把懷中一直安安靜靜的不倒翁放到桌面上,本欲轉身離去,突然又伸手觸了觸她,冰冷的指腹從不倒翁笑眯眯的唇線一路向下滑到腹部。

漫不經心,如同羽毛輕輕拂過。

“不知為何,我竟然覺得你有些像她。”金眸中不知為何有了些微薄的笑意。

夏昭可被他摸得汗毛倒豎,渾身緊張。

那冰涼的手指從不倒翁的唇線處輕輕拂過,像是想親手要為她勾勒一個微笑。

不倒翁微微搖晃,夏昭可心裏七上八下。

穩住!造化之術她已臻化境,不會輕易被他看破!

宴泫替她勾勒笑臉勾到一半,手卻一滞,像是自嘲般勾起一個慘淡的微笑,“……罷了……這不可能是她。我在想什麽呢。”

然後推門而出。

不倒翁認認真真地搖搖晃晃了約莫二十餘下之後,終于确認宴尊主已經離開,并且沒有在此地設下監控符咒,終于變作人形,輕盈落地。

她在一片漆黑中朝着前方穩穩走去,發尾紅縧蕩開利落的弧線。

黎環環之前被宴尊主放任自由,已經不知道爬到哪裏去了。

走廊裏一片寂靜,這一層樓好像一個人都沒有。

她沿着走廊朝前走去,一雙點漆般的黑眸緊緊閉上,複又陡然睜開。

外面天光沒有變化,走廊在她眼中卻驀地變得昏暗起來,萬物之上皆現出散發着熒光的淺淺輪廓,有細微的話語聲在她耳畔響起。

曜靈之術——學會之後便可以聽到尋常人聽不到的聲音。

“不、不要總是盯着人家看啊啊啊啊啊!!!”千裏江山挂畫在高聲尖叫。“快住眼!”

“宴席上的那個銀發金瞳的男人真好看啊……比我在窯廠見過的最漂亮的冰裂紋瓷瓶還要好看……”青花瓷瓶嘆息着。

“三樓有一只好可愛的兔子啊,我好想趁着三樓一個人都沒有的時候去看看啊,可惜我不能動。”榉木地板輕聲呢喃。

并不是所有器物都有器靈,而大部分器靈意識混沌,說出的話也都全無意義。

夏昭可從一大堆廢話中挑選出了或許有用的信息:虞淵今晚有宴席,虞淵之主正在宴席之上,或許無法脫身,無人的三樓有一只兔子——或許是黎環環。

三樓裏所有房間都一片空空蕩蕩,她朝着前方最裏側的房間走去。

依舊沒有黎環環的蹤影。

但是有一個女人,女人跌坐在地上,身上纏繞了無數金色咒文化作的鎖鏈,一動也不能動。

女人側露的修長雙腳上沾滿了殷紅的血跡,和肮髒粘連的羽毛。

看那女人身上纏滿金色咒文,夏昭可猜測她可能是被宴尊主關起來的什麽人,或者是妖怪。

估計還是頂頂危險,殺人不眨眼的那種可怕人物。

打擾了。

夏昭可關門打算轉身離去。

“等等,可不可以幫個忙?”那女人已無血色的唇微微翕動,面色凄惶地看着夏昭可。

夏昭可被那楚楚可憐的目光盯得覺得十分于心不忍,然後面無表情關上了房間門。

把那女人楚楚可憐的哭訴聲音關在房門之內。

“真的求求你,只是幫我走廊裏面的那一件羽衣拿過來好不好,真的好冷……或者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的孩子在哪裏麽,我帶着我的孩子出門,可是一轉身就找不到她了,我一直趕到這裏就是為了找到她,我很擔心她……求求你……”

