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十八回別我暖椒房

第十八回 別我暖椒房

伶華捏着這紙條,想了足足一個時辰。她心裏漸有種不祥的預感,扶姝可能要做什麽大事出來了。可到底是什麽事,她沒個譜。是像大戲裏做的那樣,把甘老爺子下個毒或是幹脆一刀了斷呢,還是在外面勾結些什麽人,把他弄進去呢,她猜不出。

但她知道,不管選哪樣子了結的辦法,只要扶姝一旦對老爺子出手,他以前結交的那些利益上的“朋友”便不會放過她。

伶華越想越怕,她抱着那個被捂熱了的撲滿,輾轉反側。到底走不走,她是猶豫的;走吧,自己心裏不可能放下,不走吧,辜負了扶姝的一片苦心。她說什麽?就在今夜,速離甘宅!三太太想要做的事情,大概就發生在今天晚上!

想到這裏,伶華覺得自己等不了了。她收拾起自己那個癟癟的小包袱——裏面只有幾件衣物,兩張毛票。她晃晃自己的撲滿,閉上眼睛,咬咬牙,啪嚓!就砸在了地上!

小撲滿碎了。不多的幾個亮晃晃的銀元,還有鈔票,跟那堆黃澄澄的瓦片一起亂七八糟地散着。阿福走過來,嗅嗅,面無表情地走了。伶華有點傷心,她的這點小錢,連狗都還看不上着呢。

可她匆忙地把這點小錢收拾起來,塞進包袱裏。她下定了決心,等扶姝做完了事情呢,她準定要拉她走,不管她樂意不樂意。她可不能看着她萬一幹掉了老爺子,還留在這宅子裏等死。她這裏重新攢下來的錢夠在鄉下租上個不大的小棚屋,乖不離地生活一段日子。

她現在就去找她。活着呢,她要跟她在一塊;萬一運氣不好,死了呢,她還是得跟她在一塊。多咱沒地方去,死哪兒不是死呢!

伶華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前腳打後腳地跑到了扶姝的房間門口。她拍門,啪啪啪,沒得人應。再等等,聽聽,裏面似乎一個人也沒有。她奇了怪,到樓下喊着趙媽:“趙媽,三太太呢?”

趙媽上下打量她一回:“三太太?到老爺子的房裏去了。你找她——咦,你抱着個包袱做什麽?”

老爺子的房裏!

伶華嘴唇哆嗦了一下,也沒來得及敷衍一把趙媽的話,轉身就望甘老爺子的房間裏跑去。

跑着跑着,一股若有若無的刺鼻的味道撞着她的鼻腔,她覺得這味道很熟悉,卻死活想不起來在哪裏聞到過。

然還沒到甘老爺子的房門口,已經看見房門大開着,裏頭的大床上躺着老爺子,三太太跟五太太都站在裏面。她猶豫着沒靠過去,可五太太已經見着了她,高着嗓子就喊了起來:“哎呦,說曹操曹操就到。伶華,趕緊過來,老爺子有事要問你呢。”

她見扶姝也回過了頭來,她硬着頭皮走過去,頭都不敢擡。她沒聽她的話,沒走,現在她連看都不敢看她。

“怎麽着,抱着包袱準備跑路吶?”五太太上下掃她一回,“事情不交代清楚,想哪兒跑切?”

伶華還沒說話,扶姝坐在旁邊已經開聲了:“原本就沒做過的事情,你想讓她怎麽交代?遇上追着自己咬的瘋狗,不躲,還站在原地等咬哪?”

她這話說出來,連伶華都一愣。她從未想過一向客氣溫和的扶姝,能說出這樣尖刻的話。五太太被她噎得半晌沒出聲,許久,才點點頭:“好,好,你說我誣陷她,空口白牙的,證據呢?我可是有證據在,阿健就在門外頭,你讓他進來!”

伶華看一眼走廊那頭,果然阿健就站在那塊,直眉直眼。她心裏不由得暗暗地愈發擔憂;如果阿健一口咬定這事是真的,她,還有扶姝,都會下不來臺。

沒想到,扶姝臉上的神色卻一點也沒變化,點點頭:“叫他進來。”

現在不光是五太太,就連伶華,也不清楚扶姝這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睜大眼睛看着阿健走進了這房間。

甘老爺子依舊是拿恨不得吃人的陰沉沉的眼光看着屋裏這幾個男男女女。最近他遭受的打擊,已經将他這個癱在床上的花甲老頭直接送進了耄耋之年。且不說最令他受打擊的,四太太懷着的兒子沒了;就是他經營的煙草行,也不知道被誰爆出來用料不足且煙絲成分不純。原是要拉去整頓,虧他花了一大筆錢才擺脫窘境。加上他過去最鐵的一個道上的大佬,趕不巧又死了,繼承人跟他頗有點不對付。再加上自己家裏的時不時鬧騰的這些破事,甘老爺子的火氣,已經憋到了最頂點,再一碰,就要炸。

“阿健,你說,你跟伶華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五太太勝券在握似的,鼻孔對着人。“你就像‘那天你跟我說的一樣’,把這個事在老爺子面前,原原本本地抖出來。”

伶華緊盯着阿健的嘴。她已經想好了,只要他敢說出個子醜寅卯,她就抱了包袱沖出去,哪怕找一個穩婆當場脫了褲子,也要證了自己的清白。他們不仁,她也只有豁出去拼了!

