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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自那日将差點墜湖的舟槿撈回人間後,岳旻便覺得莊子裏的人對自己的态度突然怪異起來。下人們面對她時更恭敬謹慎,圈圈看她的眼神不再疑慮警惕,楊潋雖然仍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但話語間總帶着戲谑,分明和她親厚起來。

“如果在你抱了這莊園的主人之後她們還能無動于衷,這才真是不可思議。”舟槿說。

抱了……岳旻的眼角輕微抽搐一下。

“比起圈圈平日對這莊園主人做出的種種親密舉動,我那日頂多也只能算攙扶而已。”岳旻閑适地斜倚在床頭,将正在翻看的書放到膝蓋上,不疾不徐地開口回敬。

天有不測風雲,前幾日好不容易放晴的天空如今又風雪大作,雪花打在窗紙上,影落錯亂,簌簌有聲。

屋子裏的暖爐燒得旺盛,舟槿裹着厚厚的棉衣卻仍舊手腳冰凍,只能蹙着雙眉不斷地朝指尖呵氣,那情景在岳旻看來,活像一只找不到食物的笨松鼠在可憐兮兮地舔自己的小爪子。

心頭泛起一陣疼憐,正想招呼她過來身邊,卻聽得小松鼠軟糯甜膩的聲音傳來:“圈圈再任意妄為,對這莊園的主人也是沒半點非分之想的。”

岳旻将那番到口的話語全數吞回肚子,心頭的滿腔憐愛也跟着煙消雲散。

“是,就算圈圈和這莊園的主人同床共枕也是正人君子,我攙扶一下就立刻變成采花大盜。”

舟槿捂着嘴唇“噗”地笑了出聲,不請自來地挪到岳旻旁邊,身子軟軟地靠了過去,見她故意不為所動,便抓起她的手放到自己腰間,再把腦袋枕到她肩上,吃吃地笑着,主動投懷送抱。

“圈圈可從沒和這莊園的主人同床共枕過喲,倒是那采花大盜一來就霸占了人家的床。”舟槿微微擡頭,輕咬着她的耳垂戲谑。

膝蓋上的書本應聲而落,岳旻有點不自在地別開臉,表情波瀾不驚,耳根卻通紅一片。

“玩夠了。”她不得不語帶無奈地警告,腳邊的書被門縫擠進來的風肆意翻動,吹得紙頁“啪啪”作響。

周瑾對她的話置若罔聞,依舊嬉皮笑臉地趴在她肩頭不肯稍離。

“你如果讨厭的話,就推開我。”

岳旻垂目輕瞥她一眼,這可是你說的。

“呀!你還真推?”周瑾毫無防備,竟一下坐不住摔到床上。

岳旻的傷勢已經愈合結痂,掂量着動起手來也不至于吃虧,當下淡淡地回道:“話可是你自己說的。”

“真的讨厭周瑾?”軟糯的聲音隐隐帶了一絲委屈的腔調,幽黑的杏眸氤氲開一片水氣,那樣失落哀傷的表情,仿佛被人抛棄的孩子,任是鐵石打造的心腸也瞬間變得柔軟。

岳旻伸手握住她的手要将她拉起來,她卻較勁不願,固執地看着她,定要得到個說法。

兩人僵持着,交疊的掌心都出了一層薄汗,黏濕溫熱。

岳旻無聲地嘆了口氣,爾雅素淨的臉上泛起無奈之色,子夜般深沉的黑眸湧起了淺薄的暖意。

“真的讨厭。”過于溫柔的話語,讓周瑾有一瞬間的錯愕,以至于沒有馬上聽明白這句話的內容。

真的……讨厭?

周瑾揚起了一抹絢爛明媚得堪比春光的笑,然後手上猛地用力,岳旻便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她身上。

“撒謊,你明明就很在乎我!”

“随便你怎麽想,但先讓我起來,你就不覺得辛苦?”

