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離鄉

離鄉

溪野乃三域不轄之地，種族混雜，故遭人歧，久居于此，胸乃狹，心乃隘，能共苦然不能同甘。然百裏之地卧虎藏龍，常有外族之人，隐匿于此，身份莫測，不乏顯貴之人，然苦難者衆。

——《山川實錄·溪野》

“雲将軍，多謝這麽多天的照顧，本該請您用過飯再離開的，但義父那裏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我現在也是有家不便回，這地方又連個賣飯的沒有，我就不留您了。”

當姜忘憂和雲依川被從白石逐出藥廬後，已經接近中午，她有些尴尬的帶着雲依川在街上游走。

“你，去昆侖嗎？”

雲依川随口的問。

姜忘憂搖搖頭，“王妃的病我治不了，恐怕從歡也不能。”

“你都沒問什麽，怎會知治不了。”

“那一定是很難治的病，不然您也不必來找師父了。我雖識藥草，但也只是停留在認識層面，您要是來求藥，我可能還能幫您找找，但是若是求醫，我與從歡兩人加起來，都不及義父十分之一，所以恐怕幫不了你。你若沒有其他辦法，可以再去找從歡，她會有辦法也不一定，而今随嘉榮王子離開，您要找到她應該不難。”

雲依川自然也沒指望她真的能治病，于是直白道，“那你可知其實你義父本意不過是想讓我帶你們到昆侖而已。”

“我知道，但我不想去昆侖！我就想在溪野。”她固執的說。

雲依川被她逗笑了，“那你當時為什麽還嫁入旱海？還是你覺得留在溪野，還能嫁入某個王室呢？”

姜忘憂低頭不說話了，雲依川也覺得自己話嚴重了，那旱海王讓她嫁，她哪能不嫁。

“你看看周圍，你覺得你現在還能留在這裏嗎？”

溪野戶戶相依，沒有高牆，因此誰家發生了什麽，左鄰右舍一清二楚，她們從藥爐出來之後，所過之處，那些鄰居，有意無意的關注她的動向，關注着她和雲依川的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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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圍觀的人大概已經推斷出姜忘憂被從白石逐出家門，看到他二人看過來的目光，又突然慚愧起來，轉而紛紛出言相勸：

“丫頭，你就跟她走吧，昆侖多好，總比在溪野好！”

“他雖然比不上旱海王，但是看上去也挺富貴，你總吃不了虧。”

“留在溪野有什麽好呀！人都走光了，你留下做什麽？”

……

雲依川受不了這群多話的人了，他不想在此多呆一秒，差一點就要直接喚蒼鸾來，自己離開。卻又一個聲音傳來：“忘憂，在這站着幹什麽，去我們家吃過飯再說。”

“何夫人？”

來人正是青鹿先生的妻子，大概聽聞了姜忘憂的遭遇，特意過來叫她吃飯的。

“不了，何夫人，我們就要走了。”

姜忘憂也覺得現在的處境有些難堪，應該先離開這裏，之後再做打算。

“那怎麽行，你不餓，你朋友這麽遠過來，總得吃點東西。”

她是指雲依川。

“不了，我們……”

雲依川并不像是會留下來吃飯的人。

“可以呀！”

但是他留下了。

何夫人帶着他們離開後，那些看熱鬧的人有些留戀的陸續回到了家，嘴裏還在念叨着:

“到了昆侖這日子不一定怎麽樣呢，畢竟昆侖人不可能娶咱溪野女子的……”

“那個藥販子其實還不錯,诶怎麽沒見那個藥販子？”

“莫不是從現實想讓她嫁給藥販子，她不肯？”

“難說，這姑娘有主意，當年不是救回來個碩野人，差點跟人走了。”

“對呀，結果人家抛下她走了……”

……

青鹿先生的妻子并非溪野人，也不是混族人，而是新人族人。

所以見到雲依川格外親切，而雲依川願意留下，可能也是對這溪野突然出現的新人族人感興趣。

她熱情給他們做了一大桌的飯菜，終于落座，對姜忘憂道：“剛剛青鹿去請你師父過來一起吃，他說有人幫他煮飯了。便沒過來了。”

姜忘憂和雲依川對視一眼，那做飯的人想必就是藤逸了。他堂堂小白城王而今替人生火煮飯，看來他的求學之路漫漫無期、并不樂觀，怕是撐不了太久。

接着何夫人又道：“我聽聞你同義父吵架，是不想嫁給那藥販子，剛才才聽說，你是要跟這位貴人去昆侖了。”

謠言已經傳成這樣了。

“并非如此，我與這位雲、雲公子是半路相識，他送我回來而已，并無其他關系。”

姜忘憂不知該如何解釋，雲依川接過話，“我只是想要姜姑娘去昆侖幫我母親治病。”

“哦，昆侖不錯的，以後讓這位公子給你找個好人家，賺些錢再回來。”

她說的是賺些錢，不是讓她嫁到那裏，因為她知道溪野女子留在昆侖很難。

姜忘憂笑笑。

雲依川轉移話題問：“夫人是昆侖哪裏人。”

“我是川海人？”

雲依川有些意外，“川海？你們新鲛人？”

何夫人不好意思的點點頭。

川海是昆侖域的一處深海，裏面生活的人是新人族的少數民族——新鲛人，同鲛族一樣，有尾翼，善游。她們與新人族同宗，卻生活在海中，鮮與外界來往，雲依川也不曾想到能在溪野見到她們 。

而何夫人卻只是喃喃道：“是了，您這樣的身份，肯定是崇阿人了。莫不是王族之人？”

青鹿先生咳了一聲，示意她不要多問。

雲依川也不隐瞞，“我是王族人，”接着反問，“您怎麽會在這裏？”

