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番外·

番外·凰求凰

那天早上，還沒來得及下去的月亮挺圓，圓得像半只剛吃飽的貓肚子。伶華跟着母親背着小筐，走在薄薄的晨霧裏。本來說是要雇一輛車，可母親說雇了車子就不能買那個集市口她極想要的、黃澄澄的甩糖人了，于是六歲的伶華在腳上舒服跟口腹之欲之間掙紮了許久，還是選擇了後者。

就算是父親在家裏的時候，也得頂着個卑微的公館小抄寫員的帽子，整天沒日沒夜地抄，抄，抄。伶華不止一次看見他偷偷地把血咳在抄廢了的草紙上，又偷偷地揩掉。母親則是鎮日裏沉默着，沒個笑容，整個家都籠罩着一種陰陰冷冷的氛圍。跟着母親出來買東西，是伶華難得的“放風”日子。

到了貫溪村的時候，太陽還沒偏正中。母親把拿着黃糖人的她往石板上一放，就去買東西了。伶華揉着酸痛的腳，舔着糖人，抱着懷裏的小筐四下張望。

人漸漸多了起來，起先她還能透過人衆尋覓到母親的影子，一個晃神，卻就已經看不見了。伶華從小石板上跳下來，抖抖鞋裏的沙子，往人群裏鑽。鑽了幾個來回，好，母親的身影更加見不着了。

她抱着小筐子，摸着牆根走。這長滿苔藓的小屋子，窗戶很低，讓她這麽個小小的人兒也能毫不費勁地摸着窗沿往裏面看。

裏面有什麽？裏面沒有母親。裏面有一個穿黑褂子的女先生，正用了她低低的好聽的聲音，在跟下面的學生講話。倘若是伶華再多知道點東西呢，那她必然能說出來這是個女塾，先生在上面讀的是“詩三百”。可她現在也只能跟另外的幾個小孩子一樣好奇地透過窗棂子看，只是她不像那幾個一樣，每人都把鐵條似的手指頭放在嘴裏吮着。

她留意到裏面坐着的那些女孩子們，穿着一樣樣式跟顏色、幹淨樸素的小襖，胸口別着一條小手絹，下面是黑裙子黑布鞋，長長的黑辮子全部梳往後面去，且眼前全部攤着書本。她暫時忘卻了要尋找母親，目光移到一個女孩子身上，又移到另一個女孩子身上。這些女孩子看起來都要比她大，哪怕個頭最小最顯稚氣的也是如此。

最後吸引了伶華目光的，是坐在最後一排的兩個女學生。她們因為身材苗條修長，愈發顯着比別人都高一頭。更稀奇的是，她們長着幾乎差不離的臉；只是其中一個的臉蛋更柔和些，一個的眼睛更亮些。若是伶華沒這麽仔細地盯着她們看了足足十分鐘，也根本分不出來這點差別。她想，她們一定是雙胞胎，是“孖女”了。

她正在聚精會神地盯着這兩個女孩子看，講桌上的那女先生便叫了一個名字，她沒聽真，卻看見她們其中那個稍微柔和的女孩子站了起來，開始講一首她聽不懂的詩。這女孩子的聲音跟她的面容很相襯，像包裹了一層棉花的黃糖，柔中帶脆。

伶華看着這女孩子，這景象令她新奇。因為在她生長的地方，是沒有女塾的；就連男孩子要上學，也須得到隔壁的村子裏，或者幹脆就直接到廣州城去。伶華伸長了脖子，扒着窗棂想再要看清楚、聽清楚些，那女孩子卻已經坐下了。她看見女先生滿意地點點頭，這女孩子坐下後，跟她同座的、長得極像的那位笑着咬了咬耳朵。

“我要是也能到這裏面坐一坐，多麽好呢？”伶華踮着腳尖想，連手裏的甩糖人也忘記了舔。

不知道講臺上的女先生說了句什麽話，那些女學生便都站起來鞠躬，然後合起書本，三三兩兩地出門去了。趴在窗戶上偷看的孩子們也一哄而散，伶華戀戀不舍地在牆根上蹭了兩下，那女先生似乎看見了她，笑眯眯地向她走過來，想說什麽的樣子。可是伶華忽然感覺到很不好意思，一低頭，兔子般快地溜走了。