夏昭可盡量讓自己不要可憐的那個女人,因為這不管怎麽想都太可疑了。

目前來看,還是努力尋找黎環環比較重要。

但是她一擡頭,卻看見了走廊盡頭的衣架上挂着一件羽衣。

純白如雪的華麗羽衣,周遭瑩瑩發着微光,它安安靜靜得挂在走廊盡頭像是栖息了一只引頸待戮的可憐鸾鳥。

她一時竟然有點好奇。

因為這羽衣和女人,倒是讓她想起來一個妖怪傳說——姑獲鳥。

姑獲鳥晝飛夜藏,穿上羽衣化為飛鳥,脫下羽衣便化為女人。其形,腰下染血,乃産婦所化,平生最大的愛好就是偷人家的孩子,當成自己的孩子來養。

不過傳說中的那個名為姑獲鳥的妖怪,已經在九州大陸失去蹤跡有數百年了。

她又想起之前黎環環失蹤之後的房間裏面,也落着幾根沾着血跡的羽毛。

太可疑了。

莫名其妙來到紫桑鎮的虞淵衆人,還有只在傳說中出現的妖怪竟然也出現在這小鎮的酒樓內。

不過,那真的是姑獲鳥麽?

她沿着寂靜的走廊朝着那件羽衣走去。

“沙沙……”

腳步聲突然響起,且漸漸接近!

夏昭可迅速躍上半空,趴在房梁上,小心翼翼藏起自己。

她找好角度,以便觀察下面。

那人走過走廊拐角,然後繼續朝前走去。

他黑袍金束帶,一副虞淵普通弟子打扮。

應該是人吧?

不管了,先打暈了再說。

而且看樣子那人是虞淵的人,沒準還能從他口中套出來一點消息。

夏昭可在那人終于背向自己的一瞬間,迅速躍下房梁,從他身後抱住他,緊緊捂住他的嘴巴。

“唔……!”

她用最快的速度給他施了一個禁言咒并伸手探入他的口唇,為他灌入小劑量迷/藥——剛剛好能讓人四肢無力,意識卻保持清醒。

“安靜點,按照我說的去做!不然就讓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她從背後抱着他,一手圈住他的腰,掌心停留在他柔軟的腹部,另一手摁住他頭部的百彙穴,嘗試着用神識與他交流。

她只要稍稍用力,這個人就會一命歸西。

“嗯……”

那個人回應了一下她,聲如蚊吶。

“你有看到一只灰色的兔子麽?虞淵之主現在又在哪裏?”

“……嗯?”

算了,也許他并不知情。

“虞淵千裏迢迢趕來紫桑鎮究竟是為了什麽?”

“嗯……”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接近于無。

“那你聽說過姑獲鳥麽?”

夏昭可緊緊箍住他,摁在他百會穴間的力道稍稍加大了一些。

“……”這一會連回應幹脆都沒有了,那個人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翻,就徹徹底底暈倒在夏昭可的懷中。

鴉羽似的眼睫安靜得低垂下來,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蝶翼般的陰影。

“喂喂!怎麽就暈過去了?碰瓷也不是這麽碰的吧?”

夏昭可用力拍了拍那人的臉頰。

“就算只有築基期也不應該這麽脆弱吧……”

那家夥被夏昭可拍了臉頰之後卻依舊一聲不吭,只是安靜得往她懷中縮了一縮,唇邊綻開一個可愛的小小梨窩。

夏昭可伸手探向他的鼻下,呼吸均勻,沉穩有力。

“竟然是睡着了……”

行吧。

她只好改變計劃,給他施加一個沉睡咒讓他徹底陷入沉睡,然後脫下他的黑袍與罩衫,自己穿上,把他扔進了自己的須彌戒指中好好安安心心做個睡美人。

最後,她用造化之術改換容貌,變得與那人一樣。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腰牌,确認自己現在應該叫無牙了。

她走到走廊盡頭,拎起那件羽衣,走回關着那個女人的房間,想要一探究竟。

南溟虞淵這幫家夥究竟在謀劃什麽?

