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十七回遺我來時月

第十七回 遺我來時月

伶華沒想到,今年的夏至這麽快就到了。吉祥街裏家家戶戶都擺起了荔枝,挂上了狗肉。

廣州城在這時節,向來講究個“殺狗辟邪”。按甘老爺子的意思,原是要将阿福宰來炖一鍋的,因為它長肥了,且平日吃得又多,他嫌浪費。可是伶華不舍得,她向扶姝求了情,理由是最近賊子小偷不少,養着阿福尚可以看個家,如是,好歹把這肥肥的叭兒狗留下了。

下午是炎熱的天氣,伶華跟甘家十幾口都坐在院子裏乘涼。夏至是個大節,于是偏宅裏的幾位太太也被老爺子叫來熱鬧熱鬧。鍋子裏的狗肉,煮爛了,撈起來蘸蒜泥,教半身不遂的甘老爺子跟幾位姨太太吃得極香。

扶姝是吃素的,伶華也是坐在一邊,兩個人慢慢地剝荔枝。新鮮的荔枝,是挂綠的品種,皮薄肉白,绡子也紅得可愛;剝開了,一咬,那晶亮的荔枝肉一顫,順勢就滑進了肚子。

“伶華,吃點肉!‘夏至狗,無啶走’呀。”趙媽殷勤地勸着,要給她夾肉。伶華看看甘老爺子吃狗肉的那嘴臉,幹笑着搖搖頭。“不咧,我陪三太太吃回素。”

确實,看甘老爺子吃飯是教人不大有胃口。有六太太喂着,他那副樣子不像是在吃狗肉,而像是在吓唬狗肉。且發出的那響亮吧唧聲,在聽覺上不斷刺激着伶華的鼓膜,令她想起以前隔壁鄰居養的種豬。

“太太,吃這個,這個大。”她遞過去一只剝好的荔枝,視線避開甘老爺子,落在扶姝的臉上。她覺得她吃東西的樣子極好看極文雅,特別是在觀賞了老爺子的表演之後。

“怎麽,打牙祭呢?”荔枝還沒到扶姝手上,伶華已經見到五太太撐着腰,一步一搖地從外面走進來。她從剛才起就沒露面,按說,這樣的時節,像她這樣的人物不出現,是要惹老爺子生氣的。可她現在金貴着,于是甘老爺子也只不滿地翻了翻白眼,愛怎怎的。

“喲,吃狗肉,我看看。”五太太緩緩走到伶華身邊,伶華聞見她的香粉味道,頓時心裏毛毛的,低着頭,不聲不響地剝荔枝。只有扶姝客客氣氣地打了招呼:“五太太。”

“三太太。”五太太望了一眼鍋裏煮得咕嘟嘟的狗肉,“真香呢,你不來一塊?”

“不了妹妹,我吃素。”扶姝說。

“喲?吃素?這麽幹淨?可饒是三太太這麽幹淨的人兒,最近卻被我拿住你手底下的人不幹不淨,勾勾搭搭呢。”五太太這麽斜睨着眼睛看着扶姝,扶姝皺起了眉頭。

伶華咯噔地一下。她已猜到五太太想要發難的人是誰了。而且,一開口戳着的是扶姝,那麽她肯定是想借這個機會,不但把自己弄死,還要趁勢把權從扶姝手裏要過去,一箭雙雕的主意。

果然,聽她這麽說,甘老爺子,趙媽,另外的幾個太太,都把目光向這邊投過來。伶華看着五太太的雙眼,她知道她是又準備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了——可她暗下決心,這回自己決不能服軟,決不能!

誰知五太太暧昧地笑了笑:“我昨兒,在後院拿住了伶華跟阿健。”她這話剛一出口,剛下了決心的伶華就楞了足有三五秒。但她随即呼地就站了起來——她千想萬想也沒想到,五太太竟惡人先告狀地把這件事頂在了自己身上。

可別的人不明白,馬上像開了一小鍋水一樣,竊竊私語起來。

“怎嗎咋?”五太太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不服氣?我今兒早上就把阿健打發了,可你呢,還算是老甘家的人,自然是應該家法伺候。三太太,你覺着怎樣?”