何夫人看看青鹿先生，笑說：“您是否也想問，我們為什麽不留在昆侖。”

川海地大人少，并不那麽排外，所以青鹿先生是可以随着何夫人落戶川海，成為新人族人。

總是比留在溪野好的。

“就算留在昆侖，依然改變不了血脈，我們的孩子依然是混族人。”她又道：“外面的世界，混族人處境艱難，我們也不是沒想過留在昆侖。但留下來容易，活下去難呀。我們也不是什麽大戶人家。還不如回到溪野，這裏都是溪野人，沒有高下之分，有山有水，也不會被餓死，而今現在也老了，在這溪野更加自然。”

何青鹿先生一生風骨，但在外面仍然難以避免遭到歧視，他自然是不肯讓自己女人養着的。

但是他們一生都沒有小孩，大概是不想讓自己孩子遭到冷遇吧。

“那為什麽溪野人，還都要向外走，留下來，靠着這山水自立自強不好嗎？不讓女子再去依附其他族人，男子不必仰人鼻息。”

姜忘憂問。

雲依川好像明白了姜忘憂想要留下來的原因。

一直沒有開口的青鹿先生開口了，“如果不走出去，根本不會明白，為何明明是旁人的偏見，卻要從自身來改變，更不會明白如何改變；甚至很多人不會明白何為偏見，會覺得這個世界就是如此劃分，好像我們生來便在最下等，底層就該這樣生活，我們只需遵守就行，根本不知，這個規則可以被改變。也根本不會知道，真的要改變有多麽難。”

姜忘憂似懂非懂。

何青鹿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深沉，打趣道：“再說，如果不是我當年走出去，怎麽會遇到雪凝。”

雪凝，是何夫人的名字，

本來表情十分凝重的何夫人被逗笑了，她輕拍了一下老板的手說：“幹嘛說這麽多，讓人家笑了。”

雲依川沒再多問，繼續吃飯。

他不會見笑，打破這世界的參差有多難，他比誰都清楚。

用過飯後，姜忘憂和雲依川辭別何青鹿一家，何夫人有些希冀的對忘憂說，到了昆侖，一定要到川海看看，那裏有雪原，有深海，美不勝收。

至于真實的樣子，雲依川也沒有去過，只是何夫人而今與它隔着碩野萬裏平原，隔着世人的偏見隔閡，此生怕是不會回去了。

何青鹿拿出一本手寫的筆記遞給姜忘憂道，“忘憂我記得你幼時常找我借這本筆記，這是我年輕時從溪野到昆侖一路的見聞，而今送給你吧！”

“《山川實錄》？”

姜忘憂接過，不由得念出封面上乃是何青鹿親筆所書的名字。

“對，是我年輕時的未竟之筆，我曾想着走遍三域，見所有的見聞，都記下來，讓更多人人看到，但現在也走不了了，也寫不成了，你拿着吧，或許你能将它寫完。”

蒼鸾的青金羽翼掠過溪野的土地，以它的速度，很快便會離開溪野，姜忘憂仍在回望，雲依川還是帶她走了，她沒有同從白石告別，她知道，青鹿先生會将消息告知從白石，也知道，這溪野她是非離開不可。

姜忘憂跟雲依川回碩野途經旱海，或者，現在該叫涼沙城了，它正在修路，大興建設，部分領空也對坐騎開放了，雖然還沒有太大的變化，但相比姜忘憂初見時的死氣沉沉，此刻似乎在隐隐的泛出生氣。

她們停下來休息，發現處處都有哈桑的傳說。

在那些傳聞中，姜忘憂得知哈桑不斷吞并周邊部落擴大涼沙城領地，并且與彼岸礁建立了合作，互換陸師水師資源，到涼沙城和彼岸礁學習陸軍和海軍作戰。

成為了碩野第一個與玄淵建立軍事合作的王室。

同時，他也沒有放棄，與桑海田的合作，桑海田作為涼沙城的鄰國，也是碩野之上最大的王庭，有許多措施值得學習和借鑒。

因為碩野為平原，翼族人又有雙翼，故而整個翼族都不是特別重視道路交通的建設，直到桑海田嘉榮的父親洛嘉繼王位，他發現墨玉膏在碩野之外一樣被生活需要，但卻價格昂貴，而翼族的墨玉膏全靠翼族人力向外運送，效果甚微，這才開始修建道路，很快打通了昆侖的銷路，桑海田一夜從王室晉升王庭，并很快成為碩野最大的王庭。

哈桑同樣發現了這個問題，于是他建立起涼沙城後，便開始對涼沙城道路改革，并且尋求與桑海田的合作。洛嘉很快同意了幫他們修路，

并且無償提供建材幫他們建造加工墨玉膏的廠房，并且派專人指導。

“桑海田做這些利益何在呢？”姜忘憂似有不解。

“你知道涼沙城什麽最多嗎？”雲依川不答反問。

“墨玉膏？”

雲依川點點頭，“除此之外呢？”

雲依川指指外面那些同樣在此歇腳的路人。

“人？”姜忘憂恍然。

雲依川點頭，似乎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樣，似乎覺得這女人也沒有那麽笨，終于能說通了一次。

旱海地域不大，人口卻趕上了整個桑海田，而今在這片土地上，重新建立起的涼沙城，吞并了周邊部落，人口更勝從前，洛嘉在此建廠、修路看中的，便是這涼沙城大批廉價的勞動力資源。

這條路是通往碩野桑海田的大路，此刻大批的過客背着行李在此停留，這番景象，此前姜忘憂嫁入旱海時也曾見過，不過那時見到的，大都是逃跑的難民，而今，兩國各取所需，曾經離開旱海的那批人，又開始踏上返鄉之路，似乎一個美好的時代要向他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