但只見阿健看了五太太一眼,勾着頭,連氣也不曾岔地說道:“老爺子,跟我好上的,不是九太太,是五太太。”

這話,就好像在原本平靜的水裏丢了個悶彈,把整個鍋子都炸了起來。

甘老爺子不顧自己癱了的身子,脖子上冒着青筋,硬是強撐着要坐起來;五太太楞了幾秒鐘,沖着阿健就一頭撞了過去。伶華則是抱着那個小包袱,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這洋戲碼一樣的反轉,而扶姝——她是唯一一個沒訝異的人,坐在椅子上,冷靜地,慢慢地揉自己的指關節。

可阿健避開撞過來的五太太,還在那裏說呢:“老爺子,已經有人答應照顧我家裏的老母親跟妹妹,所以我也就不怕跟您扯明了說。當初我進宅門呢,就是有人拿一筆大款收買的我,說是五太太受不了宅門裏頭的寂寞,才讓我來宅門裏當車夫……錢付了一半,說等事成之後才付另一半。可昨兒那人告訴我,要我把這事在老爺子面前抖出來,她再另給我一大筆錢。所以,五太太,對不住吶!您,還有您肚子裏的孩子,都是有人策劃來的;不是我!”

五太太如同遭了一個驚天大雷,站在當場裏。她紮實地沒有想到,連跟她好的車夫,都是別人設計的!當初她一眼就看上阿健,感情是有人摸清了她的門路投其所好呀!虧她那時還喜滋滋地想,甘老爺子年紀大怕是不中用,四太太又已經運氣好得踩了狗屎似地懷上,她還能借阿健的手,生個胖大小子跟她争一争。誰知道,她已是落在了別人的縠裏?

伶華不用猜就想到,設計這個局的人到底是誰。除了她,有誰會如此有心計,用這樣長的時間,做出這樣的事來?先是把老爺子的親骨肉弄掉,然後讓他知道,他寄以希望的另外一個肚子,讓自己當了王八!如果她是甘老爺子,怕是也得裂了肝,摧了膽,半只腳踏到棺材裏面吧。

不出她所料,甘老爺子的臉色,由紅變了青,由青變了白,又由白變了紫。他原本就是連話也說不囫囵的癱子,如今更是只剩了僵,嘴角還湧出些白泡來。

五太太,已經跪坐在地下,哭天喊地地嚎了起來。她腆着肚子,拍着大腿,完全地成了一個不論秧子的潑婦樣子:“你們!你們合起夥來把我拉下水去!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心裏打着什麽主意!四姐姐不行了,你們想把我也從老爺子身邊趕開哪?”她嚎着,又眼見扶姝從懷裏拿出一張支票,流利地簽下幾個大字遞到阿健手裏。阿健遲疑了一下,沒接:“三太太,你這是……”

“沒事,拿着吧。”扶姝說。

“那你不就……”

“我就是要讓他們知道是我來着。”她淡淡地說道。

阿健終于接下了支票。“三太太,那麽,你保重吶!”

五太太擦了鼻涕,在一瞬間便明白了其中的關系。她沒猶豫半秒,瘋子一樣地沖扶姝沖過來:“賤婊、子!你為了霸占着甘家少奶奶的位子,這種事情都做得出來,你的臉不要了!”

阿健急忙把她扯住:“三太太,走吧。”

扶姝冷漠着,直接把自己脖子上甘老爺子當初給的白金鏈子扯下來,摔在了她臉上。“這種豬圈地方,誰愛争誰争去!”

伶華明白,事情已經徹底地鬧開了。甘老爺子最終重視的東西,既然已經毀了個差不離,扶姝也差不多是時候做最後的了結了。她要讓那姓甘的老畜生,死個明白。

阿健幾乎是拖死狗一樣,把嚎叫着的五太太拖了出去。伶華沒興趣知道這女人跟她的肚子後來怎麽樣了,她只關心眼前,扶姝,還有那個想窮兇極惡一把,卻已經跟病貓兒似的甘老爺子。

“甘順松,你完了。”扶姝緩緩站起來,桌子上掌起的燈火,映得她的臉慘白慘白。甘老爺子鼓着眼睛,看着她一步一步地接近自己,卻又說不出話。

“你還記得我姐姐嗎?”伶華第一次看見她的眼睛亮得如此可怕,她似乎不再是她認識的那個溫和可人、謙謙有禮的三太太。“貫溪扶家的大姑娘,扶雲?”

