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殺

一殺

“楚丫頭,聽聞恰景殿那邊兒傳你去教宮女制香囊,借着你頂嘴沖撞主子的由頭,發作了你一通,你可有什麽話要說?”

太後拈了一顆葡萄,意态閑豫地道,“若是受了什麽委屈,盡管說出來,哀家給你做主。”

這話乍一聽是維護她的意思,細細一品,卻是不動聲色地給她扣上了出言頂撞,以下犯上的罪名。

既已認定她怙恩恃寵,又怎會替她做主呢?

連江楚輕擰着秀致的眉,似是于心不忍,緩緩跪下來道:“太後娘娘,陳小儀……并未發落奴婢,而是……”

她垂眸斂睫,咬了下唇內側的軟肉,“陳小儀誇贊奴婢教得好,賞食賜衣,因奴婢在日頭下跪出了一身汗,陳小儀賜奴婢沐浴服之……然後、然後……”

“太後娘娘恕罪!”連江楚倏地磕了個頭,像是再也編不下去了,“奴婢粗笨,陳小儀略施懲戒奴婢自該受着,很不值當再追究。且早些時辰,皇上已重重責罰了陳小儀,奴婢已然甚是惶恐,求太後娘娘開恩,寬恕陳小儀吧!”

太後聞言轉眸看了一眼楊姑姑,楊姑姑俯首帖耳悄聲禀報了一番,因甚是喜愛那年輕女官,遂将打探來的消息更添油加醋了幾分。

“陳小儀命楚女官跪在大太陽下,又将冰葡萄擲在地上,逼迫她撿起來吃。楚女官不堪受辱,約莫說了什麽碰巧觸怒了陳小儀,便被太監悶在了蓮花缸裏,險些溺死了。幸而皇上趕得及救下了楚女官,卻因此龍顏大怒……”

楊姑姑瞧了一眼不敢擡頭的楚女官,又道:“太後娘娘,依老奴之見,楚女官方才所言估摸着是陳小儀一早想來發落她以後的應對之策,如此既叫她受了大苦,又不留傷痕,不至于落人口舌。”

太後略一思量,蹙了蹙眉。

這陳小儀倒是好算計,卻沒想到,皇帝壓根兒不聽她分辨,直接将人扔進太液池裏,這苦思冥想的說辭竟沒派上用場。

“起來說話吧。”太後嘆了一聲,“本朝歷來講究寬厚之下,雖說尊卑有別,但苛責宮人卻是不容許的,皇帝罰她倒也無可厚非……”

乍一聽宮妃被如此折辱,太後頗感意外,且覺得皇帝未免小題大做了些。但轉念一想,皇帝好不容易有了個想疼的人兒,若是果真折在陳小儀手裏,怕是就地殺了她洩憤的心都有。

只是這丫頭年紀小小,不費吹灰之力便迷得皇帝癡醉至此,恐将來狐媚惑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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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略有憂思,倏而又想到那只貓上,問道:“聽說你養了只貓?”

連江楚心下一緊,謹慎地回道:“太後娘娘,這貓……卻是皇上養來逗趣的,不過奴婢每日喂食,那貓與奴婢甚是親近。”

太後既不挑明玄貓傷人之事,她也不主動提及。

“皇上竟有閑心養貓?”皇帝乃太後所出,自家兒子什麽脾性她再了解不過,貓貓狗狗的如何能引起他的興致,若說養,只怕也是為這丫頭養。

“回禀太後娘娘,能被皇上相看上的貓自然不是凡品,這貓有靈性。”連江楚睜眼說瞎話,“皇上勤政愛民,為朝政殚精竭慮,每每批閱奏折到後半夜,玄貓便趴在桌子底下,從不擾聖駕,甚是乖巧。”

一說到看折子到深夜,太後的心思便轉向了別處。

“楚丫頭,算起來,你做這司寝女官也有些日子了,怎地皇帝還不叫你侍寝呢?”

連江楚萬萬沒想到太後娘娘問得如此直白,結結巴巴地道:“皇上國事繁忙……奴婢……”

太後見她小臉兒臊得通紅,和藹地笑了笑,“你既在皇上跟前兒伺候,也常勸着點兒,教皇帝不要太過操勞,該歇下就好生歇着。”

這暗示意味很明顯了,連江楚垂着頭應了聲是。

太後又看向秦珂,“珂丫頭也是皇帝一同留下的,比起旁的宮女總是不一樣的。”

她其實更屬意秦珂,若是按着規制,楚丫頭并不能擔任女官,一團孩氣,也不知內務府送過去的時候教沒教明白。只不過皇帝從前誰也不讓近身,便不拘于這些了,沒想到竟歪打正着。

秦珂卻是更合适的人選,虛長皇帝一歲,曉了事,容貌雖不及楚丫頭,卻也是端正秀麗,更兼被皇帝一同選中了,往後說不準先楚丫頭侍寝也不一定。

“太後娘娘,奴婢如今本本分分地做個司門女官,就心滿意足了。其他的……不敢妄想。”秦珂紅着臉小聲道。

太後微微蹙眉,正覺得她太老實了,又見楚丫頭笑眼一彎,連連點頭道:“奴婢覺得能當上女官已經是天大的福分啦,本來以奴婢的年紀是遠遠不夠的,但不知怎地就選上了!女官不但免于勞役,還有俸祿拿……”

“咳咳!”楊姑姑虛握着拳抵在唇邊咳嗽了兩聲。這孩子怎麽啥都敢往外說,一點心眼兒也不長。

太後噎了一口氣,險些脫口而出罵她沒出息,“你不準這麽想!”

