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六回秋夜露含霜

第六回 秋夜露含霜

走地雞還沒叫第一遍,伶華便被硬從床上扯了下來。她惺忪着睡眼,前腳打後腳地跑到廳裏的時候,發現五太太站在地中間抱着臂,還穿着水紅色的衛生褲,兩個扯得細細的眉毛都是立起來的,正尖着喉嚨在那裏叫罵。而趙媽、阿健這些人耷拉着腦袋,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樣子。二太太雖說是個太太,也與他們一般的手足無措,四太太一條帕子掩着嘴臉,時不時好言勸慰一番。

“這一宅子的都是死人哪?!眼瞅着有人偷東西也不管?”五太太愈罵愈大聲,旁邊的趙媽有些擔心,嚅嚅道:“太太,老爺還沒有醒,你小聲些……”

這一下倒把五太太的火,全部引到了自己身上。五太太用手指指着她的鼻子,跳着腳:“你也來教訓我!有賊進來的時候,怎麽就沒見你這等的孝順,反教他把老爺的東西全偷了去哪?”她把手裏空空如也的首飾盒往地上一甩,“你們看看,你們看看!一件都不剩下!我去年買的翡翠镯子,上個月老爺送的珍珠項鏈,就連稍微貴重點的那個檀香木的耳環子盒,一個都不放過!”

趙媽挨了這一發,臉上有些挂不住,默默地把那盒子撿起來,走到一邊不說話了。伶華此時約摸也省得發生了什麽事情,只聽四太太掩着嘴,道:“你也消消氣,誰能沒個倒黴的時候?再說了,誰能知道門都關得好好的,賊也都能進來呢?”

五太太道:“這賊也是忒奇怪了,誰也不偷,專偷我的。哦!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房裏都沒遭賊,偏就我這裏遭了;想是這賊盯了我好幾天,我這裏有什麽東西她看上了眼,所以挑個好時候就下了手。真是眼皮子淺的賤貨,幾輩子沒有見過好東西似的!”

伶華不知道是自己敏感還是怎的,覺出五太太這話有一點味道不對。這時又聽見五太太說:“我就道前段日子我也常不見個塊兒八角的,敢情是遭了賊惦記!手腳不幹淨,拿了洋錢不知道洗手,還要跑去做上新衣服,跟貴太太面前蹭着挨着,好厚的面皮!”

伶華看看自己身上新做的水藍竹夾衫,臉一下子便漲紅了起來。五太太沒有直說,但這分明就是在戳自己的腦門兒,罵自己是賊子偷、三只手,可她的錢來得正當,且并沒做過這些事情。在伶華的眼裏,她雖然吝啬,做賊這種事情自小被母親教導便是丢了人格的、要命的事情,她受不得這個編排。

但五太太還在那裏說:“就知道小巷頭裏出來的見錢眼開,望着明晃晃的大洋錢,連臉面都不要了!賊子,我告訴你,單說姑奶奶那串珍珠項鏈,值錢之呢,回頭當了夠給你媽買二十副薄板棺材送終!別謝我,姑奶奶有錢,才不跟你計較這個。你只消抱好別人的粗大腿,別再讓姑奶奶抓到你的小茬兒,不然,趕你出去是輕的;招翻了姑奶奶,賊腿都給你打折!”

她望也沒望伶華一眼,兀自對着空氣破口大罵。然而是個有腦子的人都聽得出來,她矛頭指的是誰。近來伶華得着三太太的寵,三太太又掌着宅門得着老爺的寵,于是各人心裏不免都有各人的看法。此時伶華已是氣得渾身發抖,硬憋着眼淚沒有掉下來。

她那些錢,二十多大洋,都是她省吃儉用省下來的,是幹淨的,可愛的,是她的命根子,遭不得這個污蔑。加之四太太雖是沒說話,也用嫌惡的眼角看着她,一定也是跟五太太站在了一條戰線。

她顫着聲音開口:“這衣服是三太太看我衣服穿薄了,特地給我錢做的。我并沒偷太太的東西,不信,自個去我房裏搜。”

“搜?”五太太的聲音又高了八度,“我怎知賊子不把贓物藏在別處了呢?大門也沒開,這宅子又沒個狗洞,不是內手,還是我自己做夢起來把東西都丢出去不成?你們聽聽!我怎麽就命苦,沒人賞給百八十個大洋做衣服呢!”

