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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第十六章
蘇晏禮一怔,旋即失笑,趕緊抽了兩張紙巾遞給她。
陸嘉放下保溫杯,接過紙巾掩住口鼻,邊咳邊不忘擠出一聲:“謝……咳咳咳……謝謝……”
蘇晏禮哭笑不得,等她咳聲漸息,他才再度開口:“這麽震驚麽?”
陸嘉心說何止震驚,簡直天崩地裂,堪比她看到自己追的純情愛豆突然被朝陽群衆舉報非法買賣愛情。
她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認真道:“蘇總,今天不是愚人節。”
“我沒跟你開玩笑,陸嘉。”蘇晏禮說着,又蹙了蹙眉心,糾正她的稱呼,“蘇晏禮,河清海晏,彬彬有禮的晏禮。”
說是糾正,其實更像一段正式的自我介紹。
也是到這時,陸嘉才意識到,他們之間一直缺的某樣東西
——一場正式的,彼此鄭重交換自己基本信息的相識。
陸嘉并非年紀輕輕的老古板,她也喜歡各種文藝作品裏的萍水相逢,喜歡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浪漫。
只是這樣的初遇換到現實中,很容易從一開始就模糊了兩人的關系。
她其實不是個擅長處理各種關系的人,因此落到自己身上,她也就更傾向于一切從開始就明确化、透明化。
對張致遠的那場陳年暗戀,是她唯一一次脫軌,也嘗到了脫軌的苦果。
而眼前的蘇晏禮,或許是她潛意識覺得兩人差距太大,她身上也沒什麽值得他圖的,所以有時候雖然也會覺得含糊不清,但她并沒有太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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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眼下,蘇晏禮要把他們之間的關系明确化透明化了,卻偏偏是朝着脫缰野馬的方向而去。
陸嘉徹底懵了,遠勝先前偶爾的含糊不清。
她張了張嘴,說不清是不想還是不敢,依然沒叫他名字。
她腦袋裏亂糟糟的,像有幾千只蜜蜂在飛舞,只讷讷蹦出一句話:“可你是晚晚的舅舅啊。”
蘇晏禮說:“我只是輩分高,實際大不了你幾歲。”
話題落腳點歸于具體問題,陸嘉短暫找回一絲清明:“我才二十五,你已經三十三了。”
蘇晏禮沉默垂了垂眼,片刻,重新看回她,有些無奈:“超出你設想的上限了嗎?”
陸嘉不語。
說實話,她之前滿心張致遠,完全沒想過其他可能。現在他說到“上限”的問題,她才恍然,自己好像也沒考慮過具體的年齡上限。
看出男人隐隐的忐忑,她心一軟,搖了搖頭:“倒也沒有……”
畢竟以蘇晏禮這樣的長相、狀态,八歲也就只是一個數字而已了。
蘇晏禮說:“那還有什麽問題?”
陸嘉“诶?”了聲,雙目瞠圓:“當然還有問題!”
“你說。”男人很有耐心。
偏偏陸嘉腦子又亂了,一下子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過了會,她才揪緊裙擺,低聲道:“可我喜歡的是別人。”
說完,她驀然心中一凜,悲憤夾雜着晦氣丢人之感翻湧起來。
她連連改口,“不不不,我已經不喜歡了。”
她說完一頓,忽又連珠炮般說下去:“可我也不喜歡你啊……不對不對,不是不喜歡你的意思,你別難過,應該是不是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甚至喜歡到要結婚……”
“天哪,你怎麽會突然想到要跟我結婚呢?你喜歡我嗎,你怎麽會喜歡我?誰又會在認識沒多久,甚至沒深入了解過,共同經歷過,就想要跟對方結婚呢?”
眼看女孩越說越迷茫,越說越激動,就差從沙發上跳起來發表一篇關于“到什麽程度才能結婚”的演講,蘇晏禮及時擡手往下壓了兩下,适時阻止她的繼續發散。
“陸嘉,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兩個人要彼此喜歡到什麽程度,才會一起踏入婚姻,畢竟我也沒有這方面經驗。”
蘇晏禮聲線平緩,有種安定人心的力量。
陸嘉不知不覺就重新坐好了,安靜聽他講下去。
蘇晏禮扶了扶眼鏡,看着她說:“但你換個角度想,如果跟我結婚,我可以提供你最優渥的物質生活,在精神世界方面,我自認也不是個無趣的人。這兩項加起來,我應該能作為一個優質結婚對象出現在你的生命中吧?”
陸嘉忽然做了個“停”的手勢,正色道:“你就不怕我跟你結婚,就是圖你的錢嗎?”
蘇晏禮聽笑:“你是這樣的人麽?”
