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君竹知我心(4)

君竹知我心(4)

他們到達醫院之後,熟門熟路地去了杜天祥所在的門診。他們人多,一看就來者不善,早已有人把這消息通知了院長。

他們闖入的時候,杜天祥正給一個病人包紮胳膊。他一看來人,立刻沉下臉:“你們來醫院做什麽?病人需要安靜,馬上出去。”

來人正式趙伯,他卻不如平時恭敬:“少爺,外面有傳言,傅家小姐被少爺帶到醫院藏起來。夫人為了證明杜家清白,特意讓我帶人來醫院,還請少爺配合。”說着,揮了揮手,衆人便朝醫院四周散開。

身後傳來重重的清脆聲,俨然是茶杯被人摔碎碰到地板上發出的尖銳,趙伯心中一顫,轉過頭,就見杜天祥正怒視着他,雙眼中那種痛恨就好像有什麽不共戴天的仇恨一樣。趙伯心中一顫,他從未見過少爺有如此淩厲的眼神,但一想起夫人說的話,斟酌了片刻,也就當作沒看見。

病房一間間被打開,陸續傳來尖叫聲和呵斥聲,他們也不管不顧,直到:“你們在幹什麽?我們法國的醫院你也敢搜查?還不給我出去!”

衆人一見到這個老外,立刻停了下來,這裏是法租界,惹毛了他們,只怕後果不是他們承擔的。衆人一致看向趙伯,趙伯挂着一臉虛僞的笑容走上前:“有個人私逃進醫院,還請院長行個方便。”

院長大怒:“你們的閻将軍都不敢帶人搜查這裏,你們是誰?好大的膽子。”

趙伯想了片刻,繼續笑道:“既是如此,那麽便不打擾了,院長息怒。”

杜天祥怒氣沖沖地用腳踹開房門,杜夫人正跟一幫夫人在談論那邊的衣料、那邊首飾比較好,衆人一見這動靜,立刻轉頭看向門。

杜夫人眉頭一皺,怒道:“家裏面還有客人呢,你這麽莽撞像什麽樣!”

她不說還好,一說杜天祥更加的生氣:“母親也知道面子,你讓人在醫院裏橫沖直撞的時候,何嘗又顧及到我的面子!”

衆多夫人一看不對勁,紛紛起身告辭。杜夫人禮貌客氣的挽留幾句之後将她們送出門。

等客人都走了,杜夫人立刻将門關上,上下打量着兒子,走過去坐到了沙發上:“我雖說是杜家的夫人,但我首先是你的母親,你是我兒子,我能不顧及你的面子嗎?”

杜天祥跟杜夫人母子關系素來不錯,聽到母親這麽說,杜天祥的臉色略緩:“那母親為何這麽做?”

杜夫人一臉恨鐵不成鋼的看着兒子:“你這麽把傅家小姐帶走,把傅家至于何地?天祥,你做事素來穩重,這時候怎麽如此毛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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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天祥不屑:“誰告訴你我把她帶走的?”

杜夫人微笑:“你是我兒子,你心裏想什麽我不知道嗎?我讓趙伯去醫院只是為了給傅家一個交代而已,至于能不能找到,我并不在意。”

杜天祥聽到此,臉色才徹底緩和下來:“但願如此。”

這一次的談話就像正常聊天一樣告終,但是他們二人都明白,母子之間的隔閡只怕就此開始了。

杜天祥心有顧忌,交待醫院的同事把她的病房安排的隐蔽一點,醫院上下他都提前打過招呼了。一直欣賞支持他的院長是個法國老頭子,笑着說他是中邪了。

杜夫人仍是像往常一樣出門逛街、看戲或者管管家之類的,并沒什麽異常。

一天後。

醫院的病房外。

杜天祥深吸了口氣,臉上換了笑容,這才推開門進去。

傅君竹皺着眉頭看着她:“天祥,你跟我說實話,我是不是得了很嚴重的病,你才把我留在醫院?”

杜天祥面色自若,心中卻早已波濤洶湧,他輕輕握住她白皙的手,與自己十指緊扣:“怎麽可能,執子之手,我還等着跟你白頭偕老呢。我們可以生一堆孩子,讓他們圍在我們身邊,叽喳個不停,那樣肯定很熱鬧。”

傅君竹蒼白的臉上立刻漾起紅暈,她有點不好意思的想縮回手:“說什麽呢?”