太陽已經上了三竿，伶華依然在小小的村裏游蕩。小小的糖人，不過一分錢一個，早已經吃完，然而母親還是不見，她的肚子開始跟寺裏的和尚一般敲着木魚打鼓。每次母親出來買東西，便忘記了時間，于是她總有一天或半天沒食落肚。

路邊小攤上有牛雜蘿蔔擺出來賣，誘人的香氣蠻不講理地望她鼻子裏、腔子裏鑽，她硬生生地吞了口唾沫下去，瞪着這些小吃，裏頭頂不濟的也是腌菜和炒花生。她只指望能給她嘗上一口，不對，半口，止一止這咬嚼腸胃的餓就行。

她看見剛才那些散課了的女學生，都抱了書來到外頭。有些大概是自己帶了吃的，圍坐在小石凳上打開白布裹着的飯兜，有些沒帶的則在這些小攤檔上買午飯。她眼饞地看着她們指這指那，小攤的老板便笑吟吟地盛一碗牛雜，或是鏟一勺花生，倒進她們縫得很精巧的小袋子裏。

伶華遠遠地站在她們後面，眼饞地看着。像她這樣買不起零嘴只能飽飽眼饞的小孩子，太多，所以也沒怎引起小攤老板的注意。

這時她看見剛才那個答女先生話的、跟同座長得像雙胞胎似的女學生，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兜花生，往自己這邊走來了。她望旁邊挪了挪，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看着她手裏的白布兜。而那女孩子似乎也看見了她，沖她笑了笑。

伶華不好意思跟她對眼，只是低下頭去，把鞋尖在地上蹭了蹭。

女孩子已經走到了她面前，彎下腰，和藹地問道：“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爸爸媽媽呢？”

伶華原本長得就瘦小，六歲了，看起來還跟四五歲的孩子差不多身材。這女孩子也許是把她當成是只迷途的小貓兒——說來确實也是的，沒東西吃，且找不着母親。于是伶華只含糊地答應了一聲，那女孩子愛憐地看了她一眼，把手伸進自己的白兜兜裏，爽快地抓了一把滿滿的花生豆，不由分說地塞進她口袋。

花生豆兒的香氣，極成功地把伶華原本就探着頭兒的饞蟲全部勾了出來。她只猶豫了一下，便伸進口袋抓了一手。又不舍得一口吃掉，她一顆一顆地嚼，順帶偷偷觑着給她花生的這女學生。

她笑眯眯地看着她吃，最後把布兜也遞了過來：“不要緊，慢慢的，這裏還有。”

伶華在家裏的時候，幾乎不曾有吃零嘴小食的機會，她慌饞地把花生往嘴裏送，一面還盯着女學生手裏的布袋子，竟然忘了說謝謝。

“姐姐？你在這裏做什麽呢？”她聽見有人喊，忙移開目光，看是女學生同胞的另外那個女孩子，抱着一摞書走過來了。她長長的大辮子放在胸前，睜着一雙清澈的眼睛，聲音柔和中帶着點兒高且亮。伶華低下頭去，只把目光看着她那雙少女式的細細的足踝，輕快地挪到了自己面前。

“我這兒有只貓咪迷路了。”捧花生的女學生笑着說。

抱書的女學生驚奇地看了看伶華，旋即明白了她所說的笑話。“那你給她找着窩了沒有？”

捧花生的女學生回答道：“沒呢。貓咪只是餓了，待會兒大約能自己找回家去。”

伶華聽不懂她們的頑笑啞謎，嘴裏嚼着花生，偷偷擡起眼看了看抱書的女孩子，恰好她也在看着她。她的一雙眼睛，清明透亮，似乎眼角眉梢都帶着笑意；且她身上透出種清冷卻溫和的氣質，像是開在峭壁上頭的報春花。