伶華氣得說不出話來,手都抖成了篩子。她瞪着五太太,她正傲慢且自負地看着自己,這讓她真想在她塗滿白粉的臉上呼它一巴掌!然她又不能在衆目睽睽之下跟個孕婦動手。

“證據呢?”扶姝只問道。

“證據?還要證據?”五太太瞪起了眼睛,“我就是證據!阿健已經被我打發了,不信,你們可以自個兒去問,他可是滿口承認的。伶華,你也是個窮人家出身的丫頭,與其現在還要抵賴,怎麽不學學人家的老實坦白來?”

阿健承認了?伶華想都不用想,他跟五太太是姘頭關系,五太太吩咐他怎麽說,他自然就怎麽說;反正,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只能棄卒保帥!不能讓五太太的肚子落了空。

看着整院子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伶華忽然明白過來,自己已經是孤軍奮戰了。看着五太太得意的眼神,她說話比自己有分量,身份比自己尊貴,大家相信誰,自然是不必說的。她就是算準了,要伶華當這個替死鬼,順便還要扶姝失勢!

她憤恨地看着五太太,她從來沒這樣恨過她,從頭到腳都恨。她頭一回有想弄死一個人的沖動——現在她徹底理解扶姝了。

“我沒有。”她說。

“伶華呀。”五太太搖搖頭。“所以說,你身上什麽壞習氣都有。你現在若是承認了呢,看在我的面子上,老爺子說不定一發慈悲,還對你手下留情些。若是打死不承認,我可也就救不了你了。”

伶華看見甘老爺子的胸膛,明顯已經一起一伏。他信了她的話。以他年輕時候遺留下來的脾性,是決計饒不過給自己戴了綠帽子的姨太太的,更何況在他眼裏,伶華雖然不好看,卻是個他還沒“經手”的貨。他如今陰鹜的眼神盯着伶華,她覺得他随時都會暴怒,不顧自己癱了的身子而從那張躺椅上跳起來。

她真想把自己看到的、聽到的都說出來,偷漢子的人分明是五太太。可誰會信她呢?人微言輕,五太太弄死她,就像弄死個螞蟻那麽簡單,更何況她還有車夫阿健幫她的腔。兩下夾攻,伶華想不跪下怕也難。

她盯着五太太嚣張跋扈的臉,得意洋洋的神色;這個時候她多希望扶姝能站出來,替她說兩句話;可她又不希望她站出來——她不想連累她。她想哭,又不能哭,一哭,就相當于給面前這個妖怪下了一跪,她不能這樣,她得自己扛着走完這事情。

“三太太,事情都清楚了,那麽家法呢?家法在哪裏?”五太太提高了嗓門,連趙媽也帶了點同情惋惜的樣子看着伶華。但扶姝仍舊是坐在那裏沒動,安靜,端莊,這讓伶華徹底死了心。

她再怎麽疼她,那個因為仇恨而有了自己主意的三太太,是不會為了自己逾越她的底線、使她的境況變得糟糕的。

這一切,都是五太太!這個妖怪,不要臉、滿口噴血的妖怪!

“髒死了。”終于,伶華看着她,咬牙切齒地說。

“你說什麽?”五太太沒想到她居然敢這麽回嘴了,好一會才道。

“我說你髒死了。”伶華道。

五太太當時臉就變了。在她印象裏,伶華是那個被再怎麽诋毀挑剔,也含着眼淚紅着臉默默受下去的鄉下丫頭,她實在沒有想到她什麽時候變得這樣敢說。可五太太畢竟是五太太,呆在那裏不到兩秒鐘,便勃然大怒地擡起巴掌來,重重地甩過去。

伶華仰着頭,閉着眼,她已經做好準備,反正不知道未來怎樣,死就死吧,等五太太這一巴掌蓋下來,她就一頭向她的肚子撞過去;同歸于盡?大概是吧,反正,扶姝不打算要她,這事情一過,甘宅也容不下她,她到底也沒地方去了!

