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五回更漏逢舊事

第五回 更漏逢舊事

伶華病了。

燒得身上頭上像炭火一樣燙,在床上躺了兩天,依然覺得身上軟綿綿地沒力氣,她知道大概是因為在雨裏趟着着了涼。她原以為自己還是以前那個連着幾天用冰水洗衣漿襪子都沒事的硬棒的身子,可誰知在這大宅子裏久了,似乎是沾惹了些貴太太的嬌氣,這樣就病了起來。

在燒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她似乎感覺到有誰給自己灌過兩碗辣辣的姜湯。然而她睡着,連睜眼看一看的力氣都沒有。等到燒退了,她徹底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第一個感覺是阿福在不安分地舔着自己的臉。她撐起身子,摸索着到床頭,摸到一個海碗,裏面都是滿滿的清澈的水。她喝了一口,真甜!

确信自己活過來了,她看着眼前的阿福也覺得分外疼惜。床頭還有半塊吃剩下的米餅,她掰成兩半,快活地跟它分了。正吃得歡,趙媽推門進來,見她醒了,謝天謝地地拍起胸脯來:“九太太!你可醒了!這兩天你不在,家裏的事情險些累不死我!”

伶華笑笑:“我是沒以前精神了,可身子骨還好,你老人家就放一百萬個心,我這個幫手做事的,這幾年還死不了呢。”

趙媽裝模作樣地嗔道:“看九太太說的!難道我來問問病,還圖着你什麽不成!我這是給你送碗姜湯來呢,三太太吩咐廚房做的。”

聽到“三太太”幾個字,伶華似乎激靈了一下,接過湯水一口氣灌了下去。趙媽還要在那裏啰啰嗦嗦:“你病躺下的這幾天,三太太可是來過兩次了呢,還給你喂過幾口水。你倒是睡得死沉死沉,什麽也不知道……”

“三太太喂過我水?”伶華幾乎跳了起來,趙媽又說:“可不是!三太太吩咐了,幾兒你醒了,就到她房裏去一遭,她得見見你。”

“我去,現在去。”伶華狠狠地把兩只手往身上揩了揩,匆匆忙忙地往外就邁步。三太太可是不常叫人到她房裏去的,她不知道她是什麽意思,興許看重自己,有什麽大事吩咐自己去做。伶華有種被倚重了似的、說不出的高興。

“哎!九太太!不披上件衣服着?”趙媽還在後面喊,她卻已經一溜小跑出去了。

但是待到她要敲開那清代梨花木的大門時,卻猶豫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己夠不夠格進到這個門裏頭,就好像村裏流浪的小野狗,看到被丢來的香肉,吃前也要掂量掂量。最後她終于以最輕的動作剝剝地敲了敲門,只聽裏面傳來三太太極好聽的聲音:“進來。”

伶華進去了,撲鼻而來的是一股收拾得幹幹淨淨的、清新的味道,絲毫沒有平時宅子裏的老舊的陳腐氣,而甘老爺子很是以這種所謂古色古香實則槁木死灰的氣息為自豪的。

偏三太太不喜歡這樣,于是她的房間都是做了幹淨的布置,沒有年代久遠的家具,一切都是從行裏現置辦的新貨,淺色的桌椅,歐式的梳妝臺,上頭放着幾包洋煙。伶華一面心裏掂量,這些家什,得要上多少錢呢?

她關好門,轉身就看見三太太端坐在桌邊,案上還整齊地堆着一摞賬本和她看不懂的厚書,平日戴慣了的白手套洗幹淨,安靜地搭在架子上。三太太見到她來了,笑一笑,拍拍自己身邊的椅子,說:“你好了?過來坐。”

伶華還在猶豫自己就那麽往她身邊一坐不太合禮數,三太太又說了:“站在那裏做什麽?怪冷的,我這靠爐子,你也過來煨一煨。”伶華這才走過去,沒想到三太太又是把她的衣襟捏了捏,皺着眉頭道:“穿這麽薄,也不怕又凍着。我櫃子裏有件狐貍襖子,你拿去披起來。”

見伶華不動,她又笑了:“怎麽?怕什麽?”于是自己站起來,把那皮襖子拿了給她。伶華裹着厚厚的狐貍皮,覺得整個身子熱騰了起來。她偷眼望着三太太的書案,上面堆的書都寫着自己不認識的字。

“好些了?”三太太說。

她忙不疊點頭,三太太安頓好了她,又踱到前面去泡茶。她趕緊支支吾吾地阻止:“三太太、我、我不喝茶。”

三太太的手沒停下,嘴裏說:“以後你喊我扶雲就行,別三太太三太太的。這是紅糖茶,補中益氣,對身子好。”

伶華只有接了這杯熱茶,坐在桌邊,看着這位三太太——或者稱她為扶雲呢,溫溫的,謙和的,她以為最完美的女人,也不過是這樣了。

這時她留意到,她書案上放着一個樸拙的相框,裏面的人長着扶雲的眉眼,清秀娟麗,一模一樣,可穿着街上那些女學生常穿的、差不多樣子的黑裙子,要看起來活潑許多。她想要找些什麽跟她搭下話,于是道:“這是三太太做姑娘的時候?多好看的。”

不料扶雲看了那相框一眼,說:“不是我。是我的孿生妹妹,叫扶姝。”

伶華猛然省起,趙媽說過扶雲有一個雙胞胎妹妹,在她嫁人的時候病死了。她很是懊悔起來,不該提起她的傷心事,可扶雲又笑笑:“說起來也是兩三年前了,只怪她自己命不好。”