連江楚不解地眨了眨眼。

“你是皇帝的司寝女官,也不好好想想怎麽讓皇帝早點兒寵幸你,不思進取!”太後簡直想拎她耳朵命令她趕緊想法子“引誘”自家兒子。

“楊姑姑,你把東西給她吧。”太後實在是頭疼,皇帝寵着楚丫頭卻不教她侍寝,偏偏楚丫頭又是個不開竅的,照這麽下去,她什麽時候才能抱上小皇孫啊!

司寝女官為帝王所禦幸是順理成章的事,楊姑姑将她帶到殿後,取出一方木匣子來交予她。

“這裏面裝的是什麽啊?”連江楚欲打開蓋扣。

楊姑姑按住她的小手,“你回去再看。”

*

回到前殿的時候,秦珂不知道跟太後聊些什麽,見她過來,細長的眸子掠過她懷裏抱着的黑檀木匣子。

秦珂淺淺地笑着,聲音柔婉:“楚女官,方才與太後娘娘聊起姓氏趣聞,卻忘了,你的姓氏是?”

呵,終于來了。

連江楚黑嗔嗔的眸望進她的眼睛裏,笑意不達眼底,“姓顏。”

隔着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她聲音低柔,略有些模糊,太後未能聽清楚,秦珂卻猛然跪了下來!

“楚女官,你怎麽能冒犯皇上名諱!”秦珂震驚地睜大眼睛,神色惶恐,又轉而向太後重重磕頭道,“太後娘娘,許是楚女官不曉得避天子名諱,求您開恩,從輕發落吧!”

太後頓時沉了臉色,俨然風雨欲來之勢,正欲發作,卻聽連江楚不解道:“珂女官,你……怎麽了?顏姓怎麽就冒犯皇上名諱了?”

秦珂磕頭的動作一滞,“你……你說你姓什麽?”

“顏啊。”連江楚眸光澄澈,一字一頓道,“顏,彥頁顏。”

……

“一同當差有段日子,還不清楚你名兒呢,你姓江是麽?”

“我姓連,走車連,連江楚。”

……

秦珂臉色微僵,唇角扯了數度,才艱難地賠罪道:“太後娘娘,奴婢……奴婢一時聽岔了。”

“起來吧,下次精心些。”太後攥着東珠手串兒的拇指微松。

連,顏,乍一聽起來是有些相似了。

連江楚走上前攙着秦珂的手臂,笑吟吟地扶她起來,“珂女官聽成什麽了,吓成這幅樣子。”

秦珂呼吸有些凝住了,吞咽了一口唾沫,有些不自在地別開眼道,“方才未能聽清,還以為……”

“啊!原來是……”連江楚似是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心有餘悸地捂住嘴,“若果真姓那個字,自當早就改了姓氏了,若不然,可是誅九族的大罪!珂女官,你吓死人了!”

她水盈盈的眸蓄滿了驚恐之色,看了眼同樣驚魂未定的秦珂,頓了頓忽而道:“珂女官,你起碼要賠我一道獅子頭清醬肉燒排骨……”

她掰着手指細細數着,天真嬌癡的模樣很是招人喜愛。

太後正要笑她貪嘴,卻聽她話鋒一轉,“你記性也忒不好了,前兩天你幫我捉蜚蠊,我才跟你說過我姓顏呢,你這麽快就忘掉了,忘就忘了罷,你方才竟然還聽錯了!不行,你再賠我一盅牛乳茶吧!”

讨要了好一番吃食,她心滿意足地傻笑,太後和楊姑姑聞言相視一眼,微微色變。

音相近的字一時聽錯了也是有的,但若是一早便聽錯了,還故意引楚丫頭在她面前在說一遭,那可真真兒是用心歹毒了!

*

連江楚剛到卻非殿,便被皇帝叫了去。

“手裏拿的什麽?”這木匣子怎地有些眼熟。

“奴婢方才去了長信宮,太後娘娘賜給奴婢的,不知是什麽。”連江楚捧着匣子晃了晃,“楊姑姑讓奴婢回來再看。”

回來的路上一心算計人,倒把這東西給忘了,瞧着就像值錢寶物。

皇帝眉梢微挑,放下禦筆喚她,“你過來。”

“嗯?”連江楚狐疑地走進,卻被他猛地拽進懷裏。

皇帝的下巴抵在她一側肩膀上,低低的嗓音微啞,“朕抱着你看。”

精致的鎖扣提開,裏面卻是一本冊子,連江楚還算機敏,電光火石之間,一下領悟到這是什麽寶物了。

她瓷白的小臉兒騰地紅了,似是熟透的蝦子一般。

皇帝修長的手指慢條斯理地翻開圖冊,涼亭裏,兩道交疊的身影乍然映入眼簾。

連江楚下意識想逃,卻被皇帝牢牢禁锢在身前,他強勁有力的鐵臂根本撼動不了分毫。

“皇上……”她面紅耳赤,局促不安地開口。

皇帝風輕雲淡道:“要麽看,要麽做,你選一個。”

……

偌大的寝殿,唯有書卷翻動的細微之音。

殿外夜色漸濃,殿內誰的呼吸聲愈來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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