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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舟槿說過自己久不彈奏，怕已琴藝生疏，本以為只是謙辭，不想竟是托大之詞。岳旻倚在床頭臉上不見波瀾，拿在手上的半塊糖心酥餅卻倏然墜地，她不禁在心底發出一聲驚嘆，何止生疏，簡直是魔音穿腦，不堪入耳。

在節奏混亂音調不平的琴聲中，岳旻開始追憶她的似水流年，細算浮生千萬緒，散似秋雲無覓處，再怎麽從一件件往事中苦苦搜索，也記不起舟槿曾經撫琴的畫面。

山上沒有琴。

岳旻忍不住打斷她如同走火入魔般的傾情演奏，平靜地開口發問：“你有多長時間不碰那張琴了？”

舟槿笑眯眯地擡頭回答：“三年。”

“……靜下心來，可以聽到雪融的聲音。”

“有風無月已是遺憾，有雪無琴豈不更掃興？舟槿說過師姐是何等風雅之人……”

“謬贊了。”

“剛才舟槿的那曲《梅花三弄》師姐以為如何？”

“拙劣幼稚，附庸風雅。”

“……”

就在兩人大眼瞪小眼的時候，門外傳來了一陣脆生生的笑聲。

“哈哈哈哈……批評得很中肯呢，哈哈……不過還真敢說耶……”一個穿着火紅色緞衣的少女扶着門扇笑彎了腰。

舟槿神色似嗔非嗔，睜大杏眸水淋淋地掃了圈圈一眼，圈圈吐了吐舌頭，張臂飛撲到舟槿身上，撒嬌似的在她的肩頭蹭了蹭，然後指着岳旻好奇地問：“這就是貴客？好标致的姑娘哦，難怪你要把她藏在自己房間裏。”

舟槿伸手捏了捏圈圈白裏透紅的蘋果臉，笑眯眯地道：“你也标致，只是愛鬧愛玩，我想藏也藏不住。”

“真的嗎真的嗎，小舟真是這樣想嗎？”圈圈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摟着舟槿的脖子興奮地搖晃着，滿足而快樂。

岳旻靜靜地看着她們，雖無言語，卻還是引起了圈圈的注意。

“嘿嘿，我叫圈圈，請教姑娘芳名？”

岳旻淡漠的視線長久地停駐在圈圈俏麗可人的顏容上，目不轉睛。

圈圈摸摸自己的臉，奇怪地問：“怎麽了？我臉上有髒東西？”

“剛從伽钰那裏過來？”舟槿的笑意加深了幾分，伸手輕輕地揉着她眉心間那塊淺淺的指甲痕。

“人家是去看伊世，她衣不寬帶徹夜未眠，好辛苦啊，偏偏那個沒心沒肺的病人還鬧着不肯吃藥，我提議撬開她的嘴強灌下去，結果就被她狠戳了一下。”圈圈扁着嘴委屈地敘述事件經過，一邊說一邊比手劃腳，差點弄翻擺在床邊的幾碟糕點。

岳旻見這少女不僅模樣嬌憨可愛，而且性子也天真單純，不禁對她生出幾分好感。

“所以圈圈是專程來這裏告狀的？”舟槿将一切看在眼內，笑容舔了幾分複雜的情緒。

圈圈松開舟槿的頸項，注意力被自己剛才差點打翻的幾樣精致糕點吸引住了，毫不客氣地伸手去取，吃得津津有味。

“沒有啦，人家才沒那麽小氣。”兩三口吃完後，舔了舔指上的糖渣，才正色道，“小舟，她今早已經回來複命了。”

本是沒頭沒尾的話，舟槿卻能聽明白，她點點頭，粲然笑語：“動作是越來越快了，值得嘉獎。”

“那要獎她什麽？”圈圈又再抓起一件點心欲放進嘴裏，卻被舟槿伸手輕輕按住。

“勞累了一夜，指不定饑寒交迫，就賞她一碟糕點一碗蓮子羹，圈圈認為如何？”

“想必她更希望小舟親自洗手作羹湯哦。”

“那用我的洗手水做湯如何？”

“呀呀，恐怕只有伽钰才會喝。”

舟槿對一直默不作聲的岳旻笑道：“今日本想在這裏陪師姐聊天解悶的，奈何總有俗事纏身，不得空閑。”

“無妨，我喜歡清靜。”岳旻沒有看她，視線透過窗扉落在庭院的積雪上，神色舒閑悠然，對她的去留毫不在意。

圈圈趴在矮幾上偷吃糕點，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動着，看看舟槿，又看看岳旻。

“等一下伊世會來替你換藥。”舟槿見岳旻對她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只得對圈圈吩咐幾句，讓她留下同岳旻聊天作伴，然後才依依不舍地離去。

待得舟槿走遠了，矮幾上的點心也剩得差不多了，圈圈這才擦擦嘴站起來，走到窗戶邊往外張望。

“沒有人。”岳旻看她一眼，語氣平緩地道。

“嗯，影衛也跟着小舟走了。”圈圈确認過後終于放心地走回床邊。

日光在室內無聲流轉，四目相對，一個探究，一個思慮。

“她怎麽樣了？”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岳旻，語氣依舊平和沉穩，只是多了一絲關切之意。

圈圈搖搖頭，表情有點煩躁。

“不好，很不好。”

