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十一回就月知輕歌

第十一回 就月知輕歌

四太太自從上一場意外以來，愈發地神經兮兮；她也知道自己的肚子不僅是肚子，更是她在甘宅裏頭一個沉重的籌碼。若是這籌碼沒了，大概她也會失了勢。吃一頓晚飯，她愈發地挑揀這個，挑揀那個；嘗一口覺出不對了，便叫伶華将面前的菜換掉。再加上隔壁林太太的三個小孩子過來玩，所以伶華得照看着。

小孩子一旦讨嫌起來，便比大人還要讨嫌一百萬倍。兼且是被寵壞了的小孩，更是如此。不但将碗裏的飯撒得到處都是，還會站在椅子上蹦跳。自己亂追亂撞教桌子角磕了腦袋，還要扯開嗓子嚎，還得要人哄，順帶把手上的黃油鼻涕往伶華身上抹抹。可看在林太太的面子上，伶華得忍着氣，把這些猴崽子當成少爺小姐看待。這麽一來，直到飯吃完，伶華的凳子都還沒沾上熱氣。

若換做是一開始，伶華絕不會這麽毫無怨言的。可如今她一是習慣了，二是知道要留在三太太身邊，就必須得做這個。等四太太她們都離了桌，她才就着殘湯剩水匆匆扒了幾口飯，又飼了阿福，拖着疲累的身子去廚房洗碗。

一面洗着，在油臭味裏她又想起三太太。她留下的這些日子裏，并未發現她有什麽不對頭，一切都跟以前一樣，或者說，更加平靜了，雖然四太太、五太太對她更看不起——因為她母親卷了錢跑路的緣故。

于是伶華開始有些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扶姝并沒有想要做什麽，只是安于天命，在這甘宅裏落地生根了。這樣想着伶華不禁有些寬慰，因為仇恨這件事情，雖然看着像碗驢肉火燒似的挺過瘾，吃下去卻是有毒的；不死也得自傷八百。從私心來講，她不樂意見到扶姝這樣。

可若是不報仇，伶華承認，确有些不甘心，有些遺憾。她假設了一下，如果扶姝被別人害死了，她也會恨不得弄死那人。別的不說，就給他個不論秧子吧！

“九太太？九太太？”趙媽的嗓門把她從漫無邊際的胡想中扯了出來。伶華匆匆把手裏最後的幾個碗涮了，看着趙媽滿臉熱汗的樣子，一邊擦手一邊說：“怎的呢？匆匆忙忙的。”

“甘老爺子有點痰，得找藥給送過去，快着。”趙媽說完這話，招呼着伶華就出了門。

伶華稀裏糊塗地跟着趙媽在大櫥裏找了一回，沒翻着，而看趙媽的神色，甘老爺子那邊要得還挺急。伶華這些也沒了法子：“要不，我現在上街去抓點？可這個點兒，藥鋪怕是都關門了呢。”

這時候，趙媽有了主意：“不消的，我記得三太太房裏常備着點藥。九太太你跟三太太熟，你去她房裏找找？”

“這……”伶華遲疑了一下，“三太太現不在房裏呢，仿佛不大好？”

趙媽道：“幾位太太跟林太太散步去了，一時半會回不來。九太太你也不必怕，這事原就是緊急的，你不說，我不說，沒人知道。而且就算是三太太怪罪下來，因為是甘老爺子要的東西，她也不好責怪。”

伶華終于猶猶豫豫地點了頭。趙媽提來一盞水月燈，催促道：“走吧，老爺子急用。”

到了三太太門前，趙媽住了腳。“九太太，你常進三太太房裏，有鑰匙，我就有點不方便，你去吧。”

“老爺子的藥，一般放哪呢？”伶華問。

“就在太太的書桌裏，數第三個抽屜，跟個鐵盒子放一起的。”

伶華接了水月燈，趙媽在外頭等着，她拿出鑰匙開鎖，進了扶姝的房間。之前扶姝吩咐她不在的時候，讓伶華自己進來做賬，所以才配了這一把鑰匙給她。如今伶華開門時，心裏還有點惴惴的。

房間裏一股好聞的香粉氣，伶華開了桌上的一盞洋氣的小電燈。書桌有兩排抽屜，她想起趙媽的話，犯了糊塗。是哪一排的第三個抽屜呢？她随便數了數，拉開了一個。

在小電燈的照映下，她沒看見趙媽說的鐵盒子，而是一堆整整齊齊的書本。她撥拉了一下，在書本的下面，露出了一個寫着洋文的小紙盒子。

是趙媽記錯了？伶華心裏嘟哝着，伸手就把這小盒子打開了，裏頭果真整整齊齊地放着一排小藥瓶。她松了一口氣，剛要往出拿，卻看見盒子邊上還嵌着張紙。她好奇地打開看，發現上面大半的字她都已經能讀出來了。

“可……可樂定。”她吃力地辨認着這些字，心裏卻是快樂的，因為扶姝到底沒白教她。但越看到後面，她越覺出有些不對頭，因為上面寫的是：“警告！降壓類藥。服用過量将致全身反應虛弱，皮疹，惡心嘔吐，腦血栓；重症者可半身偏癱……”

伶華看不懂太過高深的洋東西，可“半身偏癱”這幾個字的意思，她大概是能夠估摸出來的。

隐隐地她有了些不好的聯想。她伸手去拿那些小藥瓶，舉起來看時發現每一只下面都用黑筆标注了日期：十一月初八，十一月初九……十二月廿十……

如果伶華沒有記錯，這正是扶姝剛從英吉利國留學回來的那段時間。

她的心漸漸地涼了下來，與扶姝學字這麽久，她的字跡她多少認得出來。想到她回來以後甘老爺子的癱瘓……伶華覺得，自己最擔心的事情，已經成了真。

“九太太？九太太！”趙媽已經在外頭催促了，“藥還沒有找到？”

