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催眠

催眠

【黎城一中的落羽杉死了,死因是水土不服。】

【可惜啊,就移栽了一年。】

楚知意在與“黎城一中”有關的帖子中,找到了和那棵落羽杉有關的只言片語。

他想象着那棵落羽杉的樣子,寂靜無聲地回到客廳。

有兩位保姆阿姨正将地板擦得光可鑒人。

“媽媽呢?”楚知意問。

“太太回房間休息了。”

“嗯。”他的腦袋又開始熱了,暈眩到視野虛幻,他竭力維持着清醒,問道,“我記得地下室有個儲藏室是嗎?那裏的門鎖着嗎?”

“沒有鎖。”有位阿姨回答他。

楚知意有些意外,“沒有鎖嗎?”

“是的。”阿姨說,“我們沒有那個房間的鑰匙,所以一般關着就好。您要去那嗎?”

“有東西放在裏面,我去拿一下。”

“那裏面灰應該很大,少爺要是不着急的話,我們明天稍微打掃下您再去找吧。”

“平時沒有打掃過嗎?”

“太太說裏面堆的東西很多,燈也壞了,黑得看不清,就沒讓我們打掃過。”阿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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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都沒打掃嗎?”楚知意蹙了下眉。

阿姨點點頭,顯然已經習慣了,“太太不讓我們進,我們也不敢進的。”

一點荒誕般的直覺忽然占據了楚知意的腦海。

——直覺說,他要找的東西就在那裏。

上一次回楚家時,因為那場宴會,他幾乎了解過整棟房子,而客人們通常不會主動要求去雜物儲藏室,所以他也自然而然地略過了它。

可今晚和宋羽煙吵架時,他又奇異般回憶起了這個不起眼的地方。

不重要的東西,或許大多都放在地下室裏,看不到,卻也丢不了。

所以他準備碰碰運氣。

只是沒有想到,他會得到如此意外的回答。

楚知意沒有再問什麽,直接來到地下二層的儲藏室門前。

門面和把手都很幹淨,一看就是常常被擦拭。畢竟裏面再怎麽不需要打掃,外面也需要維持基本的整潔。

他将手指搭在門把手上,冒出一個很奇怪的念頭來——門很高。

像是能夠鎮壓神鬼。

懼意如同細蛇般在楚知意的血液裏穿梭,生理上的熱痛卻也讓他的腦子一瞬斷層,變得空白。

陰差陽錯下,他忽略了心底詭異的恐懼。

眼神重新聚焦時,他已經打開了那扇門。

黑,極致的黑,與腐朽的塵土氣一并撲面而來,糅合出能吞噬掉人的可怕。

楚知意無意識後退了兩步,窒息感上湧,他愣愣地站在那裏緩了很久,才打開手機的手電筒,想借這短短的光看清裏面的構造。

堆得很滿,就像保姆說的那樣。

他只能很淺地看到一些表層的紙箱,看不到更深的後面放了什麽。

要進去才能找到,他想。

不想進去,好多灰,好黑……好想盛野,如果盛野在這裏就好了。

他忽然想起那次同學聚會來——為什麽同學們說,他很膽大,膽大到在鬼屋裏都面不改色?

他很膽小,也很害怕黑的地方,雖然他有時候會僞裝一下這份膽小,但絕不會毫無反應。

以前的他,那樣勇敢嗎?

微弱的光照在楚知意的手背,充盈着不淺的暖意。

看一看吧,他想。

他偎在那束光芒裏,慢慢走進看上去可怕至極的房間。

裏面沒有聲音,沒有顏色,也沒有溫度,楚知意的手指很快僵了,之前的懼意卷土重來,被他強行壓了下去。

他靠着小小的燈光艱難翻找,手指漸漸麻木得不能動彈。

怎麽會這麽冷?哪裏漏風嗎?不應該,這裏連窗戶都沒有。

楚知意翻轉燈光,擡眼上看。

只一眼,他就怔在了原地。

……他第一次看到了這個房間的全貌,可這是怎樣的一個房間?