陸嘉跺了一下腳:“當然不是!”
蘇晏禮又說:“就算圖我錢又怎樣呢?我的錢是用我的學識、汗水甚至部分尊嚴換來的,你圖我的錢,也就意味着你認可甚至欣賞我在錢背後的這些東西。這是我的榮幸。”
陸嘉驚嘆于他的邏輯,一時無話可說。
蘇晏禮淡聲說下去:“而且如果将來我們要生孩子,我相信我的基因絕對不會給小孩拖後腿。”
他實在是個很厲害的領導者,陸嘉不知不覺就進入了他的語境,說不清是辯駁還是好勝心作祟,微微揚聲:“我的基因也不差的!”
蘇晏禮輕笑出聲:“那我們算強強聯合,誰都不虧。”
陸嘉默然,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蘇晏禮觀察她的表情,又說:“至于情感上,目前我也更傾向于找個合适的妻子應付長輩,所以你不用為對我沒有男女之情感到壓力,我們很公平。”
陸嘉一怔,不知怎的,他這句話的分量似乎比前面所有加起來都重,莫名壓得她心頭惴惴,從心底裏滋生出微妙的酸澀來。
只是這種酸澀來得快去得也快,她無法及時捕捉深究。
但也正因此,她無端沉靜下來,所有雜念褪去,“結婚”這兩個字似乎也不再那麽莊嚴聖潔到不容輕易提及。
“還有嗎?”她說,“需要我權衡的,如果結婚的話。”
蘇晏禮微滞,敏銳察覺她似乎一下子過于平靜了。
只不過,當下他無法立刻判析她的平靜源于何處,只順着她的話說下去。
“有。”
蘇晏禮微微颔首,“如果我們結婚,我将必然占用你的時間精力以及身體……”
陸嘉兩眼圓瞪,忽然臉頰爆紅。
蘇晏禮看出來了,小幅度地勾了勾唇角,續道:“我在某種程度上還算保守,不打算玩形婚。當然,婚前所有禮節,包括納彩下聘,我都會百分百遵從你的想法。婚後也會盡最大努力,不去掣肘你這個年紀該有的人生。”
他已經考慮得很周到了,陸嘉也想不出自己還要補充什麽,或者還需要問什麽。
默了會,她難免有些好奇:“你都想好了,是剛想的,還是……”
蘇晏禮彎了彎唇,只說:“我比你大,有些事自然想得更周密。之所以把這些東西攤開跟你講,沒有遮遮掩掩,是怕你将來更成熟些,再回想今天,産生上當受騙的感覺。”
陸嘉思忖片刻說:“這怎麽說……如果我現在跟你結婚,将來不後悔還好,萬一後悔了的話,無論你現在把事情說得多清楚,我難免還是會覺得你當下有所隐瞞。人的本性本來就是趨利避害,真到了那個地步,我肯定不會把責任全往自己身上攬。”
蘇晏禮聽笑:“陸嘉,你身上有種又聰明又單純的複雜感。”
“我讀了很多書的。”
陸嘉鼓着嘴,下意識回了句,片晌,又揚眸觑他,“你不會是想說我頭腦簡單吧?”
“是純粹。”蘇晏禮看着她,神色認真,“這種狀态很迷人。”
陸嘉臉上溫度又開始悄悄上升。
她垂了垂頭,低聲嘀咕:“那你又說是為了應付家裏才想跟我結婚,這一點都不純粹。”
蘇晏禮一頓,看了會女孩緋紅的臉頰,心下微動。
下一秒,他笑起來,是那種得到回應後悅然的笑:“是我說錯了,還是應該把情感放在第一位。”
頓了頓,他語氣篤定,“你确實是個很可愛,也很值得愛的女孩。”
陸嘉一愣,低着頭沒說話,耳朵裏卻瞬間鼓噪着自己的心跳。
不知為何,她好像忽然回到了高中的某個早自修。
她捧着語文課本,坐在晨起的陽光中,怦然地輕聲念:“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蘇晏禮沒急着讓她馬上做決定,而是叫她回家繼續考慮考慮,他會等她消息。
陸嘉應下了,看看時間快到中午,起身準備回家。
蘇晏禮同她一起下樓,開車送她。
昨天婚禮太熬人,加之發生了太多事情,兩人難免都有些精神不濟。
路過一家咖啡店,蘇晏禮在路邊停車,又問陸嘉:“喝什麽?”
陸嘉想了想:“焦糖拿鐵,謝謝。”
蘇晏禮眉梢輕挑一下,下車買了兩杯焦糖拿鐵回來。
等車子重新啓動,陸嘉看着兩杯一模一樣的飲料,有些詫異:“你也喜歡這種?不會覺得甜嗎?”
