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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連幾天安然平順的日子,仿佛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岳旻只覺得生活如履薄冰,指不定哪時哪刻,一石激起千層浪,驚濤怒湧,風雲色變,再無寧日。
與圈圈商量過後,兩人都認為目前最好還是暫且按兵不動,靜心養傷,不然就憑岳旻現在這病弱不堪的身體狀況,怕是救不到人反而需要人救。
“你說的那個淩珑玲前幾天到美人樓鬧事,已被護院擒拿,但我想多半是她故意為之。”
“嗯,珑玲的武功深不可測,尋常等閑之輩根本無法傷她毫厘。”
“我已經聯絡到和淩玲珑一同前來的人,她雖看了你的親筆書信和那塊玉佩,表示願意配合行動,但我看得出她仍将信将疑,戒心很重。”
“那是當然的,我與她僅是通過珑玲的言談略知對方一二,對于素未謀面的人,縱然是朋友的朋友,也無法全然信任。對了,你可知珑玲此刻被關在何處?”
“不在莊內,許是仍在美人樓,這事不由我管,需得暗中打探,你且等我幾天,查清楚了便告訴你。”
“好。”
出入多了容易惹人猜忌,圈圈不敢常去岳旻處,更多的是跑到伽钰房中玩鬧,陪照看病人的伊世聊天,看楊潋按着不聽話的病人灌藥,聽錢殷以探病為名津津有味地向昏昏欲睡的病人宣揚江湖上的名人八卦。
“你們這群人是不是都很閑?”伽钰終于忍無可忍,情緒爆發。老虎不發威還真把她當病貓了,每個人都打着關愛的旗號自進自出,實則小衆聚會,擾她好夢。
“河清海晏,天下太平,最近美人關門庭冷落得很吶。倒是美人樓生意昌盛,但不歸我們管诶,自然無事可做,稍微游手好閑一陣。”錢殷攤攤手表示無奈,然後又對圈圈擠眉弄眼,尋求應和。
“嗯嗯,伽钰大可以繼續病下去,反正養好了也無事可幹。”圈圈趴在床邊沖病人露出天真無邪地笑臉。
楊潋挨過來曲起五指敲了敲圈圈的腦袋,一臉似笑非笑地道:“這可不行,若是她久病不起,我這做大夫的豈不被人說成浪得虛名?”
伽钰最恨看到楊潋這副表情,要麽幹脆地笑出來,要麽将唇角的弧度繃直,像這樣陰陽怪氣,皮笑肉不笑的模樣看着就讓人渾身不自在。
“我說你的藥到底行不行,每天灌我三大碗,怎麽都不見我有所好轉?”伽钰每每想到那些黑如墨汁的湯藥就腸胃抽搐,那種苦味,奇特得難以言表,如果良藥一定苦口,楊潋的藥必是良藥中的極品。
“看你現在臉色紅潤,說話中氣十足,不是已經比之前那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好多了嗎?”深棕色的眸子帶着含義不明的笑意輕輕掃過伽钰越發氣惱漲紅的臉,“不過既然你嫌藥效不夠,那我就再濃縮一下藥汁好了。”
伽钰的臉頓時由紅轉白,脫口疾呼:“不用!”
“醫者父母心,我當然希望病人能夠早日好轉。”
“有些事情……急不來,無需勉強。”
“怎會勉強?不過是将藥材的分量多放一點,熬的時間略久一點,藥味便能濃郁一點,效果自然也更好一點。”
“楊潋!”本以為看她要笑不笑的嘴臉最是可憎,不料更可憎的卻是她真真正正笑出來的模樣,伽钰那個恨啊,恨得腸胃糾結。
一連幾日的好天氣,陽光和暖,萬裏無雲,庭院裏再看不到皚皚積雪,但風依舊凜冽,吹得窗紙“嘭嘭”作響,懸在梁上的琉璃燈盞搖擺不定。伊世站起來對衆人道:“我離開一下。”
圈圈原是挨着她坐,此時用手扯了扯她寬大的袖子好奇地問:“上哪去?”