“得的是什麽病去的呢?”伶華又問。

扶雲只是說:“惡傷寒。”其他的,便閉口不提。伶華知道自己不該多問,也不再深究,想必這妹妹的離世,給她的打擊也是深重的——她想起趙媽說過,扶雲之前只跟這個妹妹相依為命。

“你認字麽?”扶雲問。

伶華搖頭。她只略知道幾個簡單的字,相當于不識——她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怎寫。

“我教你認幾個字,你往後得空時,就過來幫我做做帳吧,這個不難。”

“吓?我幫三太太做賬?”伶華吓了一跳,“我什麽也不會呀。”

“真的不難。我會慢慢教你——你不樂意麽?”扶雲說這話的時候,又有了初次請她陪自己回家時的懇求口氣,伶華又覺得自己面對的不是管理着整個甘宅的三太太,而是個沒主意的孩子似的,她不能拒絕。

“是,三太太說什麽,那就是了。”她惟有點頭如搗蒜。

扶雲笑得很是快慰開心:“那麽今後每日你做完事情,就來我這邊。”她向桌上指一指,“我這裏有紙,也有筆,你只要略認得幾個字就行了。”

伶華摸着這新式的洋筆,還有光滑的箋子,心裏多少有些新鮮和不安。這是她從沒有碰過的東西,扶雲似乎把她帶到了什麽新的世界裏。她倒是也想像她那樣,寫一手她認不出來的娟秀漂亮的好字,之前她只會覺得這個夢比買大宅子還遙不可及。

“這個你拿去,做幾件冬天夏天穿的衣服,以後切記不能在雨水裏走了。人就這一個身子,糟蹋壞了,誰心疼?”說着,扶雲又在她手裏放了個絹包,伶華捏了捏,大概能有三五塊銀元。她一下子激動起來,她雖然是想錢想得要瘋,可她也明白,自己不能夠就這樣隔三差五理直氣壯地拿扶雲的錢。

“三太太!這、太多了,這錢我不能要……”

“這又不多,只夠你做兩件稍微像樣的新衣服。你去吧,看上哪樣料子,不夠回來只管問我拿。”扶雲愛溫溫地說。

從扶雲房裏出來,伶華只覺得自己祖墳頭上冒了青煙。是什麽讓三太太對自己另眼相待的呢?是可憐她,還是純粹想要幫幫她?但把目不識丁的自己一起叫過去做賬,又是何苦,四太太、五太太看樣子都是讀過幾天女塾識字的,何以不叫她們呢。

伶華想不出個所以然,于是簡單地握緊拳頭,打定了主意,絕不能叫扶雲失望。她跑到城裏最體面的衣料鋪子,一氣兒做了一套水藍夾衫,一套白底撒胭脂花的大襖。若是放在過去,她是決計不能這麽散漫使錢的,可如今不一樣了,她是三太太身邊的人,不能夠給三太太丢臉!

然而她也與鋪子老板講價講得口幹舌燥,遭了不知幾多夥計的白眼,好容易還剩下半塊錢來,她把它喂給了床底下那個黃澄澄的撲滿。

搖一搖,她已經存夠了二十塊,雖然別說大宅子,還連輛白銅活的小洋車都買不到,可伶華已經無比滿足了。

就這樣一日奔一日地存着錢,又跟着心目中的上等人三太太學着讀書認字,伶華從未感覺如此快活過。她每天頂着四太太的挑剔清高、五太太的刻薄潑辣,廣式和蘇式的陰陽怪氣的罵腔,拼死拼活也搶着把活做完,只為多争取那一點點的時間,去扶雲房裏跟她學幾個字。雖然學得不多,她也不願打擾了扶雲休息,可她覺得快樂。她至少懂得了自己的名字是怎麽寫的,也慢慢學着做了一些粗略的帳。扶雲像個耐心且溫柔的私塾老師,她不會,她便拿着那軟軟的溫和的腔調一遍一遍地教,教到伶華都不好意思。有時候她真痛恨自己的笨,無法像扶雲那樣聰明伶俐,什麽都會。

可她是越來越願意跟她待在一起,在這個無聊的、鎮日充斥着麻将聲音的大宅子裏,扶雲的房間,是她得以躲避的唯一地方。

倒也不拘泥于學字,待在扶雲房裏的這段時間,伶華知道了一些新鮮的物事。她知道了有幾個國外的寫詩的人,知道雪萊、海涅還有普希金——扶雲曾經給她讀過些他們的詩,伶華聽不懂,但估計是好東西。她曾經陪扶雲出去兌換一張郵局寄來的彙票,兌了三塊錢。後來她才知道,那是扶雲為雜志社翻譯這些“詩人”的洋文詩得來的。

“這個可以換三塊錢?那如果我每天可以做一個,個把月就有九十塊錢了?”她這樣傻傻地問扶雲。

扶雲咯咯地笑,沒說話,只是繼續伏案寫字。伶華沒過多久就失望地知道,“翻譯洋詩”這種東西,不是她所能做得來的。她要賺錢,只能如母親一樣,去給別人漿衣服洗襪子去。

于是,她便更珍惜扶雲将她留在身邊的日子。

這樣的時光過了足足有三個多月,一直從春暖花開到夏日初暑。各種的小蟲子、小動物都活動起來,街上的窮人有了生氣,富人臉上添了光彩,都把倒春寒跟梅雨季帶來的晦氣一掃而空,伶華的心裏,買宅子出人頭地的希望也比以前更加壯大了。可此時的甘宅,卻不像外面一般太平。

因為那個素來嚣張跋扈的五太太的閨房,遭了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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