蘇晏禮輕描淡寫地嗯了聲:“還好。”
片刻,餘光掃掃她,淡聲,“曾經在我人生最難熬的一天,有個人給了我一杯這樣的咖啡,從此焦糖拿鐵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陸嘉心頭一跳,指尖摳着防燙紙殼。
想來想去,她還是猶豫着問:“你心裏不會有什麽白月光之類的吧,所以到現在都沒對象……那杯咖啡是白月光給你的?”
說完不等蘇晏禮回答,她又疾疾表态,“如果你有白月光的話,我直接不考慮結婚的事了,我不想進入太複雜還容易傷心的關系裏。”
蘇晏禮沒出聲,只胸腔用力地起伏了一下,從鼻腔悶悶地沉出一口氣。
他餘光瞥瞥身旁想象力過于豐富,記憶力卻叫人氣笑不得的女孩,沒好氣地沉聲:“沒有白月光,對方是個男的。”
陸嘉盯着他的表情,像是在辨別他有沒有說謊。
男人神色沉靜,與尋常無異,若非要說有點區別,那就是他好像有點不太高興。
陸嘉自動理解為被她質疑才不高興,忙說:“好了好了,我相信你,你別生氣。”
蘇晏禮:“沒生氣。”
陸嘉:“……”
她怎麽一點不信呢?
也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總算開到陸嘉小區附近。
考慮到鄰居們的八卦能力,陸嘉還是讓蘇晏禮在之前那條林蔭小巷停下。
她跟他道謝告別,握着咖啡杯下了車。
走了一會,她習慣性地往後看。
意料之中,蘇晏禮還停在那,顯然是在目送她。
車子锃亮的黑色烤漆在陽光下閃着耀眼的光點,約莫見她還在回頭看,蘇晏禮又從駕駛座車窗探出半個身子,微微揚唇,朝她揮了揮手。
陸嘉心中咚地一聲,也不知是不是男人在陽光映襯下格外帥氣,她忽然就不好意思直視他。
匆匆朝他揮了兩下手,陸嘉轉身就跑,裙擺飛舞,揚起翩跹弧度。
蘇晏禮重新坐正,看着女孩生動的背影,腦中忽然就浮現了一個詞
——在逃公主。
他就這麽遠遠地看她過馬路,直到她的背影越來越遠,越來越小。
過了會,蘇晏禮不自覺輕笑出聲,雙眼如溫柔春水。
第十七章
陸嘉一路上樓,覺得自己兩只腳都在發飄。
等停到家門口,她的靈魂才徹底歸位,一切都有了實感。
像力氣突然被抽空,她垮下肩膀,腦中一時想起被張、晚二人背刺,一時又是蘇晏禮提出跟她結婚。
她心煩意亂地嘆了口氣,單手舉着咖啡,另只手從斜挎包中摸家門鑰匙。
也是這時,面前的防盜門嗒嗒兩聲。
門打開,陸母站在門框內看她:“我說外面好像有動靜……怎麽站在門口不進來?”
陸嘉收回伸進包裏的手:“找鑰匙呢。”
陸母往邊上一站,把她讓進門,一邊鎖門一邊上下打量她,問道:“玩到現在?”
陸嘉一頓,不知怎麽跟媽媽解釋,于是低着頭在玄關換鞋,含糊嗯了聲。
陸母露出個看不過眼的表情:“別人叫你玩通宵,你還真玩通宵。人家都結婚了,你一個連對象都沒有的人,好意思跟他們玩?”
陸嘉胸線上提,無名火起:“我不是跟你報備過的嗎,你也同意了的,現在又來這麽說。”
“我是在說你玩通宵的事嗎,我在說你沒對象還好意思跟人結了婚的玩!”陸母炸聲。
“怎麽不好意思啦!結婚是什麽升級儀式嗎,結了婚就高人一等了?你也結婚了,你高人一等了嗎,還不是給男人當牛做馬還只敢找小孩撒氣!”
陸嘉口不擇言,氣沖沖往自己房間走,把地板踩得蹬蹬蹬直響。
陸母怒不可遏,追在她後面罵道:“我為了誰一直伺候你爸,還不是為了你!要不是你,我早就離婚了!”
“你離啊!你自己想離婚還催着我結婚,你到底在想什麽啊!”陸嘉在房門口驀地旋身怒吼。
“我想什麽,我還不是怕你不找對象,老了一個人吃苦頭!”
“不找對象老了吃苦,瞎找對象就像你一樣,一輩子吃苦!”
