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回山野藏鳥雀

第一回 山野藏鳥雀

吉祥街,與往日裏一樣,漫着些茶樓點心的香氣。這一處算是城中比較體面的街道,來往的人便少了別處常有的寒酸味,取而代之的是牽了叭兒狗的闊氣太太,或是坐在小車裏漂漂亮亮的少爺小姐。而今日街角的甘宅,卻較往常更有了些微不同。

有那好奇的三姑六婆,及暫時沒有拉到生活的車夫,都要圍聚在甘宅敞開的大門口看熱鬧,抻長了頸子,似是一群等着争食的鴨。

“新姨太太來了!”遠處有一些動靜,他們便紛紛交頭接耳,相互告知,激動之莫名,仿佛将要娶姨太太的不是甘老先生,而是他們久不得緋聞滋養的自己。

這确實又是一樁新聞。甘老先生,體面,有錢,也有些地位;今年年末,便等着做虛歲六十的大壽。他原是做買辦出身,二十上便娶了妻,不及半年,得了急病走了。從此他也并不急着續弦,一心經營他的買辦行,直到了覺出這一門的衰落,便轉手下了海,自己賣煙草去,傳說還頗做了些黑生意,将家業大發起來。待到五十歲上下,方覺出自己的孤單,于是一氣讨了兩房姨太太,也沒生出個一兒半女。于是人們便都傳說,是他做下的那些黑活,斷了別人投胎到他家的念想。

起初甘老先生也并不在意,等到年屆六十,他開始着了慌。偌大的一個家業,竟沒個後繼的人,這是他所無法想象的。加上大姨太又趕不巧病殁了,于是在這兩三年裏,老先生竟花着大價錢,一氣讨了六個姨太太;由于嫌宅子裏人多鬧騰,有三個姨太太被他安排着,住到了別處去。而留下的三個姨太太中,就有兩個有了孕,在宅子裏養胎,甘老先生自然是樂得合不攏嘴。

可禁不住天有不測之風雲,老樹開了花的甘先生,在年前竟得了怪病,哼哼唧唧躺在床上,也下不得地。任由醫生開了多少藥方子,請了多少頂神婆的符來,也不濟事。

眼看這一躺便是數月,甘老先生實在耐不住,便做了一個決定:再娶一房姨太太,不為別的,只為沖喜,興許就能好起來呢?

如是,匆匆地挑了一個吉日,會過了兩百塊錢,只備了一頂大轎,就将這名叫伶華的九姨太擡了過門。

伶華臉上擦了粉,嘴上抹了紅豔豔的胭脂,穿着從未上過身的一套夾布好衣服,撩開轎子簾往外瞧。她頭一眼看見的,是那些對桃色緋聞喜聞樂見的姑婆的嘴臉,再往甘宅望去時,看見漆得油光瓦亮的兩扇大門,挂了兩盞青白的水月燈,就出現在眼前。

及見了她,圍觀的人開始起哄。她氣惱地将簾子放下,心道:“橫甚麽!若不是窮得沒法,我才不會為了那兩百個銀大洋,受你們的這些王八氣!”

可一想到錢呢,她便又軟下來了——去年給公館做着抄寫的父親一去世,家裏頓失依靠。母親每日裏給夥夫和車夫洗那一筐又一筐硬得好似板石般的臭衣服爛襪子,手上起了厚厚一層鱗皮,母女兩人也仍是得挨餓。

誰也明白,走投無路的女人在這個時候,唯一的出路是什麽。可伶華是個要強的,母親因操勞的緣故又病着,于是這時隔壁的夏太來給她們出主意了。她說:“正好新近吉祥街的甘老爺子說是要買一房姨太太,不若叫伶華去試一試看?女人麽,賣誰不是賣呢?雖說賣過去也是做九房,可畢竟比當暗門子好些。若是叫他看上了,不但可以得個幾百塊錢,伶華從此吃的穿的也不必你操心了。知足吧,這可不是一樁好事!”

母親動了心,來與伶華商量。伶華聽過,悶頭坐了一晚上,眼裏腦裏全是母親帶着淚的呶呶:“沒法子!……誰不得要吃飯呢?甘老爺子也是個快不行的,你去了,安分守己地過,也未必就受幾日欺負。你我母女兩個人,守在一起,便只有等死的時候了……”

伶華早就明白,生活在這世上,沒別的,得有錢!而如今自己和母親的這遭遇,更是讓她堅定了這一信念。有錢,便不受別人的欺負;有錢,便不必去做暗娼,甚至不必去做別人的姨太太。西關那些坐擁豪宅的老爺小姐們,正是因為他們有了錢,所以誰也不敢輕看他們;出門買個奶黃包,也比旁人多得幾個餡兒足的。

我要有錢!要存錢!要買大宅子!伶華數着自己手裏那少得可憐的幾個銅子兒,竟有了這樣在旁人看來可笑的願望。

從前,她要得極少,可又極多;她要的不過是混一個肚兒圓,不受人欺負,可于一個女子來說,這并不容易。

于是,索性來個不切實際的,伶華可是年輕,年輕便有的是不切實際的願望。

終于到了過門的日子。母親一面哭,一面将賣女兒得來的兩百塊錢鈔票細細縫進自己新作的夾衫裏,再借了隔壁夏太的雪花膏和胭脂,給伶華抹了臉,嘴唇塗得像個血瓢。伶華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幾乎認不出來。她現在感覺自己與青石巷裏那些喊着“傻乖乖,來玩兒呀”的女子并無甚區別。

母親扯着嗓子嚎哭着,将她送上大轎;伶華一滴眼淚沒掉,空着手,坐着轎子便進了甘家的門。

伶華也知道,自己長得并不好看,甘老爺子之所以肯要自己,只是因為自己便宜——才兩百個大洋就能讨房姨太太,這樣的便宜誰不撿呢?