伶華把嘴唇都咬紫了,瞪着五太太硬是沒哭出來。二太太想要無用地打個圓場,可她嘴太笨,只能道:“都少說、兩句……兩句。”

正在屋裏氣氛僵硬的時候,樓梯上傳來三太太的聲音:“怎的了?天還沒亮呢。”

伶華擡頭,看見扶雲披着件白睡袍,一步一步地踱下樓來。她身上自然地有種溫柔中不失威嚴的态度,淡淡的,原先伶華覺得那是冷漠,然而習慣之後,她覺得自己挺喜歡這氣質。

“五太太房裏遭賊了,怕是內手。”趙媽說。

“內手?”扶雲打量一下屋裏的人,“誰呢?”

“還能是誰?不開眼的賤貨呗!”五太太哼了下鼻子,伶華對她怒目而視,她倒叽歪了起來:“怎的?想吃了我呢?清者自清,沒做用得着發急?”

“三太太!”伶華忍了許久的眼淚,終于在扶雲面前一發全部湧出。她哭得厲害,一半是委屈忍了許久無處發洩,一半是因見了扶雲,內心卻似打翻了調味鋪子,鹹酸苦辣一發都滾了出來。

扶雲倒也沒看她,将屋裏的人又都掃了一眼,對五太太道:“你也別則聲,誰做了誰沒做,自己心裏清楚得很。我是不想請巡警的,家醜外揚出去到底不好。這事情我自查明白了,總會給你個交待。”

五太太嗤了聲:“那當然最好,只是三太太別偏私就成。”

扶雲道:“那敢情好,挑明了說,我知道你懷疑着伶華呢。可她昨夜陪我做賬做到四五更才回去睡的,哪裏就有那個功夫去你房裏摸東西!再者這孩子的老實我是信得過的,可不見得她老實就得遭欺負。這麽着吧,你要還不信,我現今就陪你去伶華房裏搜一遭,好不好?”

五太太楞了下,讪讪了一會道:“我又沒講一定是她。既是三太太這樣說了,那也就罷了,等查清楚來。”

扶雲看了伶華一眼,道:“別。我是怕五太太懷疑我偏心着伶華,還是去搜一搜的好。打鐵趁熱,你看怎樣?”

五太太握着個手絹,噎在那裏半晌沒說話。扶雲都這樣打了包票,若是真搜不什麽來,她的顏面可就掃了地。見這樣,四太太在一旁打起了圓場:“三太太,我們都信得過九太太的,搜什麽的就不必了,今兒雞還沒叫頭遍,大家暫先去睡着,天亮了才做打算。”

趙媽跟阿健兩個也趕緊附和,二太太也沒主意地站着。扶雲望一眼五太太,又望一眼其他人,終于點頭道:“好,你們且去睡,這事我親自來查。念在這事在甘家還是頭一回,我留幾分薄面,有真拿了東西的,大家睡下後來我房間,把東西還了,我便不聲張不追究。否則,實在不行也只有向巡警那邊老爺子的熟識打個招呼了。”

衆人唯唯諾諾一會,便逐漸散去了。伶華紅着眼睛,站在那裏不動。扶雲也并沒說什麽,遞了塊手絹給她,便轉身上了樓梯,回房間去。伶華狠狠地把眼淚揩掉,她很想追上去跟扶雲說兩句話,訴一訴她的委屈,但腳卻似釘在了地上般不動。

扶雲回護了她,她昨夜并沒有跟她一起做賬到四五更,她知道她那麽說是為了撇清她的責任,同時她也明白了扶雲對自己的信任——若是自己真偷了東西,扶雲便是栽了這一下。她心裏感激得很,對她的好感又多了不止四五分。

