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十九回了然付一炬

第十九回 了然付一炬

伶華呆了一秒。只一秒。之後她再沒猶豫半分,拔開腿就往甘宅跑去,什麽警察局,什麽甘老爺子吹了辮子,在她腦海裏已經是另一個朝代的事兒。

她飛快地跑過吉祥街,來救火的街坊不多,因為火勢不小,所以他們都袖着手站在一旁指指點點。剛沖到甘宅門口,她就嗅到了那股非常刺鼻然非常熟悉的味兒——她想起來了,是在扶姝的房子裏,弄翻那幾個玻璃瓶兒時聞到的味道!

“怎麽失火了?剛還好好的呢!”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紅通通的甘宅,想找個地方鑽進去,可是旁邊的人趕緊拉着她:“這股子火水的味道好刺鼻,應該是打翻了火水桶。別進切,等下留神出不來!”

火水!伶華猛然省悟,後悔得恨不得扇自己幾個耳光。她當時在扶姝房裏見着的時候,怎的就沒想着是火水呢?這火,不消說肯定是扶姝放的了;她大概是覺得反正自己也跑不脫,幹脆跟這一家子來一個玉石俱焚。

“太太!太太!”伶華慌張地在宅子門口跑了幾個來回,卻尋不着空隙進去。

火太大,而且起的風,很猛,連瓦片都燒得哔哔啵啵。“你們見着我家太太出來了沒?”伶華拉着人便問,得到的回答卻多是搖頭。她幾乎要帶了哭腔,狠狠心,一咬牙,把包袱裏的棉衣往身邊水缸裏一浸,顧不得旁人的驚叫,披在頭上便沖進了火裏!

院子裏濃煙滾滾,伶華被嗆得連連咳嗽。她拿濕棉衣捂住臉,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喊:“太太!三太太!”

沒人應。她不知道這宅子裏的人都在哪裏,只能貓着身子四處亂摸亂撞。忽然,腳底下絆着了一樣東西,低頭一看,竟是嗚嗚叫着的阿福。她連忙把它抱起來,它一個勁往她懷裏鑽。

“我家太太呢?”她慌不擇路,竟然問起它來。及待阿福嗚嗚嗚地并不說話,她才覺出自己的昏頭噩腦。

“你快出去!”她抱起阿福,奮力把它丢過牆頭。幸好阿福這家夥雖然肥膩,卻不算很大,嗷嗚地一聲便越過火勢,被甩到了牆外。伶華松了一口氣,繼續艱難地望裏屋前進。

房梁燒得噼裏啪啦,不時有帶着火的木屑子掉下來。伶華膽戰心驚,生怕橫梁哪個時候被燒裂,整個屋子照腦門砸下來。

“三太太!”她這樣喊着,望屋子裏面摸索;她先是匍匐到甘老爺子的房間門口,可裏面除了躺在床上的甘老爺子的屍體,再什麽也沒有。她最後看了這個肥胖的老頭子一眼,他瞪着圓溜溜的眼睛看着床頂,臉上還保持着那個畏懼的表情。就在伶華準備退出房間的時候,床架子上一塊燃燒的木頭掉下來,剛好砸在他的肚子上。他身上的衣服在一瞬間便被點着了,火舌迅速把他的肥碩的身子吞沒。

這燒起來,可得燒得夠久的——伶華對于甘老爺子的消失,竟只有這樣的想法,連她自己也覺出無聊。她想退出去,可不留神撞上了一堵牆。伶華找不見扶姝,原本就心煩氣躁,這一來更沒辦法淡定。她得出去!去把她心尖兒上的那個人找回來!

她扛着肩膀,賭氣似地狠狠一撞!

也許是上邊被火燒得久了,這牆變得很有些松動。伶華在撞的時候,已經有了些異樣的感覺。她用手一推,這牆居然轟地一下便垮塌了。

伶華吓了一跳,以為是房梁倒了下來。定睛一看,自己竟在無意中把這邊的走廊跟通往三太太房間裏的走廊打通了。她松了一口氣,剛要往那邊爬過去的時候,感覺到自己身子底下硬咯咯的有着什麽東西,低頭一看,倒抽一口涼氣,同時傻了眼。

一個半開的鐵箱子,上頭全是牆末末,應該原先是埋在牆裏頭,牆倒了,便同磚土泥灰一起倒了出來。而箱子裏頭的,不吹噓,全是一捆一捆的鈔票、一塊一塊的銀元,一個個丢在地下都能帶個響兒的!

