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十二回随風擺細楊

第十二回 随風擺細楊

外頭三更的梆子已經打過了，伶華卻還不能睡下。她得跟趙媽一起，把五太太指名明天要吃的白果一一挑出來，剝好了備在竈臺上。白果這東西，沒熟之前擺在那，味氣很重，而且皮相當難剝。電氣燈只有除伶華以外的太太們的屋子裏有，所以伶華跟趙媽只能坐在她昏暗的小房間裏，趁着煤油燈一點一點地做活。

終于把最後一枚白果也丢進籃子裏，伶華揉揉酸疼了的眼睛。趙媽順手利落地把白果又拿去沖沖：“九太太，事情可算是做完了，你也回去歇息一下吧。我這老腰老腿的也吃不住，弄完這點也睡下去。”

伶華原是打算睡的，可才一站起身來，卻發現自己日頭裏多喝了兩口甜湯，特別想要跑茅房。她揉揉肚子：“趙媽，我去外頭解個小手，立馬兒就回。”

“人都睡下了，沒燈火，小心着點。”趙媽說。

伶華摸着黑，從廚房裏出來。天晚了，人果真都已經睡着，幾個太太的小閣樓上都安安靜靜地一片，就連門口的阿福，也攤着四個腳倒在石墩子邊上。

養你有屁用，連門都不會看。伶華這樣腹诽了一句，小心翼翼地踮着腳尖，繞過閣樓到後院去上茅房。天太黑，她險些一腳踩進糞堆裏；連忙退了幾步，忍着刺鼻的臭，好容易解完了手，才提着褲腳又回來。

沒燈，路還是挺難走。經過閣樓的時候，天上有些月亮。伶華不經意地由窗子往裏望了一眼，忽然有個穿睡袍的影子在對面的樓梯晃過。

這麽晚了，是誰呢？伶華有點奇怪。太太們早在打更之前就睡熟了，就連車夫阿健，也回自己的門房去。她踮着腳尖，又向裏面望了望。那人走過對面窗口的時候，月光從對面照來，她挺清楚地看見，這人正是三太太扶姝。

她穿着一件看不清顏色的花底睡衣，輕手輕腳地在樓梯上走着，不發出一點聲音，好似伶華小時看過的連環畫兒裏那些來去無蹤的鬼魂。伶華剛想要出聲跟她打個招呼，話到了喉嚨口卻又咽了回去。這樣晚了，若是大聲說話，驚擾到別人總是不好的。雖然她很是想再蹭到她邊上說兩句問候。

罷了，還是去睡吧。伶華這樣想着，卻又舍不得就這麽走，眼睛還觑着樓梯上的扶姝，想看她回了房間再去。

她看着扶姝一步一步地走上樓去，眼見就要右轉進自己房間了，卻蹲下身子，不知道在做甚麽。還好在伶華這個方向，能借着照來的月光，勉強看清楚她手裏的動作。她瞪大眼睛，只看見扶姝手裏拿的是一雙綢面白鞋。她認出來這是四太太平時在家穿的，當時接她過門，她穿的也是這雙鞋，當時伶華還在心裏估摸了許久這一雙鞋子值得多少明晃晃的大洋。

伶華伏在窗棂外面看着，心裏極是不解。扶姝拿四太太的鞋做什麽呢？過了一時，見她把鞋放下，理了理睡袍，返身進了自己的屋子，把門掩上了。一切都是靜悄悄的，沒有多餘的聲音，伶華感覺自己仿佛看了一出默劇。

“三太太這麽晚了出來給四太太補鞋呢？”伶華傻傻地想着，抓抓頭發。她确實也是困倦了，腦子一片漿糊也沒閑情想別的，拖拉着腳就走回了廚房。

趙媽已經把剩下的活兒都弄了個幹淨，見她回來了，擦着手，招呼道：“九太太，很晚了，回去睡吧。大家都睡下了呢。”

伶華腦袋混沌着，随口應了句：“不晚，我見有太太也還沒睡呢。”

趙媽道：“那也該睡！平日九太太做的事情本來就多，不休息好哪行吶？”