但這一巴掌,終于沒有落在她臉上。

奇怪地睜開眼睛,伶華發現,是扶姝牢牢地抓住了五太太的腕子。她的手,戴着那雙雪白的手套,跟五太太塗着紅指甲卻瘦出了青筋的手形成鮮明的對比。

“太太……太太。”她吃驚地嚅嚅。

“妹妹,別致氣。這事情等我親自問過了阿健再說,可好?”扶姝很平靜,一如既往地令人安心。“最遲明兒個晚上,我一定給宅子裏的人一個交待。”

五太太也是有點意外,瞠視了她一眼,狠狠地抽回手去。

“也好,只是姐姐千萬不要偏私。打擾了你們吃狗肉的興致,我還要在這裏給大家夥兒賠罪不是?”

說完,在甘老爺子面前裝出一副柔弱的樣子,扶着肚子,一步三搖地回大廳去了。

甘老爺子沉沉地盯着伶華,伶華毫無畏懼,回望過去。現在她真的是明白了扶姝對她說的,這個宅子裏,沒有一個幹淨的人!既然如此,她還執着什麽呢?

荔枝也沒有心思吃,她現在反正是撒了脫兒了,管甘老爺子會怎麽樣對自己,她也不在乎。一個招呼沒打,她站起來,從從容容地就向後屋走去。衆人已經恢複了常态,只是每個人都觑着她,像看個即将被砍頭的牢棍。而伶華就像沒看見似的,把粘着腳轉的阿福抱起來繼續走。

“伶華。”她聽見扶姝喊她,才站定了腳。她走上來,往她手裏塞了兩個荔枝。

“這荔枝甜,多吃點,不吃夠怪可惜的。”

伶華硬擠出點笑來,說:“謝謝太太。”可是她心裏頭想要哭。

回到四太太的房間裏,伶華倒在“夢绮思”的大床上,盯着天花板看。她想,仿佛昨天還在觀看四太太的悲劇,今天就輪到了自己。在這個宅門裏,女人就是那個最可悲的,而曉得了自己的可悲,卻是一件更加可悲的事情。

她是什麽時候醒過來的呢?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我的出路是什麽?三太太的出路是什麽?”她這樣問自己,沒有答案。

她想到了仍舊放在床下的那個撲滿。一樣的黃澄澄,一樣可愛的小嘴兒,晃一晃,也是一樣的空。她抱着買宅子的夢進了這個宅門,到最後,甘老爺子說不定明兒就要弄死自己了,她仍然是兜裏沒有半毛錢。她甚至連親人也沒有了,只剩下一個在腳邊嗚嗚轉着的阿福。

她想,甘老爺子會怎樣對付自己呢?是“浸豬籠”,席子一卷拖出去打死,還是抓起來游街示衆?反正,不會草草休出門了事。

反正,大家都會相信那個妖怪似的五太太,而不是她。

她閉了眼。橫豎是個死,何不做個飽死鬼呢!她捏着那兩個荔枝,有點哽咽,她放心不下三太太,雖然她并不肯跟自己走。

“太太。”她在心裏默默地喊。她是真的舍不得她。

兩個荔枝就在手心裏,玲珑可愛,紅通通像兩個糙燈籠。

心一橫,剛要開剝的時候,伶華忽然看見,其中一個的梗子上似乎粘着什麽東西。好奇地弄下來,展開,竟是一張小小的紙條,上面是一行用自來水筆寫成的,極其熟悉的娟秀字體。

“就在今夜,速離甘宅。”

丢文就跑的團子又來了~~~~又來了~~~~嘻嘻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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