饒是這麽着,她乖乖地跨過了火盆,只由甘家的女仆趙媽領着,在一群看戲的人目送中走進了大院。

“九太太到了!”趙媽喳啦着嗓門,似是要叫得整個宅門都聽見。伶華低着頭,卻偷偷看走出來的那個貴婦模樣的人,濃濃的香水氣隔了半個院子也聞得真切。她身上是綠色的洋花緞子旗袍,腳底岌拉着一雙綢面白鞋,腕子上扣一只翡翠貴妃镯。她暗自估算着這一身行頭的花銷,得有自己跟母親半年多的嚼谷錢。

這懶散中透着雍容華貴的太太,小肚子微凸着,她的懷已略略顯了形,大概已有三四個月上了。伶華低着頭,問了一聲太太好,這女人擡着下巴,由上自下打量了她一番,轉頭對趙媽道:“這就是新來的九太太了?”

她說話時帶着很重的西關腔,調子流利,卻帶着些市儈味。趙媽殷勤地拉過伶華,介紹道:“快喊人,這是四太太。”

伶華心裏揣摩,也不懂這大戶人家的規矩,鞠了一躬,便當做是行了禮。但四太太顯然很是看不上她的做派,把身子扭了過去,一面望屋裏走,一面道:“進來吧。只是甘家的規矩大之呢,趙媽,日後你得慢慢地教她。”

伶華知道自己是被嫌棄了,心裏不忿,卻也不好說什麽。剛要擡腿跟着她往屋裏走,冷不防卻有一個白色的東西,撞向她腳底來。她吓得驚叫一聲,卻見趙媽趕着那白色的東西,口裏斥道:“滾開切!別在這裏搗亂。”

這時候伶華才看真了,那是一只雪白且帶了點黃花色兒的叭兒狗,正睜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趙媽拉着她的手肘,領她進門,道:“這是養在這裏給太太們解悶的叭兒狗,叫阿福,你不去招它,它自然也不會來惹你了。”

伶華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個下馬威,心中郁結歸郁結,也不好發作。耳邊只聽後院又傳來走地雞的咯咯噠噠,拖兒帶女覓食不已的,更加煩躁起來。

及待進了屋子,擺在伶華面前的是一桌的姨太太還有不多的幾樣肴饋,算是給她剛進家宅的一份見面禮。

趙媽忙不疊地為她介紹:“這是二太太,這是——剛才見過了的四太太,這是五太太。還有一位才從英吉利國留學回來的三太太,出去省親了,下個星期才到。你先認着這幾位太太,好好處,不懂的就問,這宅子大家大戶,別失了規矩——來,先上茶。”

從英吉利國留學回來?伶華驚訝了一記,同時也被這幺二三四五的數字軍團弄得有些暈頭轉向。可眼前剛介紹過的五太太,似乎反應比她還要大些,撇着一張塗了胭脂膏的小嘴,帶着厚厚的蘇州調,酸不唧唧地開口了:“先認了我們吧,別等人家見多識廣地省親回來,就沒得我們說話的地方了。”

說完,她撫着微微凸起的肚子笑了,跟同樣有孕的四太太咬了一陣耳朵,似乎結成了什麽戰時聯盟。伶華心裏覺出她們跟那傳說中留洋的三太太的不對付,趙媽也許自知戳了孕婦敏感的神經,讪讪地笑着不說話了,只把碗盤都擺好,便退了下去。

伶華捧了茶碗過來,敬給三位太太。除了二太太老實地接過碗,另外兩位都推說身上有了,不便行動,要她把茶碗放下就是。

“你坐。”四太太用雕花筷子點了點自己對面,伶華望了她一眼,坐下了。五太太皺皺眉頭,大約還是嫌棄她動作粗鄙。

伶華望着自己眼前幾盤菜肴,說不上豐盛,比較像樣的只是一盤吊燒雞,一盤油潑鲈魚,自己面前放着一只紅漆小碗,一雙紅漆小筷,就是進門的筵席了。

斜對面坐着的是二太太,臉上塗着鉛粉,挽着高髻,低眉順眼,不似四太太、五太太那般尖酸逼人,從頭到尾一句話沒說,只是向她笑過兩次;一笑,便露出淺粉色的牙床,顯出些呆傻沒主意的樣子。

伶華低了頭,正準備動筷,剛想伸向那盤看來還不錯的吊燒雞,卻只聽五太太又道:“看看吧,為了迎你進門,特地将後院飼着的走地雞殺了一只。原本已長得這樣肥了,真是可惜。”

言語裏頗有些挑唆的味道,伶華也不是傻子,懸在半空的筷子收了回來,可五太太還要假意勸菜:“想吃什麽,自己搛就是了。”

沒辦法,她只好只将筷子頻頻戳向離自己最近的一盤雙菇燴韭菜,一頓飯下來,半點葷湯臘水的也沒有沾到。兩個孕婦是要“進補”的,于是緊着那兩盤肉菜,大快朵頤,直至飯畢,四太太才心滿意足地戳戳剩下的那點吊燒雞和魚骨頭,吩咐道:“阿福最近也瘦得頗可憐了,這些都丢給它打牙祭,別讓隔壁的林太太笑話咱們。”

伶華眼睜睜地看着這兩樣葷腥被倒進了阿福的狗碗裏,四太太、五太太扭動着臃腫的腰肢,說是要回房間去了。趙媽麻利地過來收拾桌上的殘湯剩飯,伶華看着眼前狼藉的一切,以及阿福吃得極其歡快的嘴臉,忽然明白了,自己如今在甘家的地位,無非是在叭兒狗和走地雞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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