陸嘉說完,砰地砸上門,将媽媽接下來的怒罵聲隔在門外。
她快步走向自己的小床,正要将自己砸上去,恍覺手中還拿着蘇晏禮買的焦糖拿鐵。
她盯着被她因為惱怒而抓得凹下去的紙杯,怔怔出神兩秒,而後啪地将咖啡放到書桌上。
心煩氣躁,心亂如麻。陸嘉将自己臉朝下甩到床上,片刻,扯過枕邊的玲娜貝兒,猛地舉起拳頭。
下一秒,她又覺得不對,換了枕頭另一邊的那只粉紅豹,揪在懷裏,撒氣一通爆錘。
不知過了多久,媽媽似乎罵累了,外面漸漸沒了聲音。
陸嘉躺在床上,兩眼失焦地望着被風吹起的窗簾發呆。
陽光從窗戶照進來,恰好落了一縷在她床頭。
她眯着眼,張開五指擋在眼前,跟陽光玩起捉迷藏,最終疲倦睡了過去。
醒來已是晚間,晚飯照舊是在低氣壓中吃完。
入睡前,陸嘉忽然收到米羅發來的微信,問她:有空出來吃飯麽?
米羅是她初中認識的筆友。
當年流行交筆友,陸嘉從一本青少年雜志上看到米羅的交友信息,當即給她寫了信。
兩個女孩同齡,正值最容易敞開心扉的年紀,加上有許多共同話題,幾封信之後,便成了知己,至今已有十餘年。
米羅并非寧城人,大學和男朋友一起考來了寧城,畢業後便留在寧城生活。
兩人見面次數不多,但微信上倒是經常閑聊。
不過這次,米羅明顯情緒不太對。
陸嘉忙回:好啊,你定個時間。
片刻,又試探問:你是不是遇到什麽事了?
米羅過了會才回:我分手了。
她和男友一直分分合合,陸嘉當下也沒當回事,發過去一個笑哭的黃豆表情,然後問:這次打算幾天複合?
米羅說:真分了,他連下家都找好了,我找到那個女的微博了。
陸嘉頃刻失語,自知說什麽安慰的話都是徒勞,想了想,問她:明天中午出來吃飯?
米羅說:好。
隔天中午,陸嘉和米羅在一家火鍋店碰了頭。
兩人要了一個包廂,隔着熱騰騰的霧氣,吃得鼻尖冒汗,全程誰都沒有說話。
等火鍋局到了尾聲,米羅才突然趴在桌上放聲大哭。
陸嘉趕緊坐到她旁邊,安撫地拍她肩膀。
也不知是不是被好友的哭聲感染,她也慢慢眼眶濕潤,哽咽說道:“其實我最近也超倒黴。之前我不是跟你說過大學裏最好的兩個朋友,其中男生我還從大一暗戀到現在,結果他們倆個把我當傻瓜耍得團團轉。而且昨天他們倆結婚,我是伴娘。”
米羅從桌上擡起頭,哇一聲,淚眼朦胧地抱住她:“我們怎麽都這麽慘啊!”
陸嘉眼淚也唰唰掉下來,抱緊好姐妹取暖:“對啊,我還在想,是不是我們太笨了,所以才被別人利用被別人甩。”
兩個女孩坐在包廂裏互相傾訴,時而咬牙切齒,時而淚水漣漣,将自己的悲憤不甘都倒給對方聽。
等各自心情平靜了些,米羅又挂着眼淚,憂心忡忡道:“我都不知道接下去我該幹什麽。寧城的房子是租的,他退租的話,我自己又付不起房租。我可能要回老家了。”
陸嘉吸吸鼻子說:“你回老家也不錯啊,反正你不用坐班。”
米羅是做自媒體的,陸嘉不清楚具體,只知道她自己單幹,更類似自由職業者。
米羅難以置信地看着她:“我好不容易從老家出來!”
