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酥油茶01

酥油茶01

沉默蠶食着秋天，銀杏樹葉掉落的聲音具象了起來。

念逅沒回話，或者說她不知道該怎麽回話。

她只顧着向前走，公交站臺就在不遠處，仿佛那就是她的終點，到了就能抹掉一切。

從沒想過，蒲煜均居然自話自說：“你不說話，那我——”

音調起得很高，但戛然而止。

念逅只好轉身，蒲煜均還站在原地。

見他不說話，念逅沒好氣地開口：“那你怎麽？”

蒲煜均朝自己跟前邁了兩步，黃昏的影子打在他的面龐，暖和的笑意連同地面上的杏黃銀杏，好似在念逅心田描摹出了一個名為秋天的季節。

只聽他說：“就當你不否認了。所以。”

蒲煜均路過念逅，聲音從背後傳來，“我們還是朋友。”

念逅埋頭笑笑，忽然地心血來潮。

側身看向少年老成的背影，“能陪我去個地方嗎？”

蒲煜均身子微怔，他轉過來問：“哪兒？”

念逅單手握住挎包肩帶，視線朝上看，指着樹上還沒有掉下來的銀杏葉，“我記得你手賬本裏，有個銀杏路的路牌，上面寫說那裏的銀杏一落，禾川一下子就變成了曙川。我想去見見。”

坐在蒲煜均車的副駕駛位，念逅扣好安全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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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煜均像個沒事人一樣，越過自己打開副駕駛面前的夾層，将裝膠片的袋子放進去。

看到膠片的那刻，念逅有些生氣，明明他自己來拿了，還讓她白跑一趟。當然這不排除方淮在中間傳話的原因。

她問：“你幹嘛自己來拿不告訴我？害得我白跑一趟。”

蒲煜均轉動方向盤，“太着急了，所以忘記了。向你道歉。”

主動道歉？

念逅撇頭看向他，很認真地開着車。

印象中的蒲煜均很少道歉，過去的他總是那麽高高在上，仿佛永遠不會做錯事。

念逅不免好奇，她試探道：“那卷膠片到底拍了什麽？”

“沒什麽。”蒲煜均頓了頓，“如果有機會，以後你會知道的。”

“搞得這麽神秘，還要以後有機會才能知道。”念逅嘀嘀咕咕地望着面前夾層的開關，終究還是理智戰勝了好奇心。

蒲煜均像是聽到她的喃喃，忽然間彎彎唇角，“因為那是我的月光寶盒，是第三種存在。”

聲音很輕很溫柔，念逅不由得心頭一顫，迷迷糊糊間竟睡着了。

第三種是什麽？

很久以前，讀高中的時候，念逅好像在蒲煜均的課桌上看見過的。

那好像是他，拿去參賽的硬筆書法。

灑落的字跡肆意又意氣風發，全世界只有他能寫出來。

念逅記得那首詩的末尾，好像寫着這樣一段話：“雪色與月色之間，你是第三種絕色。”

“到了。”

蒲煜均叫醒念逅，她微微睜眼，身上蓋着一張薄毛毯。

看了看坐在身旁的蒲煜均，還有身上的毛毯。怎麽就在車上睡着了，念逅尴尬沖他一笑。

跟着蒲煜均走到那條街，分岔路口有一個老舊的路牌，路牌上生了鏽，看樣子它已經站在這裏見證了很多故事。

上面寫着“銀杏路”。

念逅晃眼一瞧，這條街好像并沒有蒲煜均所描繪地那麽讓人心向往之。

與禾川其他栽滿銀杏的街道，看上去沒什麽分別。

她質疑起他金牌導游的名頭來，“好像也不是很美嘛。”

蒲煜均沒反駁，自話道：“幸好離得不遠，還能趕上夕陽。”

忽然他從背後将手放到念逅肩上，周圍的一切像是凝滞了一般。

念逅只能機械地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呼吸聲在耳畔萦繞。

他說：“你看那，剛好太陽落山。再等等，風應該馬上就來了。”