伶華被震住了足足幾秒鐘。她從生下來到現在,從沒見過這麽多的現洋,這可都是貨真價實的錢!她顫着膽子,去摸這些鈔票跟銀元;摸在手裏的感覺真實得跟摸自己的腦殼似的。摸着摸着,伶華感覺自己快要哭出來。

這堆子錢,拿出去少說能買上一間不小的村屋;伶華沒想到,自己盼望了大半輩子的事情,竟這麽輕易地就得了!

這筆錢,是從甘老爺子的宅子裏撿着的,來路肯定不會太幹淨。然而她伶華是幹淨的,她拼着命進來救人,碰上了這筆橫財,她想不出個理由不要——而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堅信自己能把三太太救出去,橫豎管它的,她還要靠着這點錢跟她過日子呢!

沒再有多的猶豫,伶華把這沉甸甸的箱子扛在了肩膀上。她吃力地望扶姝的房間爬去,如今,她更加有這個底氣要帶她走了!

“三太太!”她費勁全身的勁,狠狠地撞着那門。門從裏頭反鎖了,這讓她更加确信扶姝就在裏面。她心急,愈是心急,就愈是發狠。一面叫着,一面手腳并用地又踢又打。

扶姝,真的是想跟那畜生似的老東西一起死在這宅子裏麽?

“太太!”她帶着哭腔喊了一聲,拼着所有的力氣把整個人都撞在了那扇門上。

終于,她聽見轟隆——門不堪重負,倒了下去。她跌跌撞撞地沖進房間裏,這裏萬幸還沒有火勢蔓延過來。她一眼就看見扶姝穿着一套樸素的茶色格子衣裙,動也不動地站在桌子前面。

“太太!太太!”她到底松了一口氣,拖着鐵箱子趔趄到她面前。她想要伸手去拉她,卻發現她的臉色異常平靜,出神地盯着桌上的那相框,似乎沒有發現身後有人。

扶雲在那相框裏,笑得依舊燦爛。伶華不知怎的,忽然一陣心酸。

“太太!我們走吧!”她一下拉住了她的袖口。

扶姝仿佛忽然從夢裏醒來似的,回頭看着她。伶華滿臉是汗,是灰,是熏出來的髒污,她也知道自己這樣子太不得體,可是沒法講究了。“太太,快走吧,再不走,等這屋子完全燒起來,就不成了!”

“你怎麽沒走?”扶姝猶豫了片刻,才問。

伶華抹了一把臉。“我跑到一半,見宅子着火了。我怎麽能丢下太太呢!我誰都能丢下,就是丢不下太太!求太太、跟我一塊兒走吧!”恐怕扶姝不肯,她又連忙把手裏的鐵箱子一攤:“太太,你別嫌棄我,你看,我剛撿到點錢;我們靠這個也能混個差不離。我知道,我沒讀過書,也不聰明,但我能吃苦,能照顧你!太太,求求你,跟我走吧!”

她見扶姝的眼睛,一下子便紅了。在她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忽然地她感覺到自己的臉被抱住,一個香香軟軟的什麽東西就貼在了嘴唇上。

扶姝,親了她。

伶華先是錯愕,緊接着,整個臉就跟外面的屋子一樣燒了起來。眼前的扶姝含着淚水,狠狠地親了她一口。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覺得整個腦子嗡嗡地響了起來。

“我不走。”扶姝說,“我要留在這裏,我要跟這個屋子一起下地獄。”

“太太,”伶華好容易回過神來,“你這是圖什麽呢?”

扶姝看着她。“我什麽也不圖。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想連累着你。”

“太太!只要跟太太在一起,我不怕!”不知道是被剛才那一親鼓勵了,還是犯了一股子傻勁,伶華第一次鼓起勇氣,緊緊地擁抱了她!

她抱着她,覺出了從沒有過的溫暖和安心。甚至是在母親身上也沒得到過的溫暖與安心。

可是扶姝卻還是說:“我不走。萬一老畜生的人找來,你,一個女孩子,怎麽辦?”

“太太還不是一個人?太太又怎麽辦呢?”伶華反問道。

“我已經有了死的打算,這些對于我來說,原不算什麽的。”扶姝說。

伶華終于憋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太太、我不能教太太死……我一定不教你死……”她一個撒手,把那箱子錢重重攤在地下:“這些錢,我都不要,我一個子兒也不要。我們把它拿去,買通那些要害你的人……然後、我們回鄉下,安安心心地過日子……”

能說出這話,她自己也感到吃驚。面對着那一箱子的錢,一捆捆的鈔票,一塊塊的銀元,曾經是守財奴一樣的她想也沒想,就說“不要了”!可她感到了痛快。她第一次覺出,還有些東西,比這些銀光燦燦的袁大頭還重要幾倍。

大概扶姝也被她這舉動驚異了,看了她幾秒鐘,說:“你不用這樣的。”

“太太,我們走……我帶你走!”伶華依然堅持。“你跟我說過,一個女人既然是要強的,就得有自己的生活。我決心出去,可是你呢?”