伶華笑了一笑，洗了個手，便也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房間裏還是一股黴味，她拿毛巾撣了撣，味道還是重。阿福不知道什麽時候也跟了進來，于是便又多了些不洗澡的狗臭味。她無奈地擦了把臉，倒在床上把臉蒙住。阿福還要往她身上湊，被她揪着耳朵趕到了床下面。

天确是有些晚了，伶華也确是有點累了。不到幾分鐘的時間，她便将被子揉做一團，滾到床腳睡得香甜，連阿福趁機霸占了她另外半張床，也沒有發覺。

似乎是一轉瞬的事情，走地雞便叫了兩遍。然驚醒伶華的不是這群肥碩的雞，而是甘宅一家上下，慌亂的腳步聲。

“怎麽的？怎麽的？”伶華懵懵懂懂地被從床上扯起來，臉也不及洗，口也沒漱，跟着趙媽就跌跌撞撞地跑到了院子裏。

“四太太！快去看看四太太！”趙媽慌得聲音都變了，“我今早去喊四太太下來吃飯，誰知道……一回頭，就那樣了！九太太，你們都千萬為我作證呀，我可是什麽也沒做呀！”

“到底怎的了？你不說清楚，我怎樣幫你呢？”伶華一把扯住趙媽，趙媽卻連話也說不囫囵了，只是拽着她往閣樓那邊走。

伶華剛一進閣樓，就聞見點奇怪的味道。及至她往樓梯那邊望了一眼，險些就昏了過去。

四太太躺在樓梯下面，身下是一灘紅紅的血，把整條衛生褲都染了。五太太雖然平日裏彪悍，總歸是膽兒小，拿條手絹捂着臉站在邊上不敢看，二太太就更不用說了，杵在那嘴裏一個勁地念叨老天老地。一個穩婆在手忙腳亂地扶着四太太，人手不夠時阿健也顧不得避嫌，膽戰心驚地候在了旁邊。

扶姝坐在八仙桌邊上，冷靜地看着眼前的這一切。伶華目瞪口呆，腦子裏還是糊的，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好一會，才轉頭問趙媽：“這是怎麽的呢？”

“四太太……”趙媽的聲音小得像蚊子，沒一點中氣。“從樓梯上摔下來，就……就成了這個樣兒。你看，這怎麽辦呢？”

“啊？”伶華如遭了個雷，被打得又懵了一記。她壯起膽子看四太太，驕橫的她如今已經沒了力氣罵人，臉色慘白得如一張金紙，雙眼緊閉着，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了。伶華三步兩步沖上前去，扶着扶姝的手。扶姝巋然不動，抿緊嘴唇坐在原處，她只有又将探詢的目光投向別處。

“四太太……”趙媽繼續說，“本來胎心就不穩，容易滑胎。這一摔……”

“你少說兩句着。”扶姝開口，趙媽識趣地閉嘴了，可還在小聲地嘟嘟哝哝：“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是下樓去給太太端早飯的……”

這時伶華已有些習慣了這血腥，她順着四太太的身子看去，她穿着件水綠色的綢上衣，一條看不出顏色的衛生褲，而腳上，正是那雙白綢面的小鞋。

綢面的白鞋！伶華的腦海裏，忽然閃現出昨晚扶姝擺弄四太太這雙鞋的樣子。一想到這個，她的身子忽然如墜入了冰窖一般。

不可能！不可能是三太太！

她看着扶姝的臉，平靜的，卻冷得如同一面兒白雪。伶華嘴唇動了動，沒說什麽。這個時候，聞聲而至的六七八太太也到了，一群鴨子似的擠進屋來，頓時整個廳堂被她們的叽叽呱呱充滿。

“四姐姐怎麽啦？怎麽啦？”聲音最大的八太太，已經先聲奪人，沖到了四太太身邊。

“怎麽這樣不小心呢！真是……”七太太一臉明顯的假心疼，但多的反倒是看熱鬧的表情。伶華覺着，這些人豈是因為心急來的，根本就是為了看戲來的。主宅子的太太要是落了胎，可是讓她們開心的喜事一件。這時候她感到四太太有些可憐了，但同時呢，這些人也可憐！她們都是靠着“生”的本事，和女人特有的本事，才能在這個宅子裏稍微地站穩腳跟，不受欺負。這讓伶華不由地想，這樣還怎能算是個“人”呢？