層高得如同一個小型的教堂,卻是以死板的方正來搭建,看過去的每一眼都是黑色……牆壁地面連同天花板上的采光井都被刻意粉刷成這種能遮滅一切的顏色……

像什麽呢?楚知意不由控制地跌倒在雜物之間,大口大口地呼吸……沒有空氣了麽?為什麽他的窒息感重到像是快要死去……

他知道這裏像什麽了……

是棺材啊……

像是密不透風的棺材放大無數倍又豎立起來,關在裏面的人永遠看不到一絲光,也永遠沒有一絲逃出去的可能。

誰曾被關在這個棺材裏?是他嗎?

楚知意痛得幾乎将掌心攥出血痕,他不想找了,他想離開,他要去找盛野……

他想站起身來,卻冷不防與一雙無機質的眼睛相注視。

細密的汗浸透了他的額頭,他盯着那雙眼睛,很久很久才緩解心跳驟停的驚懼感。

——那不是真人的眼睛,而是一個石膏像。

他畫過很多石膏像,對這種東西并不陌生。

有畫具在這裏。

又有微渺的希望從他心頭升起。

楚知意撥開身邊的雜物,踉跄地走到石膏像旁,而後用力推開。沉悶的砸地聲與細微的摩擦聲混于一體,楚知意發現了一個陳舊的塑料密封袋,壓在石膏像和很多雜物下面,零散地疊着層層落灰。

他費力地抽出密封袋,将它抱在懷裏。

袋子的尺寸很大,不像放了尋常的文件,楚知意一圈圈解開密封的細線,在即将抽出裏面的紙張時卻顫抖到拿不住袋子。

他看到了畫,很多很多的畫。

風景、動物、建築……

大片的落羽杉林、藏在林間的小小喜鵲、有黎城一中校徽的藝術大樓……

太多太多的畫,或潦草或精細,楚知意卻只是一動不動地盯着,看過一眼就扔在旁邊,翻畫的速度愈來愈快,到了後面甚至都來不及去看畫的內容。

翻到最後一張時,紙張鋒利的邊緣猝然劃破他的手指,血跡浸透畫紙一側,他沒有表情地望着紙張上毛絨的北極熊玩偶,眼睛裏竟然流出淚水。

他記得的,《暴雨降臨》的劇本上寫,陸在野為沈知鵲在娃娃機裏抓起一只很小的北極熊玩偶,玩偶很粗糙,沈知鵲卻很喜歡,每天晚上都要抱着睡。

連你給我的玩偶都出現了痕跡,盛野,你為什麽沒有出現……

我有為你畫過畫嗎?

我有喜歡過你嗎……

我為什麽,一點都想不起來……

眼淚滴落,在紙上暈出一片明顯的水痕,楚知意試圖用袖子擦掉水痕,卻越慌越亂,将紙的邊緣都弄得起翹。

邊上還有一小片紅豔豔的血,簡直觸目驚心。

他一下下壓着紙張的邊緣,試圖把它壓回原來的模樣,可很快他的動作變得機械起來,似乎只是在重複摩挲紙張邊緣這個無意義的動作。

不知過了多久,楚知意才終于從這種不正常的狀态中醒來。

他将散落在雜物上的畫逐一撿起,堆疊整齊,重新放回密封袋,而後将密封袋緊緊地抱進懷裏。

他要回家了,他想。

他轉過身,一個陌生的人影出現在了路的盡頭——那扇門邊。

楚知意看不清他的臉,只悄無聲息地從口袋裏抽出了美工刀,并努力保證聲音無異。

因為他真的發燒了,腦袋燒得厲害也暈得厲害。

“你是誰?”楚知意厲聲問。

“不用怕。”陌生的聲音,語調裏有種詭異的柔軟,像無骨的蛇在空氣中游蕩。

那人說:“我是宋女士給您找的心理醫生,我叫翟子潇。”

“我不需要心理醫生。”楚知意說,“請你離開。”

“有病的人往往不知道自己有病。”翟子潇向他走來,“你媽媽說你病了,而我的職責就是治病。”

“……怎麽治?”楚知意滑動美工刀。

“忘記就好了。”翟子潇說,“到時候你會重新變成一個純白的孩子,你媽媽會負責教導你,不會再讓你沾染任何壞東西。”

宛若驚雷驟降,楚知意喃喃低語地重複着“忘記”兩個字,無數裹挾着難過的畫面細碎閃過。

“對,忘記,不會很痛的,別擔心。”翟子潇聽到了他的呢喃。

“你要怎麽做?”