陸嘉聽出她的意思,忙說:“那你不要急,慢慢考慮嘛,把回老家當成最後的退路。”
米羅神色微變,幽幽說了句:“你不會理解回老家對我意味着什麽。”
不等陸嘉反應過來,她又若無其事問陸嘉接下去的打算。
陸嘉心裏正亂,想來想去,索性把蘇晏禮那個提議告訴了米羅,想讓她幫忙拿拿主意。
米羅聽完之後,不動聲色地打量陸嘉幾秒。
而後,她幾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斂眸掩下眼中譏诮,重新舉起筷子夾鍋裏的肉丸,不鹹不淡說:“你這條才叫退路。”
陸嘉一怔,敏感察覺她語氣怪怪的。
但之後米羅也沒再說什麽,只笑呵呵問她紙巾要不要退,陸嘉便也沒再細想。
哭完罵完,日子還是要回到正軌。
陸嘉找了個工作日的上午,去張致遠公司收拾自己的私人物品。
今天張致遠也在公司,就坐在他的辦公室裏,随時可以透過玻璃幕牆,看到陸嘉的所有舉動。
以前陸嘉會覺得這片幕牆設計簡直妙極,她可以随時偷看裏面認真工作的張致遠,而張致遠也只消一擡頭,便能将她的身影框入視野。
她曾把這種細節視作枯燥工作中罕有的浪漫,也是她休憩心靈的妙方。
而今想起過去的自己,她只覺丢人到手腳蜷縮,恨不得一巴掌拍醒以前蠢蠢的自己。
将桌上公仔扭蛋盲盒還有水杯都放進紙箱,陸嘉最後檢查了一下辦公桌,确定沒有東西落下,便目不斜視,大步往門外走去。
沿途幾個同事都假意忙工作,等她走過,才暗戳戳點開小群,八卦起來。
所有人都能感覺到陸嘉并非正常離職。
但陸嘉已經不在乎前同事們怎麽想怎麽看了,大步走到外面電梯前,按下按鈕。
等電梯的間隙,身後有腳步聲傳來。
不多時,張致遠快步走到陸嘉身旁,看着她低聲:“陸嘉,我們談談。”
陸嘉擡眼冷漠看他,實在不知道他們還有什麽好談的。
她無聲收回目光,等電梯門開,徑直走了進去。
張致遠站在外面望着她,電梯門漸漸合上,陸嘉視野被慢慢擠壓,縮成一條細縫。
然而,就在電梯門徹底關上前的一剎那,張致遠突然伸手攔住了電梯。下一秒,他擠了進來,與陸嘉相對而立。
簡直不知所謂!
陸嘉連白眼都懶得翻,上前一步,想要重新按開電梯門,換一趟電梯下樓。
但張致遠跨步擋住了她。
電梯徹底合上,開始下行。
陸嘉無法,忍了忍氣,站至角落,與張致遠隔開安全距離。
張致遠察覺她的意圖,索性也不再靠近,甚至還往斜對角退了一步,這才開口:“陸嘉,你的心情我能理解。”
陸嘉頓時一口氣提到喉嚨口,被他的假惺惺怄得差點吐出來。
她努力壓抑怒火,不想在電梯監控底下跟他拉扯糾纏,怕成為別人短視頻的素材。
張致遠看了眼電梯上的數字,又說:“我也是不得已,陸嘉。”
他話語間的委屈頓時讓陸嘉嗤笑出聲。
張致遠沉沉看着她,情真意切地說下去:“但凡你的家境好上那麽一點,我們的結局也會不一樣。陶晚婷那邊……我沒得選。”
陸嘉一下子抓取到他的邏輯,怒火再也平不下去,氣到心跳加速,無語惡心至極。
也是這時,電梯到了一樓,門緩緩打開。
陸嘉趕緊錯開他走出去。
她怕多跟他在同一個空間待一秒,多聽他講一句他的“無奈”,她就會想多扇過去的自己幾個巴掌。
——她以前到底是中了什麽邪,居然看上這樣的貨色!
然而,張致遠卻跟了上來,在她走出電梯間之前,攔住了她的去路。
張致遠看着她說:“陸嘉,就像我之前說的,即使你不在我公司做了,但我們的交情還在,今後有好的機會還能繼續合作,也算我對你的補償。”
陸嘉快吐了,埋着頭想要繞開他,卻一直被他攔着。
“陸嘉,你覺得呢?”張致遠追問。
陸嘉徹底被惹毛了,狠狠将懷中紙箱砸向張致遠。
那些擺飾砸了他滿頭滿臉,随後噼裏啪啦彈到地上。最嚴重的還是她的馬克杯,正中張致遠額頭,他額角肉眼可見的紅了一塊。
張致遠吃痛,捂着腦袋嘶聲不止。
在馬克杯落地的脆響中,陸嘉終于忍不住,壓低聲音怒罵:“張致遠,你惡不惡心啊!”
“你不停在心中掂量別人分量,左右搖擺,權衡利弊,又看不上別人,又眼饞別人的能力或家世,妄圖左右逢源的樣子,真是連太監都不如!”
“你以為你誰啊!潘驢鄧小閑你占哪樣?當初給你三分青眼那是我眼瞎看得上你,不是你牛逼,軟飯硬吃的死鳳凰男還真抖起來了!賤人!”
“陸嘉!你說什麽呢?!”
張致遠頓時漲紅了臉,頸側青筋凸起。
“我還能說什麽,我在陳述你啊。怎麽,被我戳中痛腳破防了?”