“若不是如此，你也不會背叛舟槿……”岳旻了然颔首，不料卻被她憤怒地打斷。

“我沒有背叛小舟！”她急切地想要解釋，雙頰漲得通紅，“我只是不忍看她受那樣的嚴刑，除了幫你将她救出去外，我不會做其他任何傷害小舟的事情！”

“你放心，我來也只是為了救我朋友，沒別的目的。”像是表明心跡，也像是承諾，岳旻堅定的語氣的确讓圈圈安心不少。

圈圈深呼吸幾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後為難地望着岳旻問：“接下來要怎麽辦？”

岳旻似乎早就料到她有此一問，不加思索便回答道：“當日你能瞞過舟槿派人到客棧給我報信，是否意味着可以繼續進行你曾提到過的裏應外合之計？”

“不行。”圈圈一口否決掉這個方案，“我先前提的‘裏應外合’是指合你我二人之力，偏你沒用被抓了進來，這辦法已行不通。”

“難道你就沒有自己的心腹手下？”

“他們不行的，不行。”

岳旻沉思片刻才又道：“自她失去音訊後，不單是我着急，也有別的江湖朋友在查探她的消息，我已經發去飛鴿傳書，興許她們不日便會到達樟城，只是……我無法與她們取得聯系。”

“需要我幫忙？”圈圈會意，神色卻更顯苦惱憂慮。

岳旻知道她尚在矛盾掙紮，适才親眼目睹她和舟槿的親密無間，早超過了上下主仆的界限，舟槿對她那般縱容疼愛，也難怪能讓她如此死心塌地。

沉寂沒有維持太久，圈圈很快便下定決心張口詢問：“要我怎麽做，你說吧。”

“依我來猜，此次來樟城的應該是她的兩個師妹，我只見過其中一個，大概十五六歲年紀，骨架纖細，面容精致，頗惹人憐愛，只是性格過于輕狂張揚，經常出言不遜，十分惹人注目，不過正因如此，你找起來倒可以省去不少功夫。”

圈圈越聽到後面神色越是凝重，最後更是不自覺地蹙起雙眉，欲言又止。

“怎麽？”岳旻不解地問。

“不，沒什麽。”圈圈勉強輕笑一聲，在心底自我安慰，許是自己多慮了，世事未必會如此巧合，還是別胡思亂想的好。她甩甩頭又問：“那她叫什麽名字？”

岳旻看了眼垂挂在廊檐上的琉璃燈盞，似是回憶起一些什麽，黑眸內化開淡淡的暖意。

“淩珑玲。”她說。

“她叫淩珑玲，是穹門弟子，輩分最小卻資質最高，六歲拜師學藝，十二歲便能與大師姐打成平手，現在怕是已經要青出于藍了，聞說穹門掌門有意讓她接任，只是她年少氣盛，不懂收斂，與同門間時有摩擦，衆怒難平，不得已才讓她跟着兩位師姐下山歷練，希望能借此磨掉她的銳氣。”

不大的會見廳，紅毯軟塌，翠屏銀燭，正面牆上挂着一幅丹青，上書“卿本佳人”四字，筆法狷狂霸道，力透紙張，氣勢磅礴。

舟槿挨坐在軟塌上，手捧一杯香茗，茶香四溢，正惬意地半眯着杏眸專心聆聽那些來之不易的情報。

“原來是穹門的人。”她彎起唇角，露出一抹清淺的笑。名門正派呢，而且在武林上還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看來，招惹到不好招惹的大人物了。

“淩珑玲武功高強，絕非泛泛之輩，她那麽輕易就被我們護院擒住，恐怕是別有用心，有所圖謀。”同樣倚在軟塌上的錦衣女子正一邊優雅地品嘗着矮幾上的各色糕點，一邊口齒清晰地提出自己的疑慮。

舟槿漫不經心地轉動着手中茶杯，笑吟吟地道：“除了那個被關在地牢的大師姐和這個自投羅網的小師妹外，不是還有一個沒提到嗎？”

錦衣女子舔了舔唇角的酥餅渣，有條不紊地回答道：“剩下的那個人平平無奇，武藝一般，但個性爽朗仗義，不拘小節，在穹門很得人心，在江湖上也有許多朋友。”

“這種人才是防不勝防的呢。”舟槿輕啜一口清茶，臉上的笑意加深了幾分，她想了想才繼續道，“既然兩人中有一個已經深入虎穴，想必另一個也要展開行動了，你多派些人手看着，有什麽動靜随時彙報。”

錦衣女子悠然一笑，依舊不緊不慢地嚼着點心。

“小舟放心，我早已布下眼線，她的一舉一動全都在我們掌握之中。”

舟槿又抿了口茶，笑意一點點漫上杏眸。

“錢殷辦事，我的确是放心的，沒有比你更可靠的人了。”

錢殷捧起蓮子羹喝了一口，挑眉笑道：“在圈圈面前也是這麽說的？”

“在伊世面前也是這麽說的。”舟槿笑得更歡。

“圈圈她……”錢殷驀然神色沉凝，眉宇間多了幾分擔憂。

“用人不疑。”舟槿不在意地撥開掉落臉頰的絲發，将茶杯放回矮幾上，“這句話，我對誰都這麽說。”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這個道理她自是知道。然，一次不忠，百次不容，這道理她更是明白。

誰被誰蒙在鼓裏，誰被誰算計利用，人心，從來難測，就看你敢不敢放手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