向來心細膽大的六太太，蹲下身子來，要阿健把已經快死的四太太馱到醫院去。她也是個多少受過幾個月洋教育的，論調是“穩婆不頂用！要送就送到西洋的醫院裏！”她幫着穩婆和趙媽，把身子都快涼了的四太太扶上阿健的背。

可就在這個時候，六太太無意中在四太太的綢面白鞋底兒摸了一把，竟喊叫了起來：“哎！四姐姐的這鞋，怎麽滑不留手的呢？”

鞋底是滑的？衆人楞了楞。六太太又用手撮了一把兒，驚叫道：“這是發蠟跟米油不是？誰故意地把這些東西塗在鞋底上的？”

沉默了片刻，衆人仿佛說好了似的，炸開了鍋。

若是如此，這顯然地便不是意外了。有人故意把四太太每天起來要穿的鞋底上，塗了這些滑不兮兮的東西，好讓她趁着起早不清醒的時機，在樓梯上摔這麽一下。而目标，肯定不是別的，正是她那寶貴得如金山銀山一般的肚子！

四太太還在昏迷着，這廂這幫姨太太卻已經把她的安危丢到了九霄雲外，一個個關注的焦點，都變成了“到底是誰要搞掉她的肚子”。

“真惡毒啊，為了不讓四姐姐出頭，這樣的辦法也使得出來！”七太太擠出兩滴同情的淚水，指天罵地地喊了起來。

其他的姨太太紛紛附和，将使壞的人祖上十八代也都罵了一個遍。人便是這樣奇怪的生物，一旦有人做了自己心裏想做又礙于道德或是別的不敢做的事情後，他們心裏會暗暗叫好，但嘴頭上卻會結成一個奇怪的聯盟，來讨伐做這事的人。說不定，為了彰顯自己的正義，還會做一個石頭刑，把這人活活地砸死。

伶華站在一旁，心卻是越來越涼。她知道她昨夜看見的，實打實的便是兇手了。但是！她怎麽能站出來指證了扶姝呢？她不忍，也不舍得！就算是扶姝她犯下了滔天的大罪，她怕是也得猶豫，最終還不一定能下得了決心。

她愣愣地望着扶姝，扶姝大概還不知道自己昨天教人看着了，站在那裏指揮着阿健把四太太背上洋車去。

伶華此時心裏确可以用“百味雜陳”來形容一番——四太太，她平日欺壓下人，清高傲慢，極盡刻薄，有時連伶華自己也會冒出将她按在水池裏淹一個臭死的幻想來。可幻想畢竟是幻想，這樣……摔掉肚子，對她的懲罰不可不謂沉痛。伶華甚至覺得，這過了。

但想到扶姝，她的姐姐那樣慘死的時候，誰替她傷心難過過一下呢？若是還教四太太知道了這事，她肯定是輕蔑地嘟哝一句窮賤活該。想到這裏，伶華又猶豫了，她整個心仿佛是被什麽東西扯着，往這邊一下，又往那邊一下——她拿不了主意。

人都走了，簇擁着要死不活的四太太到醫院裏去，只剩伶華看着家。扶姝臨出門之前，回身像往常一樣囑咐她：“去把我房裏的賬本準備好，等下還要會給醫院一筆錢。”

伶華看着她，嘴唇動了動，沒出聲，最後只能把頭點了兩點。

扶姝柔柔地微笑了一下，優雅地戴上那雙花白的手套，跟着幾位太太們走出了宅門。

伶華這下知道了，扶姝是狠！真狠！她絕不是表面上看起來的那個楚楚可憐柔弱溫文的貴太太。或者說，她看起來的這些品質，讓別人決計懷疑不到她頭上去。

她坐在廳裏的桌子邊上，心亂如麻，幾個手指摳着八仙桌的漆面，似乎要摳一層下來。

提心吊膽地等到晌午時分都過了，也不見有人回宅子。伶華隐隐感覺到，事情不好。果然，日影稍微地偏西一點的時候，趙媽兩個眼睛通紅地進了門。

伶華一下子站起身來，趙媽兩片嘴唇蠕動着，還沒出聲，先哇地一聲嚎了開起。

不出她所料，四太太的肚子，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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