陸嘉腦中一片空白,全憑積攢的憤恨,憑本能輸出。
張致遠胸口劇烈起伏,瞪着她,睚眦欲裂。
陸嘉說下去:“你跟我說那麽多,把自己說得那麽無辜,不就是怕我搶你的客戶嗎?”
張致遠瞳孔一縮,神色微妙變化了一下。
陸嘉看出來了,說不清是鄙視還是嘲諷,甚至還有些許悲哀。
她不知第幾次在心裏反問自己當初怎麽會看上這種東西,嘴上一字一句地說着:
“我坦白告訴你,我開發的客戶,維護過的客戶,我都會聯系他們。我能帶走任何一個,那都是我的本事,我帶不走,那是你的本事。從此以後,我們各憑本事做事。”
“我不會像你一樣假惺惺,所以我不祝我們頂峰相見,我只祝我自己站到高處,俯視你,踐踏你。”
張致遠連帶肩膀都在劇烈浮動,他幹瞪着陸嘉,氣到說不出話來了。
陸嘉最後輕蔑看他一眼,正要扭頭離開,忽然電梯間的入口處傳來一聲嬌喝。
“你們幹什麽呢?!”
是陶晚婷。
不等陸嘉反應過來,陶晚婷踩着高跟鞋嗒嗒嗒沖過來,一把推開陸嘉,咬牙切齒:“陸嘉,你什麽意思,還沒死心嗎!”
一切都已在婚禮那晚攤開,陶晚婷也不再惺惺作态。
陸嘉被她推得踉跄幾步,肩膀撞上牆壁才堪堪穩住了身體。
她揉揉撞疼的肩膀,冷着臉,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這對“璧人”。
下一刻,陸嘉忽然快走幾步,直直沖向陶晚婷,用力推了她一把。
陶晚婷穿着高跟鞋,腳下不穩,要不是被張致遠及時拉住,差點一屁股摔在地上。
陸嘉面無表情地看着她:“這是我還你的。”
說完,她沒再看跟前這對男女的反應,頭也不回地朝外面走去。
走出寫字樓,陽光潋滟地籠罩下來,陸嘉才發覺自己雙手抖得厲害,不多時,她連腿都開始發軟。
是情緒在瞬間漲至頂峰後導致生理上的疲軟。
她腦中嗡聲不斷,忙在路邊找了張長椅坐下休息。
張致遠和陶晚婷的嘴臉走馬燈似的在她大腦浮現。
她躬身,将臉埋入掌心。
在這一刻,被曾在她生命中占據很重要地位的人背刺的痛苦轉瞬将她淹沒。
陽光是那樣耀眼,讓她的視線都變得模糊不清。
天空中風雲際會,路邊行人來來去去,都化作了虛影。
過了會,記憶中一個女孩的聲音忽然在她耳畔回響
——搞什麽,你們還想做晚晚的小舅媽,讓她和她老公每次見面都給你請安問好嗎?
陸嘉忽然直起身子,大腦開水般沸騰。
她的雙手因為情緒跌宕仍在顫抖。
但她卻哆嗦着從包裏翻出手機,直勾勾盯着屏幕,點開蘇晏禮的微信頭像,發過去一條消息。
陸嘉:你之前說的結婚,還算數嗎?
第十八章
信息發出去沒幾秒,陸嘉收到蘇晏禮的回複。
蘇晏禮:在哪?
陸嘉直接把定位發了過去。
蘇晏禮很快說:我現在要去開會,司機會過去接你,見面談。
陸嘉發了個“哦”。
之後蘇晏禮就沒再發消息過來,大概忙到沒時間處理微信了。
陸嘉按滅手機,呆呆坐在長椅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跌宕的情緒逐漸平靜,理智悄然回歸。
——天,她幹了什麽!