等念逅徹底從思緒中反應過來時，她瞳眸只能印出一個畫面。

晚霞染紅了天邊的白雲，微風在耳邊響起，吹掉了銀杏枝頭的杏黃。

落下的一瞬間，穿着白襯衫的蒲煜均站在不遠處，站在一場銀杏雪裏，朝自己招手。

少年乍眼，好似暖色調裏唯一的冷色。

念逅忽然鼻頭一酸，淚打濕了睫毛，她笑着朝他跑去。

“怎麽樣，我沒騙你。”蒲煜均将手揣着褲兜裏，面朝自己向後走。

念逅笑道：“姑且算吧。”

風又來了，葉子掉在蒲煜均頭頂，念逅心血來潮跑去用頭頂接緩緩降落的銀杏葉。

一個，兩個……樂在其中，不厭其煩。

這條銀杏路仿佛沒有盡頭。

兩人在這條漫漫長路上，在夕陽的餘晖裏，跑着跳着用頭頂接銀杏葉子，活得像個孩子。

太陽漸漸落了山，天邊的晚霞還飄蕩在空中。

念逅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開口：“這條路也太長了吧！”

好像在散發一個信號，蒲煜均準确地接收到了。

“這邊有家酥油茶，味道一絕，要去嘗嘗嗎？”

念逅眼裏閃着光，裝作不在意，“可以去看看。”

酥油茶開在銀杏路旁邊的街道上，是個小攤。

蒲煜均率先走近，跟老板交談一番付了錢。

念逅慢悠悠來到他身邊，帶着調侃的意味，“看來你跟這家店的老板很熟啊。”

“以前來的次數多了，就熟了。”

騙人的吧，禾大離這裏坐地鐵都要半小時，蒲煜均會為了一家酥油茶跋山涉水？

念逅不太相信，但是如果有個人一起，或許就有可能了。

她話不過腦：“你一個人來？”

沒等蒲煜均回答，旁邊忙着幹活的老板倒先開口，“對啊，一個人！我家的酥油茶他可喜歡了，坐好幾站地鐵都要來。”

念逅震驚地看着他，蒲煜均挑眉，順勢坐在了小攤後的桌子前。

“不好意思老板，我手機沒電了，也沒帶零錢，要不我下次來一起給你？”

小攤車旁邊一個年輕女人焦急地翻着包，企圖從裏面找到零錢。

還沒走到小攤車的時候，念逅就注意到她了。

見她慌亂的樣子，念逅掏出手機掃碼，“我請你吧？”

異口同聲。

念逅和老板相視一笑，女人擡起頭，感激地不知該看向誰。

忽然念逅像是記起什麽來，看着面前的女人，“周戀？”

女人笑顏展開，“念醫生！好巧啊。”

沒想到在這裏也能遇到熟人，念逅掃碼幫她付了錢。

周戀局促地看着她，“要不念醫生把聯系方式給我，我回去後把錢轉給你。”

“說好的我請你。不用給的。”

“要給的。”周戀顯得有些固執。

念逅不好拒絕，只好說：“我記得你有餘醫生的微信，你把錢轉給她，我再讓她轉給我。”

周戀點頭笑應：“好，謝謝念醫生。”

趁着老板還在做酥油茶的空當，念逅寒暄問道：“你最近感覺如何？”

周戀埋頭笑笑，兩只握包的手有些拘謹，“比之前好點了，吃了藥能睡好覺了。”

“可不能斷哦，下個月記得來複診。”

話罷，老板将酥油茶裝進口袋遞給周戀，“拿好啊，下次再來！”

忽然身後傳來孩童的呼喊聲，“媽媽！”

周戀拿上酥油茶，笑盈盈地朝那邊一瞧，然後禮貌道別。

念逅循聲看去，路的盡頭一個男人牽着一個女孩，耐心地等在街頭。

女孩還沒等周戀走近，跑過去抱住她的腿，撒着嬌。

男人接過周戀手裏的酥油茶和背包，牽起她的手，消失在念逅的視野中。

不知為何，念逅心中竟升騰起一股暖意。

原來看着別人幸福，她的心也這麽滿滿當當。

***

時間如白駒過隙，醫院的工作從來沒有停歇。

不知不覺間，竟然已經11月了。

上午的號終于看完了，念逅靠在椅子上，喘了口氣。

小餘收拾着桌面，打算結束門診。

念逅突然間又想起了周戀，問道：“小餘，有個叫周戀的患者，這周她是不是該複診了？”

