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二十回維以不永傷

第二十回 維以不永傷

小榄鎮上,兩年前多了一處大宅子。宅門的主人說來奇怪,是個十幾歲的少奶奶。沒人知道她是怎麽發家的,只知道她有錢,相當有錢。在這動蕩的年頭兒,有兩個大銀元已經是了不得的事情,然而,她卻有一箱!

人都傳說兩年前她抱着一只狗,提着一只大箱子,毫無預兆地來到這個小鎮上以後,便悄悄地買了這座宅子,還有城外的田。且開了個小小的衣料鋪子,雇了女仆跟小工,全付的是現洋。

鎮上的人都估計,有了這些田地跟鋪子,她一個人生活在宅子裏,不說生活無憂,還可以攢下些錢來。有人猜測她是逃家出來的太太,可看她平時樸實溫和的舉止做派,确又跟酸唧唧的太太們不一樣,且她又不常出去搓麻将看戲。甚至有人說,她是哪個将軍的女兒,父親戰死了,來這裏躲風頭的!

然而對于這些流言,這屋子裏的少奶奶,伶華,并不在意。流言她還聽得少麽?她只管每天帶着阿福去鋪子裏轉悠一圈,在門口坐坐,喝碗番薯糖水,跟鄰居打個招呼。

兩年前的那場大火,把她燒出了廣州城,也燒出了她現在的這點家業。當年甘家的老頭子甘順松,經營的煙草行在大火以後順利破産了。之前來往的那些狐朋狗友,跟他鐵的呢,都已經兩腿一伸,撒手西歸;剩下的呢,沒了情分,也就沒了利益上的關系,便也懶得太搭理這事。甚至當年是誰放的火,是預謀還是意外,也沒了人追究。風光一世的甘老頭子,最後連個葬禮也沒有,就這樣漸漸地被人遺忘了。

所以自然也沒有人去過問伶華——這個從甘宅逃出來的姨太太的事情。

這樣倒也好呢。她想。那個人擔心的事情,終究是沒有發生。

阿福現在成了她形影不離的夥伴,就算是她去上個茅房,它也要蹲在外面放風,頭仰得高高的。其實伶華想不通,之前飼了阿福幾年的的明明不是她,阿福卻偏只跟她親近。她坐在店鋪門口的時候,就把它放在腿上,它也就樂得眯起眼睛,在陽光下打着小盹兒。

伶華現在的生活,确如鎮上的人所說,衣食無憂了。可她總覺得不快樂;如果是很多年以前,她會覺得這樣的生活再好不過了,她畢生的心願已經實現,不僅有大宅子,還有田地,還有鋪子,甚至,還有女仆跟小工!她是少奶奶啦。

但人總是會變的。伶華就覺出自己變了。錢握在手裏,她反倒握出了空虛,沒有當初想象的快樂平和。

“陪我到貫溪去。”有一天她突發奇想,這樣地跟女仆說。

“哎?可是今天原是要去守店的……”女仆很是不解,但拗不過伶華,還是陪她上了去貫溪的車。

途徑吉祥街的時候,伶華伸頭望了一眼。甘宅的廢墟上,已經建起了洋人的教堂。對于這樣的物換星移,伶華并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觸;她曾經吩咐人好多次來過這裏,卻沒有見到她想要見到的。她想,那個人也許跟她一樣,對這裏沒有哪怕一點點的留戀。

她在哪兒呢?伶華抱着懷裏的阿福,出神地想。

她一個人,還過得好麽?是不是還跟以前一樣,穿着得體的洋裝,戴着白手套,坐在一間不大但整潔的小房間裏,做些“翻譯”,做些文章?誠然,一個女人,沒有背景也沒有靠山,是再過不上以前那樣的太太日子了。伶華就這樣想着,坐在車子上,一聲不出。

“少奶奶,貫溪村兒到了,你可要下車?”

