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十六回額眉染初黃

第十六回 額眉染初黃

自從四太太出了事,伶華感覺到這大宅子裏的人情,似乎起了點微妙的變化。

四太太的小月子還沒有過去,且不知是她真的身子弱還是怎的,那白紙似的臉上整天都帶着點歇斯底裏的神氣,讓她看起來更像一只鬼,活生生的鬼。而她還想要極力保持着她貴太太的範兒,可已經沒多少人在意她了。她喊口水喝,之前趙媽都是急忙趕着倒了熱的送過去,而今得等她喊到嗓子幹了,啞了,才慢騰騰地端杯涼了一半的冷茶來。四太太氣得翻手把杯子扣到地下,她卻一攤手:“沒法,剛才五太太叫我去整床呢。”

就是個女仆,也曉得巴結有好處的主兒。四太太定然也是知道自己的失勢,但她終究不甘心,于是竟發展出些癔病來,抓着自己之前縫好的那些小衣服自言自語地不撒手。仿佛她只要抓住了那些小衣服,她便還懷着肚子,還不至于在甘老爺子面前沒個說話的地方。

她變得整日神神叨叨,又由于趙媽被五太太支使過去伺候她,所以早上也不大有人幫忙梳理了。一開始那個小丫頭做了幾天,受不了她愈發神經兮兮的刻薄,找個借口辭工不幹了。再加上甘老爺子又沒有發話說請新的女仆,四太太愈發地邋遢起來,頭發梳得也是亂的,粉也不塗勻,這下更招了甘老爺子的讨厭。他幾乎不願她再出現在自己面前,飯也都不要她送了,平日的擦洗都由臨時過來幫忙的六太太代勞。

四太太,誰都明白,已經不再是那個清高、目下無塵、尖酸刻薄的貴婦人了。她成了一個失寵的東西,主人不喜,掙紮無用,她便只能卑微地認命。

這樣的日子過了有個把月,只有伶華實在看不過去的時候,偶爾幫忙她收拾收拾房間,洗洗被子。南方蟲蟻多,不幹淨,便能惹一身的紅包。便是這樣,四太太也并不領她的情——她還認為自己是能對她頤指氣使的主母,且因為自己心理的失衡,甚至待她比以前愈發刻薄了。伶華嘴上忍氣吞聲,其實心裏确也覺得她可憐,她可憐她不知道自己的可憐——她的人沒她掉了的那個肚子值錢,遠沒有!

五太太則高貴了起來,再也沒把這個昔日的同盟放在眼裏。之前時不時把“四姐姐”叫得親熱,如今走個照面,也是愛理不理。四太太若是叫罵呢,她便唆使趙媽不給她放飯,偷偷地餓她一兩頓,或是故意只給她吃青椒炒白椒,不見半點肉腥。趙媽得了小費,也不管那原本就沒有的主仆情誼,五太太說什麽便做什麽。這樣,四太太愈發地消瘦神經起來,看着五太太腆着肚子路過自己門口,有時便會忽然站起來,嘴裏念念叨叨地詛咒她不得好死之類。

伶華是真的怕,這樣下去兩個太太之間會出些什麽事情。而她更擔心的,扶姝那方面,自從那晚上起便沒任何動靜。她一直記挂着她對自己說的“這宅子,過些時候一準要倒”,也沒有應驗。她慢慢地安了些心下來,也許扶姝改變想法了。可她晃晃自己的小撲滿,裏頭又只得十幾塊錢,她有點洩氣。

她還想要帶扶姝走呢。十幾塊錢,怕是連船票都買不起吧。

可伶華是樂觀的。不要緊,慢慢來,錢這種東西,只要存着,總會有的。

就在她這樣想的時候,夏天的意思又濃了一些,蟲子更加聒噪了。可作為例牌的臺風也逐一登場,她得幫忙補屋子,搭防風棚。

這天她和趙媽正瞅着請來的工人刷新牆的時候,不經意四太太走了過來。她手裏捏着一件小孩子的衣服,鬼鬼祟祟。伶華迷惑地看着她,四太太卻向四周望了望,擔心被人發現似地;之後神秘兮兮地靠近她跟趙媽。

“我跟你們說!我明兒就要生了,是個大胖小子呢!”