“手術。”翟子潇如實回答,“再加上催眠。”

“你好像一點也不擔心我拒絕。”

翟子潇嘆了口氣,似乎在感嘆他的天真,“你生病了不是嗎?你暈倒後,我會為你打一針麻藥,等你再醒來時,這就會是一個全新的世界了。”

……翟子潇怎麽會知道他生病?

“你今天吃的飯裏,有促使發熱的藥物。”翟子潇含着笑為他解惑,“你現在是在強撐着,可藥物的作用下,你撐不了太久的。”

“你就這麽自信嗎?”

“因為讓我這麽做的人是你的媽媽啊,你的媽媽在幫我。”翟子潇靜靜後退,繼而握住門把手,“你是個很倔強的小孩,可你的媽媽因此很難過,她不想要這樣的你,她想要以前的你。”

“什麽叫以前的我?人永遠也回不到過去。”

“她也知道,所以她找到了我。”翟子潇說,“你今天不該和她頂嘴的,否則你會沒有恐懼地進入手術。只不過事情已經發生了,所以她決定給你一個小小的處罰。”

什麽意思?

楚知意聽不懂,卻下意識地往前跑。

可周圍黑極了,地面上又有無數雜物阻攔着他,體力迅速流失着,他被一個箱子絆倒,重重摔在堅硬的地面上。

高大的門在他眼前緩緩合攏,直至嚴絲合縫。

黑暗的恐懼海嘯般淹沒了楚知意,他跌跌撞撞地跑到門邊,用力敲打那扇厚實的屏障。

“開門……”

“開門!”

手機的光越來越弱,滴滴地發出電量減少自動關機的預警。

盛野……

楚知意試圖撥通盛野的電話,所有的光和聲音卻在他按出撥號鍵的前一秒轟地消失了。

電量耗盡了……

他沒有撥出去。

他什麽也看不到了。

他被困進了偌大的棺材裏。

意識越來越淺,呼吸也越來越弱,他要死了嗎?

不想死,盛野還在等他回家……不想忘記盛野……不能忘記盛野……

他已經忘記過他一次了……

楚知意忽地将美工刀刺向了左手的手臂,劇痛使他清醒了三分,他摸索着握住一根棍狀的東西來,狠戾砸向門的把手。

要出去……

他不要待在這裏,接受什麽可笑的處罰。

他以前也接受過這樣的處罰嗎?他曾經被關進過這個黑暗的房間裏多少次?一百次還是一千次……

為什麽?

為什麽!

楚知意不畏疼痛也不知疲倦地砸着門,血液浸濕他的衣袖,他扔掉棍棒,發了狠般又往手臂上刺下一刀。

忽然間,隐約的碰撞聲出現在了他耳邊。

幻覺嗎?

“砰——!!!”

響聲在耳邊炸開。

是有人在砸門……

楚知意後退兩步,神情呆滞又冷漠,他抱緊懷裏的畫,自始至終都未松開。

又是幾聲砸門的巨響,那看上去不可動搖的門被暴力破開,光芒争先恐後湧進了楚知意眼中,亮到刺眼。

他站在原地沒有動,像是被吓壞或者被凍壞的木偶,連神情都沒有任何變化,唯獨眼中無聲地落下淚來。

“盛野……”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真的喊出這兩個字。

他也聽不清盛野說了什麽。

他只看到盛野焦急又可怖的神情,他只覺得盛野的懷抱很暖和。

現在可以生病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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