陸嘉驟然清醒,心頭突跳,手忙腳亂點開蘇晏禮的微信頭像,回看兩人簡短卻充滿信息量的對話。
懊惱像潮水,一下子向她湧來。
她本能咬住下唇,兩個拇指懸在屏幕上,思考該怎麽跟他解釋剛才的狀況,并問問他現在還能反悔嗎。
可思考半天,她都組織不出合适的語言,想來想去後決定,索性等自己跟蘇晏禮見了面,當面再說好了。
半小時後,陸嘉坐上了蘇晏禮那輛連號黑色賓利。
車內只有她和司機。
司機是個體面和善的中年男人,約莫跟着老板久了,眼力也練出來了。
陸嘉一上車,他便笑呵呵說道:“陸小姐,蘇總這會實在抽不開身,這才沒有親自來接。等會到了公司,您跟前臺說一聲,直接上樓到總裁辦就好。”
陸嘉留意到他的敬稱,張嘴想說些什麽,但最終什麽都沒多說,只僵硬笑着,道了聲謝。
到遠洋集團的總部大樓,面容姣好的前臺将陸嘉引進蘇晏禮的專用電梯。到二十三樓總裁辦,電梯門一開,又有一位穿黑色套裙,幹練有素的中年女性将陸嘉帶入蘇晏禮辦公室。
縱然一路目不斜視,但總裁辦各位精英緊張有序的工作狀态還是被陸嘉捕捉到。
等真正進了蘇晏禮辦公室,裏頭撲面而來的壓迫感登時讓陸嘉心裏一震。
整間辦公室面積寬敞,采光極佳,辦公家具都是質感一流的新中式實木風格。寬大的辦公桌後,是滿牆銘牌獎章。
陸嘉粗略掃了眼,有政府單位或行業協會頒給蘇晏禮個人的,也有頒給整個集團的。
但壓迫感并非源于這些,而是桌上整齊摞着的文件,擺放有序的紙質記事本、電子用品,會客區纖塵不染的沙發茶幾,以及茶幾上井然排列的茶具。
這一切讓陸嘉腦中構建出了一些畫面,時而是蘇晏禮端坐辦公桌後簽署文件處理公務;時而是他在會客區這邊與訪客洽談,謀無遺策。
陸嘉隐隐想到,這個環境裏的蘇晏禮應該是與她平常所見截然不同的形象。
在會客區沙發坐下後,她心裏莫名不安,說不清是因為辦公室裏工整到近乎刻板的環境,還是因為即将見到一個她不熟悉的蘇晏禮。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間隐約有人聲走近。
陸嘉下意識循聲望去,只見以蘇晏禮為首,後面跟着抱着平板和文件夾的兩男一女,四人快步走了進來。
蘇晏禮一身黑色正裝,肩寬腿長,高挺鼻梁上金絲眼鏡的框架滑過冰涼光點。
後面跟着的三人也都穿着灰色或藏青西裝。
步入辦公室,看見陸嘉坐在那的一剎那,三人說話聲一頓,面面相觑。
蘇晏禮已經在辦公桌後坐下,接過其中那位女士手裏的文件翻閱起來,一邊漫不經心說了句:“繼續,不用回避。”
他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
無論是略顯無措的陸嘉,還是彙報工作的三人,都似吃了定心丸,誰也不避諱誰,繼續各自的事情。
陸嘉沒有明目張膽地看向他們,而是低頭看手機,只是心思不由飄出去,好奇聽一聽蘇晏禮在跟這三個人談什麽。
那位藏青色套裝的女士率先開口:“蘇總,本季度貨量明顯下降,艙位空置率上升,我們部門的想法是,要不要暫時砍掉一兩個船次。”
蘇晏禮擡眸,平靜反問:“空艙率上升是淡旺季導致,還是整體環境走勢,或者是友商比我們更賣力,這點調查清楚了嗎?要不要砍船次,究竟砍一個還是兩個,你的報告裏都沒有明确說明,是要我親自去做數據調查?”
“應該是淡季的緣故。”女人明顯被他問住,站姿拘謹許多。
蘇晏禮合上文件夾放到一邊,語氣很淡:“應該?”
女人忙說:“對不起,蘇總。我立刻安排人整理數據。”
女人退出後,其他兩人也陸續彙報自己的工作。
即使是個局外人,陸嘉也看得出來,蘇晏禮在工作上毫不手軟,兩個大男人都因為工作不到位,被他批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最終讪讪出門,完善自己的報表。
陸嘉也跟着大氣不敢喘,可心底總有些影影綽綽的悸動,叫她不由自主地望向蘇晏禮,連她也說不清為什麽。
辦公室內終于安靜下來。
蘇晏禮靠向椅背,摘掉眼鏡,疲憊掐了掐眉心。
過了會,他像是終于想起陸嘉的存在,重新戴好眼鏡,走到會客區坐下。
“什麽時候到的,等了多久?”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陸嘉覺得他聲音有些啞,倦怠感明顯。
也是在這一瞬間,她恍覺自己熟悉的蘇晏禮又回來了,心裏一松,搖了搖頭說:“也沒多久。”
蘇晏禮聽出她的客氣,也沒深究,只說:“你剛才說要跟我談結婚的事。”
提到“結婚”二字,陸嘉立馬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頓時垂低腦袋:“對不起。”
蘇晏禮詫異:“怎麽?”