她又抖開自己懷裏的小衣服:“看,我現在就得給他準備衣服,不然這麽冷的天兒,得凍着!”她愛憐地摸着自己平平的肚子,又安撫似的拍了拍。“乖乖!媽疼你!”

看着她得意且病态的臉色,伶華跟趙媽面面相觑了片刻。旋即,趙媽慘嚎着,拉開嗓門往後院就跑:

“來人哪——四太太瘋啦——四太太瘋啦——”

四太太确實瘋了。之後,她便被甘老爺子鎖在了後院的小房子裏。沒錯,就是伶華住的那房子,因為夠小,夠黑,且不占地方。對付一個瘋女人,甘老爺子向來是不吝冷漠的。而伶華因為沒去處,暫時被安排在了四太太之前的房子。可她躺在那柔軟的“夢绮思”大床上,總覺得有點不自在。

沒了四太太,五太太更加地養尊處優起來。她走路要人扶,出門要人擡,穿衣要人系,就差吃飯要人喂,似乎非如此不能顯示自己地位的特殊。伶華總是在猜測,扶姝會怎樣對付她,可出乎她的意料,這位三太太這月把來卻變得安分守己了,并沒什麽特別舉動。

難道她真的要住手?伶華悶悶地想,這樣也好,這樣自己便安心地存錢,存一個是一個,時候到了,便求求她,看她肯不肯跟自己走。

大宅子麽,她仍舊想要;可是呢,她發現自己有了更加想要的東西。

兩個女人,安安穩穩,平平和和,相依相扶,搭夥過日子,多麽好?

可不待她多想,臺風過去之後,便是無休無盡的修補工作。她得看着工人勞作,然後飼走地雞,飼阿福,做飯,洗衣,跟趙媽分着做事。事情似乎是做不完的,而且她感覺,是越做越多。伶華的肩膀受了潮氣,一下雨就隐隐地痛。

四太太房子裏面有暖包,是扶姝回國的時候帶來的,不曉得裏面裝了什麽東西,晃一晃,一會便能自己熱起來。這是伶華從四太太房裏發現的唯一喜歡的好東西,她肩膀疼得厲害時,就靠着這玩意緩解一下。

今天窗子外頭的雨下得有點大,于是剛吃過晚飯,伶華的肩膀又疼起來了。她回房間找了一氣,找不見自己的暖包,于是問趙媽:“我那紅巾子的暖包包兒呢?”

趙媽想了想:“哦,今兒下午五太太見那個好,說一定要,我就給她送切了。你問問她。”

伶華揉着肩膀,心裏有些惱。雖然想就這樣算了,可不聞不問地拿她房間裏的東西,總覺着還是有點兒太欺負人。她說:“我找太太說說去。”

她上了樓,五太太的房間在走廊另外一頭的最裏邊。那門是薄木板門,她走過去剛要敲,卻聽見裏頭傳來點動靜,住了手。

趙媽在夥房裏洗碗,扶姝在房裏看書,六太太在伺候甘老爺子。那麽房子裏除了五太太,還能有誰呢?伶華留了個心眼,豎起耳朵仔細聽了一回,确定裏面除了五太太之外,還有別的人。

再聽聽,更令她心慌意亂:不僅有人,而且還是個男人,而且這聲音還挺熟悉。

裏頭的聲音,還是伶華沒聽過的淫靡;她雖然有點拙,卻一下子明白自己似乎撞破了五太太的什麽好事。更叫她不安的,她漸漸聽出了那男人的聲音——正是甘家的車夫阿健。

伶華平時聽趙媽,還有宅子外別的小太太說些緋聞豔事的時候,确實聽到不少自家姨太太跟洋車夫摸搭上的勾當。但她都當那些是笑話,聽一聽笑一笑也就算了,她實在是沒有想到,這事情會落在自家宅子裏,而且還是有着肚子的、尊貴的五太太!