女仆的話把她提了一醒,伶華拍拍身上穿着的蘇綢旗袍,小心地走下車子。她如今也坐得起以前街上到處跑的小轎車了——那些在甘宅時她只能看着的、噴着黑煙,到處突突的洋汽車。

對于這個名叫貫溪的村子,她是陌生的。在她的記憶裏,以前她只跟母親曾來這裏采買東西。而到這裏來的原因,也只有她一個人心裏明白。

“阿伯,以前這裏,住過一戶姓扶的人家麽?”伶華問身邊的一位在樹下乘涼的老人。

“哈?幸福?”老人有些耳背,她不得不又重複了一遍,他才連連點頭:“是呵是呵!好多年前是有一戶姓扶的,住在橋頭對面。後來二姑娘病死了,大姑娘就是嫁到兩年前被燒光了的吉祥街甘老爺子家的那位……”

伶華連他的話也來不及聽完,忙不疊地邁步往橋頭那邊走。她穿着旗袍子,步子不大邁得開,心又急,所以險些絆了幾個跟頭。過了橋,是幾棵繁茂高大的柳樹,下面有幾張圓圓鼓鼓的石凳子,還有雞跟鵝在走來走去。橋的那一頭,是一排平房,裏面形成了幾條小巷子,牆上都生了青苔。

她家的屋子,如今是誰在住的呢?伶華這樣想。

她一間一間房子地去找。有幾家門口并沒有寫門牌,她便一一敲開,向主人詢問關于扶家的事情。主人見是體面的太太,都很殷勤,然而提到姓扶的人家,都是一臉茫然地搖頭——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呀,近幾年這裏搬來的住戶,大多都是新的。

伶華有些失望。她在這些小巷子裏面穿行着,終于,來到了最後一扇門前面。這裏沒有人住,地磚上都滑滑地長滿了苔藓,一腳踩下去就是一個印子。

依稀能看見門上貼着的、已經泛了白色的紅福字,被風雨侵蝕後,跟這屋子一樣地古老了。伶華輕輕地推一推門,那門自動地就往兩邊打開。木頭腐朽的味道彌漫在屋子裏,她走進這卷故事,看見裏面羅列着的神龛,椅子,米缸,板凳……她仿佛看見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子,坐在那桌子邊上,認真地讀着一卷她看不懂的書。見她來了,擡起頭,燦爛地一笑。

于是她便也一笑。阿福伸出鼻子,在空氣中探索着什麽東西,她拍拍它的腦袋,抱着它站在屋子中央。

裏屋裏面已經坍塌壞了,當年姐姐吊死的那橫梁,自然也就不複存在。伶華站在那裏,許久許久,擡頭看着這滿是灰塵的屋子。

她體面了。有錢了。回來了。來看看她以前曾經住過的屋子。可是,她卻已經不在這裏。

伶華摸着這滿是灰塵的木頭的桌子,有點心酸。

忽然,她懷裏的阿福開始拼命地往地下蹭。她抱不住,開始呵斥它:“別瘋!”

但它還是一跳跳下地,歡快地望她身後跑去。

伶華沒辦法,只得随着它轉身——

穿着淺褐色樸素格子裙的扶姝,站在門口。

伶華一個趔趄,怔住。背着光,扶姝搭着門框,跟她一樣地看着這屋子裏的陳設。然而看見她,眼裏也是與她一樣的神情。她跟兩年前相比,變得多了,只挽一個髻,不施脂粉,面上帶了些滄桑,左邊的臉頰還多了一條淺淺的傷疤。可她還是保持着她雅致的風度,提了一個小小的竹編籃子,手上,還是那雙有點舊,可是一樣雪白的布手套。

她看着她,先是驚詫,然後有點無可奈何地,微微地笑了起來。

阿福撲在她懷裏,親昵地蹭。她撫摩着它的腦袋,又擡起頭,看着伶華。

“吶……真沒想到你也來這兒了。”

“太太……”伶華呆在原地,許久,才吞吞吐吐地說出這兩個字。

“你也是太太了,伶華。”扶姝淡淡地笑。可伶華看出來了,她的這個笑,跟以前所有的笑都不一樣。沒有隐晦的愁容,沒有故意的遮掩,也沒有苦澀的無奈。她是真的在笑。

像相框裏的扶雲一樣,笑得透明,無憂無慮。

“太太。”伶華握緊了拳頭,她的心尖兒在顫,她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顫。她不知道說什麽好。阿福在她的腳底下嗚嗚地打轉,她像阿福一樣,快樂得不知道說什麽好。

而她在笑。

看着她恬淡的笑容,伶華深吸一口氣,快步走上前去。

她知道,這回,她想要的,一定都能得到!

(凰求凰·完)

結文了哎呀結文了!!那麽斷月門系列什麽時候發才好呢。。。(對手指)那麽就在碎蝴蝶那邊發一個小小短篇之後就發吧~~~~~

對了這個月的碎蝴蝶是關于一個瞎子妹妹跟醜八怪的故事~~~~有興趣的可以圍觀之,沒興趣的。。。_∠%那麽就圍觀一個星期之後的縛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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