“你叫什麽名字？”她像她姐姐那樣彎下腰來問她，她的辮梢幾乎就要垂到她鼻尖。

“我叫伶……”伶華一時忘記了接着吃花生豆，開口回答她的話。

忽然重重的一巴掌，打在她的後腦勺上，讓她手裏的花生滾了好幾顆在土裏。伶華回頭一看，母親抱着一筐雜七雜八的零碎，正對着自己怒目而視。

“我不是教你別亂吃別人的東西？為什麽不聽？”

伶華忍着眼淚，想要把花生藏回口袋裏，卻又被母親眼疾手快地搶出來：“還藏！還藏！”她手被拽痛，張開嘴，馬上就要嚎出來。

“太太，大中午的，小孩子只是餓了，不打緊的。”給伶華花生的那個女學生，幫她辯解了一句。而伶華的母親卻沒有理會，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扯着哽咽的伶華就要走。

伶華回頭看了那女學生一眼，她吐吐舌頭，沖她做了個鬼臉。她見她的口型仿佛是在說：“別哭！”

于是伶華笑了，努力在眼淚裏面擠出一個還算不勉強的笑容。這兩姐妹見她跟個小貓子似地想哭又逼着自己不哭的樣子，都忍俊不禁。抱書的妹妹歪了歪頭，偷偷笑着揮手跟她道別。

她看見她很自然地回身，挽着姐姐的手向學堂裏走去了。那樣的溫情，在她家裏是不曾有過的；母親不曾這樣挽着她的手，父親也不曾。已經走出去很遠，她還是頻頻回頭看着那女學堂；先生也許已經開始教書，那姐妹也許也已經坐在課室的最後一排認真聽講。她被母親拽着一路走，離這些越來越遠。

“我也想要一個姐姐。”她忽然這樣對母親說。

“什麽？”母親回過頭來，沒聽清楚她的話。

“我也想要一個姐姐。”她低着頭，自言自語。

母親愣了一下，旋即一個大巴掌蓋了下來：“說夢話呢？！我養你一個已經夠勞碌命的了！”

“我想要一個姐姐。”伶華挨了一巴掌，仍然倔強地道，“這樣，以後家裏要是沒了錢，想把我賣了，就可以連姐姐一起賣；不但能多得點錢，我在外頭也就不覺得孤單了……”

母親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丢下她，自己走到了前頭去。伶華抱着小筐，一颠一颠地跟在後頭；當她終于趕上母親的時候，她發現她眼睛裏帶着點紅紅的。

“媽，腳疼。”她扯着母親的衣角，“天都落黑了。”

母親彎下身把她抱了起來，說：“我們雇個車回去。”

這讓伶華感覺到了吃驚，她摟緊母親的脖子，誠惶誠恐地把腦袋貼在她的頭發上。母親的頭發裏沁出絲絲汗味，卻讓她感到無比安心。在路邊花了幾角錢，兩母女經過好一番讨價還價才雇到了車，匆匆忙忙趕往家裏去。那裏，父親仍然在燈下無休止地抄寫，日子，仍舊沒有個盡頭。

伶華把頭就這樣靠在母親的肩窩裏，天上的月亮又升起來了，那麽圓，那麽大！她盯着它，漸漸地有了些倦意。

颠簸的車子，将她一直慢慢晃入夢鄉。這樣的日子，還将有許許多多；而在今夜之後她将忘記這短暫的貧窮的會晤，一如忘記所有像這樣的平常的日子一樣。

路，被抛在她的身後，逐漸延伸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真的只是一個很無趣的番外，于是請大們包涵_∠%最近在搞小犬的定制，因為是第一次開定制所以有可能做得不好嗯……果然應該自己收藏之……至于《縛龍》，團子會挑吉日，在月黑風高夜，偷偷地丢上來的_∠%就跟以前發新文的時候一樣……對了還有這文被敲包月了，想要下載來重新看的大們，請盡快了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