扶姝張了張嘴,還要說些什麽,這時候伶華卻聽見房梁上傳來噼啪的聲音——火終于燒到這房子上面來了!如果伶華沒有猜錯,這房梁再也承受不住多餘的哪怕一點重量。然而還沒等她喊出“小心”,一根帶着火的木頭已經當頭砸了下來。

“三太太!”她一聲慘叫,想要把她撲倒在身子下面,然而始終來不及。木梁倒是沒有直接砸到扶姝身上,但從她的側額頭重重地擦了過去,扶姝即刻便失去了知覺。

“太太!”伶華慌亂地用手帕擦着她臉上湧出來的血。她明白,要帶她出去,她非得扛着她不可!

這是一件極艱難的活,但她,寧可死在這宅子裏,也不可能就此放手!

她抱着她,小心翼翼地就像抱着自己的整個生命。她一手還得扛着那個沉重的鐵箱子,那是她的另一條命,能救活她跟她心尖兒上的那一條命。

煙霧越來越濃了,伶華用濕棉衣把扶姝的頭臉裹着,自己則拖着她跟那個箱子,萬分艱辛地前行。

她不知道趙媽,還有那幾個姨太太到哪裏去了;但她路過自己原先那個小屋子的時候,看見瘋了的四太太倒在門口。她是被煙熏死的,還是被火燒死的,伶華不知道。她恐懼地看了她鬓發散亂的屍體一眼,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念——她跟三太太,得活着。

她伏下身子,貼着地,為了躲那些濃得避都避不開的煙。她把扶姝背在身上,望門口爬行。煙熏得她眼睛都有些睜不開,辨不清方向。但懷裏的鐵箱子跟背上的扶姝,她一個也不能撒手。空氣裏彌漫着烤肉的味道,伶華很有些膽寒,可她盡力使自己不去想這味道是哪來的。六太太,七太太,八太太,還有那個倒黴的二太太,她也盡量不去想她們都上哪兒去了。

她不知道扶姝在宅子裏撒了多少火水,可這火勢是愈來愈猛。通往大門的那邊已經燒塌了,她試了好幾次,沒有爬過去,心裏愈發急了起來。

忽然,她聽見右手邊傳來響亮的汪汪聲。透過黑濃的煙,她隐約見着一個白底黃花的影子,在高牆腳下跳騰。“阿福!不是丢出去了?”

她咬着牙,蹭過去,阿福身子矮,歡快地跑将過來就扯她的袖口。她被它扯着,好容易挪到了牆角,卻驚喜地發現——甘家這堵高高的圍牆,不知道什麽時候被這家夥百無聊賴地挖出了一個狗洞。

伶華似乎得了什麽了不得的希望,她趕緊從旁邊摸到了個醬缸,企圖把那狗洞挖開一點。火很快燒到了她身邊,她的腳被燙得極難受。而她也趕不及顧着這些,只把扶姝護在身子底下。終于,在她覺得自己的腿腳快要被燙壞的時候,那狗洞轟隆地塌下來了,現出一個大缺口。

她一手抱着鐵箱,一手抱着扶姝,肩膀上還要趴着伸舌頭喘大氣兒的阿福,掙紮着從這個洞子裏鑽了出去。這個樣子極狼狽,極好笑,極滑稽,但伶華卻高興得要哭——她總算是出來了!她活着,并且帶着她所重視的一切東西,從這個宅子裏頭出來了!

她聽見身邊有人驚叫着跑上來,“丫頭!裏面還有人哪?”

她有氣無力地搖搖頭,鄰居伸手要來拉她,她一把攥住人家的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車!我要車!送太太去醫院!快!”