甘老爺子的喉嚨頭,咯咯地響了幾聲。他的眼睛裏現出了驚異,他原來也一直以為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女人,就叫做扶雲。

“我的姐姐,那天晚上就已經吊死了。”她步步緊逼着他,她現在不是那個溫順的姨太太,而是一個複仇的女鬼。

此刻她背對着伶華,伶華望不見她臉上的神色,而從甘老爺子眼裏流露出來的恐懼來看,她大致能猜到她看起來是個什麽樣子。

“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要嫁到甘家來?為什麽要去英吉利留學旁聽醫科?為什麽讓你癱在床上,讓你親生的骨肉死,讓你的姨太太給你戴綠帽子,讓你的煙草行破産?”扶姝越說,語氣就越冷,但是這冷裏面還帶着可怕的怒意,仿佛是積攢了多年的仇恨在一瞬間爆發,她,一定要仇人死個爽快。

她一字一頓。“為什麽,讓你家破人亡?”

她每說一句話,甘老爺子眼神裏的恐懼便多加一分。他似乎看到了扶雲的活鬼魂一樣,想往後縮,身子卻不聽使喚。

一樣的臉,一樣的聲音,一樣的眼睛。這不是被他害死的扶雲,還是哪個?

“我要你就算下了十八層地獄,也呆在裏頭,給我的姐姐磕頭謝罪,一直磕一直磕,直到把你的狗頭磕爛,把你的狗腿跪穿;不管是幾百年,幾千年,我都要你留在裏面;我不要你有哪怕一分鐘好過的日子……”

扶姝喃喃自語。就像如果現在甘老爺子變成一塊肉在她手上,她一定會把他剁碎!剁爛!剁得看不出原來的形狀!

忽然,她笑起來。厲聲的笑在走廊地都回蕩着,暢快,凄絕,連樓下的趙媽也開始試探性地喊:“誰呀?怎的回事呢?”

聽到她這樣地笑,伶華身子上也不由得冷了起來。她能想象,這個聲音對于甘老爺子來說,跟索命的厲鬼沒什麽兩樣。她看見他抽搐了起來,嘴角也流出更多白色的泡沫,兩眼發直,幾乎就要倒過去。

甘老爺子的中風犯了。扶姝沒打算救他,伶華也沒打算。

他這一輩子,沒有死在外頭的混混地痞堆裏,也沒有死在浮沉的商戰裏,他死在了他自己的姨太太手上。不知道他到了閻王面前,會是後悔?還是害怕?還是不甘心呢?伶華猜,他死之前聽到扶姝說的這一番話,想必是極爽的。她看着甘老爺子圓睜的眼睛,帶着死魚的氣息——他終于得了個死不瞑目。

“太太,走,走。”驀地清醒過來的時候,伶華趕緊去拽扶姝。甘老爺子是救不過來了沒錯,可是她要趁這個時機帶着扶姝趕緊跑。

但扶姝像是一尊雕像一樣,動也不動。

“太太!跑呀!”伶華急了,狠狠地拽了她一下。

“你怎的沒走?”扶姝轉過頭來。伶華看見她的雙眼,全然沒了平時的溫柔,而是通紅的;額上隐隐看得見青筋。她心一酸。她苦心謀劃了這麽些年,為的就是這一天呀。可是——可是她也覺得,這麽樣讓老頭子一死,真是便宜了他!

“我、我想着太太是不是要動手了,怕你沒人照應……”

扶姝笑笑。“我不要緊。你先出宅子去,人已經沒救了,去喊警察來,就說是中風去的。”

“太太,可是……”

“快去。”扶姝重複道,“不然有人起疑。”

“太太,那我去呀。你……你可得在這等我,我回來了,立馬兒就陪你走!”伶華抱着小包袱,往外走了兩步,不放心地又回過頭來看她。

“太太!太太,你可得等我!”

“放心。”扶姝點點頭。她沖她笑了一笑。伶華恍惚中仿佛覺得,她又變成了她所熟悉的那個三太太。

她摟好包袱,轉身就往樓下跑。趙媽好奇地探出頭來:“怎回事呢?”

她不理,一口氣沖向宅門外面,留下一個莫名其妙的趙媽站在身後。二六七八太太還坐在裏屋打牌,“杠上花”、“自摸”、“清一色”喊得起勁。她沖到街上,茫然不知所措,四下裏看看,竟忘記了警察局在哪裏,迷糊了好一會才想了起來。

跑過吉祥街,點心的味道直往她鼻子裏灌。她只顧一個勁地跑,她想着,扶姝還在宅子裏等她呢!她得快點回去,然後趁亂把她拉出去,不管躲到哪兒都好,切不能叫甘老爺子熟識的人找着她!昏頭昏腦地,她已經跑出了兩條街,忽然不知道身邊是誰喊了一聲:“看哪!看哪!甘家着火啦!”

“什麽?”她還在懵懂。

“咳!哪兒!哪兒!”有人連忙指給她看,“着火啦!”

伶華這才猛然省悟過來,急急地回過頭去,眼前的景象讓她驚得目瞪口呆。

遠處的甘宅,已經燃起了熊熊的、沖天的火光。

于是只剩下最後的兩章!握拳!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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