經過這一場,伶華也看出這甘宅裏的人對扶雲的敬畏和忌憚,無論是真心或是假意。她平素看起來溫文爾雅,可偏有一種隐隐的威嚴在裏頭,教人不敢輕易冒犯。但若她是像二太太那樣軟得裏外都如浸水棉絮一般,這甘宅裏許就沒人聽了她的。伶華愈發覺得,扶雲這個三太太不簡單,而她自己也愈來愈為能與她親近而自豪。

外頭的走地雞喔喔地叫了,伶華揉揉眼睛,現在這個時辰,就便是要睡,也睡不了多久,被子都捂不熱,于是她索性走到廚房去開始燒火準備早飯。阿福也已經醒了,圍在她腳邊拱着。伶華忽然意識到,在這個甘宅裏頭,除了扶雲之外,就只有阿福真心真意地跟她親近了。

開初對這叭兒狗的讨嫌剎那煙消雲散,她不由蹲下身來揉着它的腦袋,它很乖地趴着,一點也沒有戾氣,也沒有四太太、五太太的可憎。

“你倒是比有些人可愛許多呢。”伶華嘆了口氣。

這時,她忽然自廚房的窗棂中見到趙媽抱着一個鼓鼓的小布包,鬼鬼祟祟地向扶雲的房間裏走去。她突然想起方才扶雲說的自首的事情,不由心裏驚了下:難道所謂的內賊,竟是趙媽?然她也曉得哪些該問,哪些不該問。過不了多久,趙媽蔫頭耷腦地出來了,只是手裏的布包已經不見。

這下伶華更加确定,東西是趙媽拿了。心頭被冤枉的火氣一下子蹿起來,她幾乎就要沖出去跟她理論,可最後忍了又忍,終于忍住了。終究是生活在同一個宅子裏,撕破面皮終歸是不好看。可她怎能想到,平日裏待人嘴巴甜得抹蜜似的趙媽,竟能做出這種事來呢?縱是窮,人豈是能不有個要強的呢?

伶華将火壓了又壓,好容易将早飯燒了。這時天已大亮,母雞也咯咯噠地帶了崽出來覓食。趙媽進廚房,跟她打招呼寒暄與平時沒有兩樣。伶華暗暗地觀察她,拿了主人家東西竟也能如此問心無愧,讓伶華些許吃驚。

吃早飯的時候,五太太臉上還挂着兩個大黑眼圈。當扶雲宣布東西找着了的時候,她臉上才露出一絲訝異。

“誰?是誰?”她追問,而扶雲卻沒回答,只說不是她想的那般。五太太鬧了個紅臉,沉着面皮繼續吃飯。伶華偷瞄趙媽,她臉上一點異樣也沒,該笑該說,這也使伶華暗自嘆服了一番。

吃過了飯,五太太将盤子一推,便回房間裏去了,也不說要出去打麻将。四太太則沒看旁人一眼,便由趙媽扶着出去散步去了,二太太照舊坐在廳裏打她的毛衣。伶華隐隐覺出,四太太跟五太太因扶雲對自己的倚重,也有了些忌憚,起碼不敢處處給她臉子看,挑她的錯兒了,她的腰板也由此硬朗了些,起碼之前随處小心的神經略松懈了點下來。

“三太太,今兒準備做什麽呢?”她剛要開口問扶雲,卻見扶雲将那雙白手套款款戴上,道:“伶華,到我房間裏來趟。”

她聽出扶雲語氣裏的不尋常,有點惴惴,問道:“太太,什麽事兒呢?”

“來了跟你說。”扶雲起身上樓,旋即把門掩上了。伶華有些忐忑,但胡亂把碗盤收拾了一回,提着裙子,上了樓梯。

她推開門的時候,看見扶雲披着一件貂皮氅子,肘着腮坐在案桌邊上。

“三太太。”她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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