“昨夜莊主說過今早要和岳姑娘到後院的涼亭用早點,風這麽大,不知道下人們有沒有準備暖爐,也不知道莊主有沒有帶上披風,我要去看一下。”
“啧,伊世真是心細如塵,钜細靡遺,難怪小舟這麽放心地将整座莊園交給你打理。”楊潋贊嘆一聲,看向伊世的目光帶了幾分複雜的情緒。
伊世低下頭盈盈笑語:“哪裏,楊大夫過獎了。”
伽钰乍聽到舟槿的名字,雙目頓時閃閃生輝,不想卻聽到她此刻竟是與別人一起在後院用早飯,再按耐不住,急急問道:“就是那個住進小舟房間裏的岳姑娘?”
伊世回頭看她一眼,輕輕點頭。
“這幾天……小舟都陪着她嗎?”伽钰說這話的時候有點咬牙切齒,自己因了她才病倒,她來探望的次數卻屈指可數,若是為了生意上的事也罷了,偏卻是為了要陪別人!
“這幾天我不都在這房裏陪你嗎,莊主的事我知道不多。”伊世笑笑,巧妙地避開她的詢問,然後轉身離開。
“啊,我要上茅房,我要上茅房吶。”圈圈感覺到伽钰淩厲的目光正往自己射來,慌得連忙跳起,急急往門口跑去。
楊潋伸了個懶腰,也施施然地告辭離開,一邊走一邊口中念念有詞:“濃縮的話,藥材和水的比例應該是五比二?三比一?嗯,看來要好好斟酌一番……”
伽钰恨恨地在她身後大吼:“楊潋,你敢……你敢弄那樣的鬼東西出來!”
錢殷看見伽钰臉上驚怒交織的表情着實滑稽,忍不住伏案大笑。
想想伽钰雖然暴躁又好勝,但個性不失率真,甚至可以算得上單純,所以錢殷沒有走,她笑過之後仍舊安穩地坐在椅子上,閑閑地看着窗外的萬頃碧空,等待卧病在床的人率先開口。
“那個姓岳的與小舟是什麽關系你必定知道,對不對?”
“對。”如果連這也不知道,就枉為武林第一情報高手了。
“你不打算告訴我吧?”伽钰放在床褥上的雙手已經握成拳狀,表情惱恨而痛苦。
“不,我正打算告訴你。”錢殷笑了,不像舟槿那般明媚,也沒有楊潋那般隐晦,只是一個平常至極的笑,連笑臉也很平凡無奇。
然而伽钰卻整個人呆住了,怔怔地看着她,似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剛才聽到的話。
“你說……?”
“我說我可以告訴你。”錢殷又再笑了。
休養了差不多七八天,岳旻已經可以下床。就在她為此感到高興時,舟槿卻興致勃勃地要帶她到庭院散心。
“是吧,在風光旖旎的涼亭裏用餐果真食欲大增吧?”
一大早便被人從溫暖的被窩裏硬拖出來吹冷風的美人莊貴客絲毫沒有莊主那等閑情逸致,一張如花似玉的秀顏冷硬得如結冰霜。
別致小巧的八角亭四面通風,居中一張石桌,上面布滿各式各樣的果品點心,還有清粥小菜,香氣滿溢。
“來,嘗一下這個。”舟槿不斷地将點心夾到岳旻面前的白瓷碟上,不一會兒便堆起了一座小山。岳旻胃口不佳地看了面前的糕點一眼,勉為其難地吃了幾口,再不肯動筷。
舟槿自己也沒吃多少,叫人撤了果點,拿來筆墨紙硯,似要大展拳腳一番。
風吹得紙張不斷翻起,舟槿命人拾了些石頭來壓着四角,心情愉悅地親自磨硯。
岳旻看她一眼,終于忍不住問:“你這是要做什麽?”