絲竹管弦笙歌不休。

宴泫一身滾金邊的玄色錦袍端坐在宴席之首,他發現了有人輕輕觸碰到了他設在三樓關押姑獲鳥的金色咒文,此刻正借着神識打量着三樓發生的一切。

這對于化身期巅峰的他來說,并不是一件難事。

宴泫借着半分神識,遙遙看着三樓那個朦朦胧胧的模糊人影,然後伸手捂住層層繃帶遮蔽下的左眼。

他覺得這左眼突然燙得厲害,像是無比興奮。

他看着那人背朝自己的黑色剪影,只覺得自己的左眼更加興奮了起來,像是見到了有種渴盼已久的東西。

之前喝了幾杯清酒,他本已有些醉意,唯一露出的右眼金瞳此刻蕩漾起潋滟的水光。

三樓那個背朝自己的黑色剪影好似被投影在面前的花鳥屏風上,忽如一夜春風來,萬千桃花次第漸開,灼灼如雲。

他恍然間又回到栖川之上的雲閣。

他的小師妹夏昭可還沒有死,正坐在屋檐上朝着遠處的栖川扔着石子,笑得沒心又沒肺。

她眼神清亮幹淨,盛滿爛漫的天光。

她說“宴泫,你快看,我扔得比你遠多了!哈哈哈……”

石子在奔流向東的栖川川水上不停向前飛奔,打着水漂。

心髒狂跳。左眼如灼。

懷中原先安安穩穩睡着的小兔子突然鑽出來半個腦袋,支棱起耳朵。

黎環環被宴泫制止住,只好極其不情願得咕嚕一聲,重新鑽回到宴泫的懷抱之中。

他身側坐着一位戴着面具的黑袍男人,男人看宴尊主半天一直在發楞,笑道“宴尊主,可是醉了? ”

宴泫沒有回複他的話語,只是安靜得看着屏風。

半晌無言,而後猛得起身,朝着三樓走去。

戴着面具的男人大惑不解,想要站起身來拉住宴泫。

身旁服侍二人的虞淵門人跪在戴面具的男人身邊,畢恭畢敬解釋道“尊主他有時喝多了,是會有一點……不同尋常……請先生千萬不要介意。”

“就這麽随他去麽?”戴面具的男人問道,好像有一些擔憂。

“就這麽随他吧,不然的話,尊主可是又要鬧得更厲害了。

戴面具的男人稍微想像了一下這位看上去就十分可怕的宴尊主,如果真的鬧的更厲害究竟該是怎麽樣的一種景象,不由瑟縮了一下。

面具男腳步立刻停頓,不再繼續追宴泫。

“也罷,宴尊主盡興就好。”

他樂得清閑,自坐回席間繼續飲酒作樂。

宴尊主瘋名在外,他也早有耳聞。

只要這次合作的事情不搞砸就可以了。

宴泫腳步聲極輕極慢,像是生怕踩碎一個沉寂的故夢一般。

他走到廊道裏的時候只看到空蕩蕩的前路,站在走廊的侍從連忙訊問“尊、尊上……”

宴泫轉過頭看着侍從,眼神難得溫柔,伸手在唇邊比了一個‘噓’得手勢,然後朝着三樓繼續走去。

聲音。

他能聽到她的腳步聲音。

夏昭可腳步聲輕輕,繼續朝着關着姑獲鳥的房間走去。

那女人擡起下巴,看着夏昭可和她手中柔軟華美的羽衣,唇角忍不住勾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一閃而逝。

“你來了。”

宴泫正踩着樓梯慢慢走上三樓,只要再上三級臺階,走過折廊,推開最裏面的那扇門,

夏昭可安靜地看着那個腰部染血的女人,腿上站着幾片漂亮尾羽的女人,微微笑了一笑。

“你很想要這件羽衣麽?答應我的條件,我就把它給你。姑獲鳥。”

一片黑暗中,夏昭可的須彌戒指裏面卻有本該陷入深深沉睡的人緩緩睜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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