小餘愣了一下，“好像是。”

“都周四了，她怎麽還沒來？”雖說很多患者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失訪，念逅說不上來的擔憂。

她有些焦急，“我記得你有她微信，你提醒她一句。”

小餘掏出手機應下，念逅關上電腦，脫掉白大褂。

一副藏不住的笑意。

小餘不免八卦，“念老師，今天怎麽這麽開心？”

念逅吞下嘴角的笑，故作深沉，“今天下午我打算去靈觀寺散散心。”

小餘突然湊到跟前，“又是和蒲老師吧？”

念逅沒好氣地看着她，小餘捂住嘴，“我閉嘴！”

這一個月來，念逅總是照着蒲煜均的手賬本去還沒有去過的地方，反正他答應過自己要做免費向導的，不能白白浪費這個機會啊。

而且正好，蒲煜均和自己都是周四的門診。

下了班順路，也說得過去。

靈觀寺不大，但在一個小山上，想要上去得爬大約1000階臺階。

數字對不對，暫且不論，但蒲煜均真的去數過。坐在山下景區門口吃着簡餐的念逅，看着面前的他，覺得他未免無聊透了頂。

不過幸好，手帳本上記錄得很清楚，念逅今天專門穿了個登山運動鞋。

婉拒了蒲煜均遞來的登山拐杖，念逅大步邁向上山的必經之路。

不過也就一千個臺階嘛，蒲煜均有些小題大做了。

但靈觀寺會懲罰每一個嘴硬的人，還沒爬到半山腰，就喘得不行的念逅，坐在臺階上。

蒲煜均看笑話般，将登山拐杖遞來，“一半都還沒到呢，這就洩氣了。”

念逅賭氣地接過拐杖，站起身，嘴硬道：“才不是！”

兩條小腿顫顫巍巍，念逅只敢在心裏感嘆，這山也太陡了吧。

明明直線距離也才1.5公裏的。

念逅稍稍回頭，看着仿若天梯的臺階，咽了口唾沫，徒步走到山頂她這得做多少無用功。

蒲煜均像是發現了她的小心思，冷漠地說：“山腰上可沒有纜車，你只有兩個選擇，要麽上山要麽下山。”

念逅疲憊地看着仍然健步如飛的蒲煜均，他怎麽一點都不會覺得累啊。

一路歇歇停停，見到寺廟門的那刻，念逅仿佛看到了曙光。

“這就是靈觀寺了。”蒲煜均走到自己跟前，又做起了本職工作，“年代可以追溯到宋朝，據說這裏以前是皇家禪林。這裏有座千年來娟娟不斷的山泉，據說很是靈驗。很多人會往裏扔硬幣祈求上蒼眷顧。”

山泉眼就在寺廟進門的左邊，周圍圍了很多虔誠許願的人。

念逅有些喪氣，她看了眼人群，應該是擠不進去的。

忽然一個男人吸引着她的注意，只見他頂着滄桑的臉，臉上的胡子都沒刮幹淨。

三步一叩，跪到了泉眼邊。

起身時，念逅清楚地看見他的膝蓋處破了洞，肉露在外面，上面沾滿了細碎的石子和泥土灰塵，鮮紅的血滲出來。

看樣子就像是從山腳下一路跪到了這裏。

他一定很絕望吧，不然也不會來這裏找念想。

念逅忽然眼眶一熱。

蒲煜均還在滔滔不絕地介紹着這座寺廟的悠久歷史，但念逅聽不下去。

她整顆心都被那個滄桑的男人占據。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念逅吓了一大跳。

那頭的小餘有些揪心，聲線止不住地顫抖着：“念老師，我打聽過了，周戀好像服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