杜天祥抓住她的手不放,在她額頭輕輕落下一個吻:“等你身體好點,我就帶你出院,到時候我們一起去法國。”

“法國?”傅君竹沉思了片刻,仿佛下定什麽決心似得,“好,我跟你走。”

可他們怎麽沒想到,這居然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他這一出病房門就是永訣。

杜天祥出來後對站在一旁的同事道:“麻煩你了,君竹就交給你了。”

那人笑道:“跟我客氣什麽,我還指望你在院長面前替我美言幾句呢。”

杜天祥扯出一個苦笑來,沉默地看着同事走進病房,過了不多久,病房上“手術中”的燈亮了起來。

杜天祥坐在椅子上,眉頭深皺,焦急的目光時不時地看向手術室。已經過了一個小時候,這一個小時,他一直坐在椅子上,雙手包頭彎腰坐着,心中煩躁的不得了。他想站起來走走,又深怕打擾到正在進行的手術,但不想離開的太遠,只在走廊盡頭抽了根煙。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間,同事都去吃飯了,有同事讓杜天祥先去吃飯,自己替他看一會兒,等他吃完飯再過來。杜天祥不肯,他一分一秒都不想離開,他要君竹手術後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自己。

見他如此,同事搖了搖頭,自己拿着飯盒去了食堂。

杜天祥已經一天一夜沒合眼休息了,原本想抽煙提神來着,結果抽完煙後他的困瘾一個勁地朝着他攻擊,他終于受不了閉着眼打起盹來。

半睡半醒中,他隐約聽到有很多人朝這邊跑來,動靜大的他立刻醒了過來。

只見一群人高馬大的男人突然沖了過來,杜天祥立刻上前攔截,但他本來就體力有限,對方十幾個人,他哪裏是他們的對手。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對方把自己堵在一邊,沖進了病房,帶走了傅君竹。

三年後。

千州陵園。

杜天祥靜立在墳前,墓碑上的女孩笑的含蓄內斂,他的心卻無比沉痛。

三年了,整整三年了,他原本以為離開就會好受點,會沒那麽難受。可是那痛楚已經深入骨髓,成了附骨之疽,時刻在折磨着他。他想她的時候,心痛。不想她的時候,心更痛。

他帶來的那束紅玫瑰的花瓣和葉子正安靜地躺在墓碑前,随風輕輕揮動着,他腦中不禁浮現出自己第一次送她玫瑰花的情形。

那時候的她非常不好意思,生怕被人看見,愣是不敢接。可見到自己露出失望的表情後,她立刻接過花,将花瓣都扯了下來,小心地放進一個布袋子中,然後将玫瑰扔掉。

這一連串的動作做的又快又準,杜天祥咋看之下愣住了,卻見她笑着對自己道:“好啦,我收下啦,這花瓣我以後留着做書簽。”

杜天祥到現在都記得她當時扯花瓣那略帶粗魯的動作,那緊張的模樣是他日後打趣她的資本,但每次都招來她一句“你再說我就不理你了。”

風更冷,把他的思緒帶回到現實當中。

他看着這嬌豔欲滴的花朵,右手狠狠地握成了拳。

離開陵園,他提着行李箱坐車回了醫院,直接去了院長辦公室。

幽默的法國老頭卡內頭上的銀絲更多了,一見到他就笑着道:“三年不見,你沉穩了不少。雷諾教授一直跟我誇你是他見過的最有優秀的留學生。”

杜天祥也笑:“這得感謝院長的厚愛和提拔。”不過這笑容卻未達眼底。

卡內也注意到這點,卻沒有點破,只是讓他去隔壁給他準備的辦公室看看,有什麽需要跟自己提。

杜天祥禮貌的應了下來,卡內看着他離去的背影直搖頭。

杜天祥這幾日沒日沒夜地呆在辦公室,離開三年,千州的格局基本沒什麽變化。但是戰事一觸即發,醫院目前的師資以及醫務水平卻跟不上,他這幾日就在研究如何提高醫院的整體水平。

一開始,卡內還贊揚他做事認真負責,但後來逐漸看出他不對勁,強制他回去休息,不準來醫院上班。

杜天祥無奈,遂即回到醫院給他安排的臨時住處。他的臨時住處在醫院和杜家之間,杜天祥見到後當即皺了皺眉,他明白卡內的用意,也知道拒絕不了,當即接受了。

該來的始終要來,躲也躲不過。

可當他看到停在門口的車輛,以及站在大門的人的時候,心中冷笑:“這一天,還是來了。”

杜夫人一見到兒子,立刻高興的迎了上來,但好像想起什麽來似得,立刻沉下臉:“天祥,你這孩子怎麽回事?一走三年,什麽音訊都沒有,不知道我和你父親很擔心你嗎?你做事素來沉穩,為何這次……”

杜天祥冷:“杜夫人想必一定吃過晚飯了,不然怎麽會有這麽多力氣訓人?”說着,繞過她去開門。

杜夫人跟身邊的趙伯對看一眼,二人面面相觑。此時,杜天祥的門已經打開了,他徑自走了進去卻沒有關門。杜夫人對着趙伯做了個動作,示意他留在門外,自己則是走了進去,順手關上了門。