她憋紅着臉,暖包也不要了,急急忙忙地就要往樓下走。她不想陷在這個爛泥裏,要能讓她靜悄悄地脫身,丢個暖包又算得了什麽呢。然而就在她匆忙跑開的時候,她聽見後面響起了這個時候她最不願意聽到的、五太太的聲音:

“伶華?”

她戰戰兢兢地回過頭來。她站在樓梯下面,而五太太就站在樓梯上不遠看着她。她衣服明顯是匆忙裹好的,一件黃綢子的睡衣,帶子也沒紮穩;頭發散亂着,口紅也褪了。她的肚子依然那麽明顯,那麽圓,可是她的臉卻跟寒霜似的,冷冰冰地對着伶華。

“五太太。”她硬着頭皮叫了一聲。

五太太哼了一句,慢慢地走下來。伶華盯着她的腳,她總覺得她下樓的動作雖然也是慢,可絕沒有扶姝的優雅好看——她就僅僅是走神了這麽一忽兒,臉上突然就挨了火辣辣的一下子,把她一記打懵了。

“誰讓你偷聽我的壁根?鬼鬼祟祟地是不是想要偷東西?!”五太太先發制人,厲聲叫道。

伶華捂着被打紅的臉蛋,對她這一發惡人先告狀又急又氣且無可奈何。她不願意跟她撕破臉,況且她現在是懷着的肚子,招翻了,于自己肯定半點好處也沒有。

她知道!阿健這個時候肯定是在她房間裏躲着,她聽着了。她這個時候沖進去,鬧将起來,不能收場的将變成五太太。但她忽然想到,若是阿健那樣身強力壯的,跳窗逃走,叫她逮個空,挨打的可就是她自己了。

“我就是問問,太太是不是把我的暖包兒要走了。我肩膀疼,想敷敷。”伶華咬着下唇。

五太太依舊是冷着臉,端着架子,蹬蹬蹬地回房間去,又蹬蹬蹬地傲慢地走出來,把一個紅通通軟綿綿的東西,一下又摔在她臉上。

“什麽破玩意兒,姑奶奶不稀罕!自己撿回去填棺材!”

伶華默不作聲地拾起那個暖包,五太太轉身回了房間,嗵地把門帶上,整個屋子似乎都被她震了一震。這個時候,她可沒有平日什麽都要人伺候的那個嬌弱樣兒。

拿着暖包,伶華像霜打了的蔫茄子一樣回房間去。她洗了把臉——每次不痛快的時候,她就愛這麽洗一把臉,似乎能把氣惱跟郁卒全洗掉一樣。

可暖包上多了股說不出來的怪怪的腥膻味,伶華拿到鼻子底下嗅嗅,臭的,她不知道五太太跟阿健拿這個暖包去做了什麽事情。想到這裏,她犯了陣惡心,趕緊把這東西脫手。

阿福在她腳底下蹭着。即使搬進了大房子,她也沒忘記把這個老朋友帶上。此時她揉揉它蓬松的毛,痛快地被嗆了幾口狗臭,可她覺着這比五太太房子裏的香粉味道還香。

她躺在床上,剛才挨的一巴掌還隐隐作痛。她心裏委屈。平白無故地挨這一下,任着誰也得委屈。五太太不過是被撞破了好事,惱羞成怒,而她卻不巧做了這個出氣筒,受氣包。

忽然她又想到,難怪阿健能在刁蠻的五太太手底下,在這個宅子裏拉了這麽久的車,敢情是吃上了自己金主!之前的洋車夫,不是被遣散,就是被氣得辭工,總沒落個好兒——這下伶華明白了。她又想起當日四太太跳着腳指着五太太鼻子罵出來的那些話,竟然都是真的,她不由得唏噓。

所謂的大宅子,不過就是這樣的東西,爛東西——她這樣想着,閉起眼睛來。不管怎麽說,再委屈,再煩心,她今兒也還是得睡個好覺!

可伶華沒想到,對于她來說,這事兒,還遠沒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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