“就來！就來呢！”伶華慌張了，手忙腳亂地将藥瓶按原樣放好，将抽屜關上。她急急地打開另一個抽屜，摸到了趙媽說的鐵盒，将裏面小瓷瓶兒裝的藥拿了出來。她關了電燈，直到出門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心還在碰碰地劇烈跳動。

“三太太的東西多，找得久！”她這樣對趙媽說。趙媽也沒起疑心，只是催她趕緊給甘老爺子送過去，她自己得要出去接幾位太太了。

伶華恍恍惚惚，失了魂似的走進甘老爺子的房間。還是那個起伏的肚皮，還是花白了的胡須，可是他是醒着的。伶華顫顫地倒了杯水，給他吃藥。

“痰盂。”甘老爺子只說了這兩個字。他的聲音裏有濃重的嘶鳴，幾乎讓人聽不清。伶華端了痰盂給他，他“喝”地一聲，一口黃重的濃痰便吐了進去。

伶華看着這行将就木的老爺子，她不知道他從前還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可就是扶雲扶姝這一樣，在伶華心裏他已經不可原諒。雖然現在他看起來也是很可憐，但她也不吝于說一句不善良的活該。

“伶華？”甘老爺子瞥了她一眼，她點點頭。她還沒在老爺子醒的時候見過他，偶爾給他送飯送藥，他也都是睡着。

半身不遂了的甘老爺子，招招手叫她過來。伶華不明就裏，往他那邊象征性地挪了一下。可誰知老爺子的手，竟就勢摸了上去，在她腰上掐掐捏捏。伶華先是震驚，旋即便感覺到了惡心。她看見老爺子的那只手，布滿了皺紋，指甲裏還藏着泥垢，像一只張開的大蜘蛛般，順着自己的腰就爬了上來。

甘老爺子一言不發，繼續摸捏着。伶華忍不住，惡心得一面搖頭一面哇地退後幾步，躲過了他的蹂躏，手裏的杯子也濺出點水花來。雖然是逃脫了，她還是感覺到身上被螞蟻爬一樣難受，恨不得去把身上裏裏外外都洗刷一番。

這老東西！伶華剛才還為扶姝對他下了藥而惴惴不安，但現在，這一瞬間，又恨不得扶姝當初直接把這肮髒龌龊的棺材板兒藥死！

她顧不得這個那個，端起水杯，逃命一樣逃離了這陰沉腐朽的老房間。在她看來，這裏住着的不是這宅子的主人，而是一個長滿黴菌的老鬼！

其實她既已經許給了這老頭做姨太，于情于理這也沒有什麽不對。只是她自己也說不上來，怎的會這樣反感。可能是知道了這老頭以前的壞事，又可能是因為他如今實在是太醜陋，散發着将死的人特有的臭味。

伶華沖進自己的房間，在水盆裏叭叭地洗了把臉，又用毛巾狠狠地把臉蛋搓了個通紅。躺在床上的時候，她又想起了扶姝房裏的那一排小藥瓶；她處心積慮，一天一天地給甘老爺子用藥，直到他癱在床上再也起不來。伶華不由得有些佩服她，但是同時又有些害怕；佩服她的耐心同毅力，又害怕她這樣的耐心同毅力。她頭一次覺出扶姝不是她原先想的那樣無害，那樣溫文爾雅。逼急了，她也能做個殺人的東西！

一閉上眼，扶姝的樣子便在眼前晃。伶華覺着自己現在仿佛陷入了一個漩渦裏，她不知道扶姝下一步還要做什麽，也許把老爺子藥廢了就算了，可如果不是呢？如果她要的不止如此呢？雖然她還沒看出來她現在還有什麽行動，可畢竟心思長在扶姝身上，她伶華是猜不出什麽的。

以她自己而言，她極希望扶姝就此住手。畢竟如果甘家毀了，扶姝一時也不會有地方去。現在甘老爺子已經這樣了，估計也做不得什麽壞事。更何況，萬一被老爺子發現她動的手腳！到時候，他又會怎麽樣對付自己的三太太呢？

甘老爺子，甘家，姨太太們，以後會怎樣，伶華一點也不在意。甚至她自己以後會怎樣，她也沒大想。她想的只有一個人，擔心的也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扶姝。

伶華将撲滿從床底下摸出來晃了晃，因為母親的那一下，裏面又是空空如也了。幾個大子兒在裏面響得挺厲害，但也只得個響字。

她嘆了一口氣。自己要強又能怎麽樣呢？要強了大半年，別說買大宅子，就是想拿出來幫自己在意的人留個後路，怕也難。

這時候，外頭傳來骨碌碌的洋車聲和說話聲。伶華爬起來，扒着窗棂向外望着，看見一身旗袍的扶姝從洋車上下來，與四太太她們如平常一般說着笑，竟起了點心酸的感覺。

她喜歡看着她的身影，喜歡她戴着那雙雪白手套的樣子，喜歡她在燈下伏案寫字的認真。她這樣喜歡的一個人，她不能看着她把自己毀了。伶華有些恨自己，若是自己有錢，不就能帶着她一起走，不必死耗在這個讨厭的大宅子裏？

老爺子已經廢了，如果以後有個三長兩短，要是那時候我能，我一定帶你走！伶華心裏這樣默默地說。

扶姝款款地走進廳裏，亭亭的身影被大門掩上，看不見了。而伶華還在窗棂後面癡癡地望着，連阿福拱倒了她的撲滿，也沒發覺。

謝謝大們對這小文的支持。。。咳咳~~~~不過因為要存另一篇文，所以得隔日更這一篇啦真是不好意思呢_∠%這文滿短的其實。。。嗯~~~~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