杜夫人用挑剔的眼光上下打量這他的臨時居所,對躺在破舊沙發上的兒子皺眉:“這房子地段不好,車來車往,晚上睡的不安穩。天祥,你是我杜家的獨子,怎麽能住在這種地方?跟我回杜家吧。”最後一句話裏面帶着一絲哀求。

杜天祥懶懶地躺在沙發上:“這還舊啊?我在法國的居所連這一半都不如,夫人過慣了富貴生活,自是看不起這裏。”

杜夫人穿着高跟鞋,站的有點累了,本想找個地方坐下來,但是左看右看都沒看到滿意的地方,只好站着。杜天祥也注意到這點了,譏諷道:“杜夫人要是累了,就先回去吧,我這小廟容不了您這尊大佛。”

杜夫人怒:“你這什麽态度?我好歹是你親生母親。你一聲不吭跑到法國留學,你父親大發雷霆我都幫你攔了下來,你在法國吃苦,我多次派人去找你你都不願回國,不願回家。現如今又對我冷嘲熱諷,這是做什麽”

“做什麽”杜天祥冷笑,“母親,您知道嗎?我留學前一天晚上聽到你和父親的談話,我真是沒想到我那素來善良高貴的母親居然如此狠毒,如此蛇蠍心腸。母親,我一直以為您是愛我的,可我沒想到您明知道我喜歡君竹,卻幾次三番從中作梗,最後連她一條命都不留。”

杜夫人面色立刻變得慘白,她沉默了片刻:“天祥,你這是什麽話?傅家小姐香消玉殒,我也很遺憾。我含辛茹苦把你撫養成人,你如此指責我,真是讓我傷心。”

杜天祥嘩一下從沙發上站起來,大步走到杜夫人面前,那氣勢讓杜夫人本能的一退:“你敢說我頭幾次請你去提親,你言談之中沒有故意羞辱傅家?我之前一直納悶,傅家是書香世家,教養良好,反應怎會如此激烈?還有之前,傅家硬是把女兒帶回去,也是您派人到處散播我和君竹的事情對吧?傅家人守舊,絕不允許自由戀愛,你故意這麽做,讓傅家覺得丢臉,把君竹帶回家後不容許她跟我有任何往來。即便後來我真心誠意上門求親,傅家對我已經産生了先入為主的壞印象,三番幾次拒絕我。”

“我……”

“傅家兩次來搶人,可那些人一看就是流氓,這根本就不像是傅家做出來的事情,這都是母親您的功勞吧?這些我都忍了,我本來想着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傅家必定會把君竹送到醫院來,讓她繼續接受治療。可沒想到傅家根本就不相信西醫,請中醫給君竹看病,而你居然買通那個中醫,讓他說君竹只是感染風寒,根本就沒病,讓她活活病死。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真痛恨自己無能,救不了她性命。”

“我并沒買通那大夫。”

“沒錯,你沒有,但是那大夫根本就是個庸醫,治療普通小病還行。你故意讓人去他那裏看病,然後說他救不了君竹,那人自大,非說自己可以治好。攔着傅家,不讓他們找醫生。傅家人本就迂腐,對西醫不太相信,君竹晚期吐血,那庸醫還說她是相思成疾,傅家對此深信不疑,覺得丢人現眼,活活把女兒拖病死。這也就罷了,就連她埋葬的地方我都不知道,你跟傅家的人聯合起來瞞着我,要不是宋廉,我到今天都不可能知道你們居然随便找了個地方就把她埋了。母親,你就這麽恨我?這麽不想我得到幸福?”杜天祥說到最後,竟然忍不住留下兩行清淚。

杜天祥從小被長輩嬌慣,杜夫人從未見過兒子這樣,忍不住慌了起來,伸手就想替他抹去淚珠,卻被杜天祥一把推開:“別碰我。”

杜夫人自責羞愧:“天祥,我知道母親在這方面做的的卻不夠好,但我确實沒有害傅家小姐的意思。我只是隐約表達出我們杜家跟傅家門不當戶不對,但我沒想到傅家反應會這麽激烈。你出去留學,我寫了好幾封信給你,派人去找你,你只說自己忙,我以為你的學業繁忙,卻沒想到你心中居然裝着這麽多事情。我們終究是一家人,你現在願意回來不是代表着你原諒我了?”

杜天祥冷笑更甚:“你當真以為我是為了杜家?要不是院長幾次請我回來,我巴不得永遠都不想見到你,我回來也只是為了君竹,為了醫院,為了我的國家,這裏面一點杜家的因素都沒有。”

杜夫人的臉上漸漸露出一絲絕望,她帶着一絲祈求看向杜天祥:“天祥?”

“天也不早了,夫人還是回去吧,以後都不要來這裏了。”說完,大步流星走向門口,打開了房門,做出一個“請”的姿勢。

不管杜夫人怎麽請求,杜天祥都不為所動,她終于放棄,依依不舍地離開了。

杜天祥最後看了眼母親離去的背影,快速地轉過頭,把門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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