陸嘉小心翼翼擡頭觑他一眼,又快速埋低腦袋:“你能不能當沒看見我剛才的消息,所有事都不存在。”
蘇晏禮微頓,眸中隐約的笑意褪去。
他正色:“陸嘉,我知道你年紀還小,情緒也很容易反複,再加上你本來就愛糾結的性格。”
陸嘉抿了抿唇,忽然有種做錯事被教導主任教育的錯覺。
蘇晏禮說下去:“但有些事有些話是有分量的,既然做出決定,就不好輕易反悔。”
陸嘉忽然擡了一下頭,反駁:“那人家還有結婚又離婚的,我們都沒結婚,為什麽不能反悔?反悔是為了讓我們都有空間,能更理智地思考。”
蘇晏禮看不出情緒地呵笑一聲:“我現在相信你讀了很多書了。”
陸嘉不解:“什麽意思?”
蘇晏禮說:“滿嘴歪理。”
陸嘉辯解:“什麽歪理,難道不就是這個道理嗎?”
蘇晏禮沒有被她的邏輯繞進去,只另辟蹊徑地反問:“剛才為什麽突然同意結婚?”
陸嘉微滞,手指下意識摳着腿面。
蘇晏禮視線往她手上一落,又輕描淡寫看回她的臉:“遇到了什麽事,或者什麽人?”
陸嘉語塞,默了片刻,看向他挫敗問:“是不是在你眼裏,我整個人都是透明的?”
蘇晏禮失笑:“之前我也覺得是,但現在我覺得不是。我發現我經常猜不到你下一步會做什麽,你總會做出些出乎我意料的事。”
陸嘉挑眉。
蘇晏禮說:“比如我沒來追問你,你卻突然要同意結婚,你應該不是這麽主動的人;又比如我以為你同意了,但你臨了又反悔。”
陸嘉聽出來了,他說來說去,還是在隐晦指責她今天的反複無常。
事已至此,她幹脆也和盤托出:“我今天去張致遠公司收拾東西了,被他狠狠惡心了一下,後面又遇到了晚晚,我差點被他們倆氣死。”
她看眼蘇晏禮微微蹙起的眉心,怕他又要笑話她不反擊,忙說下去,“不過我都還回去了!”
蘇晏禮眉心舒展開來,漂亮的嘴角勾起道弧:“然後呢?”
陸嘉垂頭,戳了幾下自己膝蓋,聲音帶着做錯事的低啞:“我出來後越想越氣,突然就想到如果跟你結婚,以後這兩人見了我都要恭恭敬敬喊一聲小舅媽……”
蘇晏禮一頓,繼而輕笑出聲。
他像個師長般循循善誘:“那不是很好嗎?”
陸嘉“啊?”一聲,錯愕看回他。
“可是這樣我就在利用你啊!”
她試圖跟他分析其中利害關系,“如果我跟你結婚是為了報複他們,這是對你的玷污!”
“但你現在告訴我了,就不算利用,更談不上玷污。”蘇晏禮沉靜說道。
陸嘉快被他搞暈了:“這怎麽不算?”
蘇晏禮笑說:“當然不算,充其量算是夫妻之間的互相扶持,本來就是我該做的。”
“哪有互相扶持,明明是你單方面扶持吧。”陸嘉嘀咕。
但蘇晏禮還是聽到了。
他目光很像破雲而出的日光,一瞬不瞬地望着陸嘉:“為什麽你總在替我覺得吃虧?”
陸嘉一怔,雙目微瞠,說不出話來。
蘇晏禮溫聲說下去:“陸嘉,你覺得從我身上獲得的那些東西,對我而言都是微不足道的東西,但是你有的,卻是我從其他人身上感受不到的。”
陸嘉讷讷:“我有什麽?我兩手空空,什麽都沒有……”
“善良、純粹,認定一件事一個人之後,毫無保留地高純度投入。”
蘇晏禮視線始終未從她臉上移開,他望着她,一直望進她眼裏去。
“陸嘉,其實我很想體驗,被你認定,被你毫無保留投入的那種感覺。想起曾經獲得這種垂青的人是張致遠和陶晚婷,我就覺得可惜,也快要嫉妒瘋了。”
陸嘉胸腔底下劇烈跳動,覺得不可思議,更因為這種不可思議而略顯無措。
她讪讪開口:“什麽垂青……現在明明是我被你垂青……”
蘇晏禮笑了,不再跟她繞誰被誰垂青,折衷道:“那我們算互相垂青,可以麽?”
陸嘉像是被他的笑容蠱惑,愣了兩秒後,呆滞地點點頭:“也、也可以。”
蘇晏禮眉梢輕挑了那麽一下,帶着志得意滿的悅然。
他利落起身,朝她伸出手:“正好我下午沒工作,一起去商場,買禮物拜訪你爸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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