這是伶華頭一回到醫院裏來。白白的牆壁,奇怪的來蘇水的味道,讓她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擺。挂了號,交了錢,終于眼見扶姝被推進了一個白白方方的急診室。她不安地眺望裏頭,什麽也看不見。然而那些看起來很正規的來來往往的大夫讓她略略安了心。

“我家太太怎樣呢?”她每見到一個人,就這樣揪着人家問。最後終于有個剛出來的小護士,被她遭致得不耐煩,告訴她:“病人沒有大礙,只是很輕微的腦震蕩,臉上估計要留疤。”

伶華放了心。雖然她不知道什麽叫腦震蕩,可醫生說了沒事,那就一定是沒事了。忽然間她看見扶姝被從小白房子裏推出來,胳膊上挂着吊針跟水瓶子,她急忙擠上去,想要看看她。

人沒事,呼吸平穩,臉色安然,只是半邊臉纏了些紗布。伶華幾乎要哭出來,她激動地想摸摸她的臉,卻沒摸上去。“太太!”她喊她,她沒反應。護士說:“病人休息一段時間便可以出院。家屬呢?沒有家屬陪護?”

“我就是我就是。”伶華忙不疊地說。于是她跟着扶姝進了病房,這裏依然是白白的房間,來蘇水的味道,可伶華已然覺出親切和快慰來了。

“太太,沒事哪。我們出來了。”她柔聲對她說,雖然她還睡着,聽不見。“我帶你去個沒人認識我們的鄉下,我們買間村屋!或者還能得兩畝地;我們雇小工,或者我自己種,總之,我還是讓你過少奶奶的日子,絕不虧了你!我今兒,可是比甘老爺子還要有錢呢!”

她喜滋滋地,笨拙地捏着她的手,仿佛已經跟她一起回到了那個可以種地的鄉下。她還是她的伶華,而她還是她的三太太;只不過,沒有四太太的刻薄、五太太的刁蠻,更沒有甘老爺子橫在她們中間!她從來沒有跟她這樣親過。

她做着這樣的好夢,加上實在是又困又累,于是緊緊地抱着懷裏的鐵箱子,就靠在扶姝的床頭,慢慢地睡過去了,甚至沒有察覺到正在“昏迷”中的扶姝,唇角溢出的一絲苦笑。

等伶華再醒來的時候,外面已是鬧鬧哄哄,車水馬龍。

“太太!”她猛然擡頭,眼前的床上已經空空如也。她心裏陡然便涼了半截,一握拳,發現自己手裏不知何時多了一張字條。

“別後各自珍重。扶姝。”

這幾個字,把她剛剛暖和起來的心又徹底推進了冰窖。她蹭地站起,沖到病房外頭,逮着一個人便問一個人:“我家太太呢?我家太太呢?她幾兒走的?”

“走滿久了,說是你疲累,叫我們不要吵醒你,多休息。”有護士回答道。

伶華的眼淚,一下子便湧了出來。她明白,扶姝是怕她跟着自己一同遭報複。可她已經對她說了!她不怕!她怎的就這樣地死心眼呢?現在天大地大,她怎的知道去哪裏找她?伶華站在醫院空蕩蕩的走廊上,不停地揉着眼淚,卻揉不幹淨。

她想要個宅子,想要個家。可是,沒了扶姝,怎麽能成個家呢?

街上小報童在高聲叫賣報紙:“號外!號外!大買辦家甘順松的宅子着火啦!姨太太一個也沒剩下!號外!號外!最新鮮爽辣的消息!大買辦家甘順松的宅子着火啦!……”

伶華走到窗前,呆呆地看着下面擁擠的人流,飛旋的報紙傳單,慢悠悠晃蕩的自行車,大聲鳴響了喇叭的小汽車,外國的傳教士,商號的商人,賣菜的小販……她想,所謂的人生,也許不過如此。

遠處又有人在喊口號。是誰?是學生又在鬧事了!想到學生,伶華便忽然又想到扶姝,還有她的姐姐扶雲。也許這一鬧事之後,窮人多少能分到一口飯吃,得到一點尊嚴。可是呢,也許,不管再鬧多少次事,像她們這樣的女人,卻還是被當做個物件,明裏或是暗裏估一個價,任人評頭論足,嫁人或是賣出去,最後物件一樣被使用,被占有,被遺棄;不甘心想要掙紮一回的,就如扶姝或是扶雲一般,得用自己的一生,用命去換!

這要多少年才能有個盼頭呢?伶華想,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

她抱緊自己懷裏的鐵箱子,轉過身,慢慢地,慢慢地離開。

她想,自己再怎麽站在這裏嗚咽,大概也沒人聽得見。

還有一章就結局了~~~!!親愛的們~!!!

_∠%這文它不BE~~~~它不BE的啊啊啊啊啊 啊啊 啊啊啊啊 ~!!!!

滾走之前再嚎一句,《小犬》的那個定制封面。。。真難搞啊啊啊 啊啊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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