岳旻才剛用手撐着身子要起來,舟槿卻伸長雙臂攬住她的脖子不讓動,溫潤的杏眸熠熠有神,與那雙近在咫尺幽漠莫測的鳳目深情對視。

“看,你的眼中有我。”舟槿語調煽情,神色溫柔。

“除非你瞎了。”不然就憑這個姿勢,無論換了誰,眼中都只能是彼此。

“好沒情趣,如果你不懂甜言蜜語,請保持緘默,讓我來主導一切。”舟槿的笑容帶了幾分不懷好意,漆黑的杏眸大放異彩,仿佛看着獵物即将落入陷阱的獵人,情緒高漲,蠢蠢欲動。

岳旻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只是不明白這樣一觸即發的狀況因何演變而成,盡管緊張不安,但她仍是保持着沉靜冷漠的面容,平而淡之地道:“要發(咳咳)情的話你找錯對象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我沒有弄錯,只是師姐懵懂。”舟槿笑得輕挑,甚至調(咳咳)戲似的用手輕拍了一下岳旻的臉頰。

“舟槿,如果我們之間要開始些什麽,山上那十年便是最好時機。”

“師姐說的是,我們已經錯過了十年,不應再辜負風月。來,我們現在便及時行樂。”

岳旻似乎并不介意自己的話被舟槿曲解如此,淡雅的臉容沉靜如初,冷硬的唇線抿得更緊,而那撐在床褥的手堅定有力,任舟槿攬在頸項的雙臂如何發力拉扯也紋絲不動。

舟槿雖然心頭氣惱,但臉上卻笑意不減,略一思索便有了應對之計,當下直起腰身,主動往對方迎去。

慌亂中,不知道是誰的手抓扯了誰的衣衫,錦帛撕裂聲在冷凝的空氣中響起,紗帳上映出兩道掙紮翻輾的人影,激起的風将四垂的薄幔撩得如水波起伏,但聽得帳內驀然有人呼“痛”,接着便是突兀的沉寂,須臾,紗幔恢複了柔順垂墜的狀态,清晰地映出了兩道交疊在一起的人影,然誰上誰下,卻無從知曉。

門外有不解風情的腳步聲由遠而至,待得來人敲門入內時,一切已事過境遷。岳旻神色陰冷地靠坐在床頭,手上捧着聖賢之書,耳根處一片紅紫,幾乎要滴出血來。舟槿慵懶地挨着床尾的暖爐,笑得有點春風得意,竟比平日多了幾分魅惑,直教人移不開目光。

“……我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圈圈捧着一個白瓷炖盅立在門邊,一時半刻不敢輕易進去。

“不是。”岳旻淡淡地擡頭看她,“你來得正是時候。”

圈圈瞄了眼笑得古怪的舟槿,心裏一陣發毛。

“楊潋讓我送過來的,說是藥膳,你們都得喝。”語畢連忙将東西放到桌子上,正要轉身離開,眼角餘光卻捕捉到了某個異樣。

“小舟,你受傷了?!”圈圈暫時忘掉了房內詭異的氣氛,急急沖到舟槿身邊仔細查看她的臉。

岳旻聞言只覺得心頭一跳,忍不住将目光投到舟槿眼角處那道淺淺的血痕上,拿書的手微微收緊,紙張被壓出醜陋的折紋,竟一時分不清此刻是心虛還是心疼。

舟槿不以為然,将撫摸自己傷痕的手抓了下來,淺淺地笑道:“不礙事,過幾天自然會好。”

“在那裏留下疤痕就壞了,我叫楊潋過來處理。”圈圈說完就要走,卻被舟槿拉住了。

“不勞煩她來,你在這裏伺候貴客用膳,我過去找她。”舟槿瞥了眼紗幔裏面來不及整理的床鋪,想到圈圈單純天真尚且感覺到了房內的暧昧氣息,若讓楊潋來此,以她唯恐天下不亂的性格,還不添油加醋鬧得人盡皆知?

外面的落雪不知何時停了,寒風卻陣陣凜冽,圈圈解下自己身上的狐裘遞給舟槿,看見她搖頭,便指了指她衣襟處的破口,竟忍不住先臉紅起來。舟槿愣了愣,低頭看了眼被撕裂的衣衫,這才接過狐裘穿上,臉上始終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笑容完美得沒有半分僵滞。

聽着腳步聲遠去後,圈圈這才捂着自己的粉臉轉過頭去看岳旻,好奇又羞澀地問:“你們剛才在房裏做了什麽,怎麽會弄得小舟那般狼狽?”