舟槿笑吟吟地回道:“難得良辰美景,又有美人在旁,當然是丹青一幅以作留念。”
岳旻環顧涼亭四周,并無發現任何美景,再擡頭望一眼蒼白的太陽,也不認為此刻是良辰,最後瞥一眼對面笑容可掬的人,勉強同意了美人一說。
軟綿綿的陽光斜斜地照入亭內,将兩人的影子淡淡地掃到地上,衣袂飄飛間,距離竟是那麽那麽接近。
蘸滿墨水的狼毫在白紙上寥寥數筆便勾勒出一個生動的人形,再添幾筆,便有了眉眼嘴唇,竟真的與岳旻有幾分神似。
“如何?”舟槿得意地看向岳旻,神色仿似急着想得到誇贊的孩子。
岳旻淡然地掃了畫中人一眼,細長的鳳眸閃過驚訝之色,不得不點點頭道:“不錯。”
墨色的線條繼續一筆筆地添加着,須臾,一個端坐在石凳上的秀麗女子形象便躍然紙上。
“我竟從不知道你在畫技上有如此造詣。”岳旻簡直看得目瞪口呆。
舟槿将筆擱好,搓了搓冰冷的雙手,笑眯眯地道:“以前有個畫家擅長畫竹子,畫得栩栩如生,幾可亂真,于是有人虛心求教,畫家便說,在下屋前種着大片竹林,閑暇時總靜心欣賞,以至于閉上眼睛便能在腦中浮現竹子的形象,作畫時自然下筆流暢,一氣呵成。”
岳旻先是不解她為何突然說了這麽個故事,及至細細品味其中含意,頓時感到腦中傳來陣陣轟鳴,心髒在瞬間亂了節拍,急促狂跳。
舟槿說:“看來師姐聽明白了。”
“我不明白。”
“既然不明白,就讓舟槿把話說白好了。”
“若是我并不相信呢?”
“舟槿好傷心吶。”
“難道你就相信我?”
舟槿揚起唇角,露出一個無聲的微笑,然後撕破衣擺,扯下一大截衣料。
岳旻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将自己的眼睛蒙上,在腦後綁了個死結,然後氣定神閑地笑道:“從涼亭東面出去直行不久便會碰上一個湖,只要師姐不叫我停,我便不停。”
岳旻忍不住冷笑:“你就不怕一頭栽進湖裏?”
“我相信師姐。”
岳旻呼吸一窒,心髒像被無形的手狠抓了一下,疼痛得厲害。
“夠了,收起你的小把戲,這麽做對你我都毫無意義。”
舟槿不理會岳旻的話,一步步地走出了涼亭。
冬日的陽光淺薄得猶如一片輕紗,柔柔地披在舟槿纖瘦的身上,風太大了些,雪白的衣衫有點晃眼,那衣帶飄逸的身影看起來竟有點如夢似幻,仿佛眨眼間便會消失不見。
岳旻不敢眨眼,定定地注視着她緩緩地漸行漸遠,猛地想起她提到的那個湖,心髒頓時收緊,急急站起來追了出去。
舟槿是真的看不見眼前景物,一腳深一腳淺地走着,早偏離了原本的直線,然而湖很大,即使有所偏頗,仍是擋在了路前。
岳旻已經追至她身後五六步的位置,卻又頓住了身形,沒有立刻上前。
離得那片湖很近了,就在眼前,湖面平靜開闊,幽幽碧水映照出漠漠藍天。
舟槿似是無知無覺,毫不遲疑地邁開步履向前,一寸寸地向湖邊靠近。
一步、兩步、三步……腳下被什麽絆了一下,整個身子便往泓淨的湖水倒去——
“你這傻子!”岳旻大驚失色,趕前幾步伸臂攬上她纖細的腰身用力往回拉扯,溫軟的軀體頓時填入懷內,充實的感覺溢滿心腔,濃濃的盡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只知道,這一刻謝天謝地,無怨無悔。
抓到了她,抓住了她,終是沒有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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