岳旻閉了閉幽深的鳳目,輕緩地道:“做戲。”

“嗳?”圈圈先是疑惑,很快便醒悟過來,表情轉為氣憤不平,“你在懷疑小舟的真心?”

“你認為她是真心?”

“當然是真心!你知不知道寵她愛她的人多不勝數,但她從沒對他們假以辭色,偏是對你事事上心,眷顧有加,你竟然還不知足?”

岳旻直視着圈圈憤怒的黑眸,平緩地道:“你認識她多久了?”

圈圈一怔,仿佛想到了什麽,表情略略緩和:“兩年多。”

“我和她朝夕相處了十年,你以為誰更懂她?”岳旻淡淡地反問。

圈圈頓時語塞,張了張嘴想要反駁,終是吐不出片言只語。

“況且這事不在我們合作的範圍,圈圈,你不要忘了,我此番前來是為救出衫曉。”

圈圈明亮的眼眸內有什麽情感一閃而過,許是想起了那人的臉,充滿書卷氣息,笑起來斯文和煦,雖然不及小舟清淺溫潤,卻帶着雲淡風輕的明淨。

“……你說過不會傷害小舟。”在心底掙紮了一下,圈圈仍舊左右為難。

“我記得。”岳旻再一次向她保證,“對于說過的話,岳旻決不食言。”

提到“食”字,圈圈馬上記起舟槿離開時交待的事情,忙揭開炖盅滿滿地盛了一碗,送到岳旻面前。

“你傷勢初愈,還須好好調理,可半滴都不許剩哦。”

濃稠的湯汁根本看不出成分,聞着只覺得是各種中藥混雜在一起的氣味,倒是挺香的。淺啜一口,有點鹹有點澀,嘗得出是骨頭湯的味道,只是不知道是哪種動物的骨頭。

還剩下半盅湯水,被圈圈蓋好放到暖爐邊上,那是要留給舟槿的。

“她身體不好?”岳旻看一眼那炖盅,似是不經意地問。

“嗯,和楊潋遇上的那會兒,兩人拼得你死我活,差點就玉石俱焚。小舟身中劇毒,她身負重傷,算是平分秋色,兩敗俱傷。幸好她們都命不該絕,最終化敵為友。”圈圈簡簡單單的幾句話概括,卻在岳旻心頭掀起驚濤駭浪。

小舟身中劇毒,小舟身中劇毒……在她們下山後分道揚镳,音訊全無的三年裏,她竟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差點死在別人手上!

那些兇險萬分的場景她無法親見,但那種差點要失去她的後怕卻排山倒海地覆壓而來,壓得她喘不過氣。

是否稍有差池,她便再也見不到她,無法看到那張賞心悅目的笑臉,無法聽見那軟糯甜蜜的聲音,無法握緊她冰冷纖細的手指,無法窺探她複雜敏感的內心?

一切都化作烏有,煙消雲散。她不在了,山高水闊,天涯地角都只有茕獨;鬥轉星移,滄海桑田都不過寂寞。

她把自己騙來這裏,本是痛恨惱怒的,但此時此刻,卻只餘下滿心寬慰。

她對她說過,若她們之間要開始些什麽,山上那十年便是最好時機。然而,這只是上半句,還有下半句她沒有說出口。有些話,點到即止,有些事,心照不宣。

既然錯過了最好時機,便是錯過了所有開始,她不相信她會在十年後突然對她生出點異樣之情。

那時候,她尚不知道她經歷過一番生死。

看着紗幔內淩亂不堪的床褥被單,回想起不久前那個略帶粗暴的吻。那柔軟溫濕的唇,那深入肺腑的體香,那一觸即發的情感……若不是圈圈及時出現,她不知道那場假戲是否會真做。

那樣的誘惑,是故意的,雖然暫時想不出她目的何在,但岳旻卻能萬分肯定。只是那其中暗湧的情愫呢……?

是戲?是真?抑或半假半真?

岳旻知道,自己已經動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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