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一殺

一殺

太液池上太液亭,正午熱浪熏蒸,淩人奉命移了冰鑒置于亭中央。

小太監摳着镂雕雙錢孔揭開蓋板,将冰鎮瓜果一一捧出。

巨大的天車借着水勢緩緩地轉動起來,木輻條頂端的水鬥蓄滿池水逐級上升,待旋過半圈兒,水鬥臨頂一翻,水便順着渡槽灌至亭上,沿着三尺平出檐激落而下,涼氣襲人。如此暑氣頓消,又別有一番詩情畫意。

楚女官端坐在皇帝身側,随行的宮人皆垂首斂眸,無人敢窺伺。

合不合規矩的,此刻又有誰敢置喙。

連江楚并未感到絲毫不安。

禦辇她坐得,這涼亭自然也坐得。是以,皇帝賜座時,她也只假意推辭了一下,便施施然坐下了。

她澄澈的眸光越過檐下水簾,一射之地的漸臺之上,左右骁騎衛持着八尺長的竹竿,待臺下那人拼命踩着水将口鼻露出水面,竹竿便敲在她蓬亂如水草的腦袋上,女子吃了痛,便重又沒入水底。

如此往複。

倒也不知,是誰想出這麽個存心折辱人的招兒。

陳小儀此番是受了大苦了。

“皇上,依奴婢看,此事便就此作罷了吧。”

連江楚慢條斯理地剝開冰荔枝的果殼,将厚瑩剔透的瓤肉放入檀口中,輕輕一咬,甘滋的汁水蔓過舌尖,她惬意地眯了眯眼。

像一只笑眼狐貍。

皇帝勾了勾唇,并未作答,只道:“莫要貪涼,一會兒鬧肚子可別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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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江楚眨了眨眼,從花瓷盤裏數出五顆荔枝來,眼尾掠向斂睫飲酒的男子。

他換了一身白袍,鮮少見他穿玄色以外的衣袍。金絲團龍旁繡着紅蝠紋,寓意洪福齊天,下擺水腳上銀線海水江崖,象征江山一統。白衣飄逸,平添了幾分溫文爾雅,又不失天子威儀。

見他沒擡眼,她小手又迅速地捏了一顆護在掌心下,“奴婢再吃六顆。”

頓了頓又掩飾一般補充道,“這數兒吉利。”

皇帝無奈地看了她一眼,眉目溫軟。

陳小儀嚎啕之音漸消,慢慢地沒了聲息,連江楚瞥了一眼,內侍正游過去救人。

“皇上,奴婢不委屈了,放了她吧。”

亭外,骁騎衛撩袍單膝跪地,拱手垂頭禀告道:“啓禀皇上,陳小儀脫力溺水已經叫不醒,不知是否……傳禦醫?”

皇帝把玩着手中玉樽,似乎還在考慮。

“即刻傳,莫要耽擱了性命。”連江楚情急之下脫口而出。

那侍衛聞言愣了片刻,仍不動如山地跪在地上,卻未敢擡頭。

擅傳聖意可是死罪,不知裏頭伴駕的是哪位主子娘娘,好大的膽子!

“沒聽到麽,還不快去。”皇帝漫不經心的聲音傳來,侍衛忙叩頭應喏,匆匆退下了。

涼亭內,連江楚一出言便深覺後悔,恨不能咬掉舌頭。她偷偷瞄了皇帝一眼,作勢要跪下請罪,卻被皇帝一把扯進了懷裏。

連江楚一聲驚呼,皇帝攥着她的手腕,卻未十分用力,垂眸看懷裏的人,“楚女官如此膽大妄為,可是朕平素太過縱容你了?”

他神色不辨喜怒,聲音也淡淡的,連江楚微微抿了抿唇,“皇上,陳小儀雖欺辱奴婢,但罪不至死,事因奴婢而起,奴婢不能坐視不管。奴婢自知犯了大錯,但……仗着皇上左右不會輕易殺了奴婢罷了。”

她微微斂睫,嗓音有些虛,似是不确定等待她的後果一般,“奴婢甘願領罰。”

皇帝哼笑了一聲,按着她纖細的仿佛稍稍使力便會折斷的手指,搓了搓她攤開的柔軟掌心,殘留的荔枝清香輕淡,他緩緩地吻了下她的手心。

連江楚長睫微顫,下意識擡眸看他。

“看來,朕剛教過你的話,你全扔到腦勺後去了。”

溫熱的唇輕輕開阖,似有若無的觸碰有些癢,連江楚本能地想要握住掌心,卻被他倏地咬住了小指。

連江楚覺着疼了,語氣有些急,“奴婢未曾忘,只不過陳小儀已經受了懲戒,如今顏面盡失,若是個心氣兒高的,不堪受辱,直接一頭撞死了也未必,皇上便寬宥了她吧。”

皇帝嘆了口氣,“你早晚會知,心軟未必是好事。”

“奴婢不怕她報複。”連江楚知道他的意思,淺淺地笑道,“陳小儀往後怕是無顏踏出恰景殿一步了,奴婢在禦前伺候,井水不犯河水,她能拿我如何。”

她摸了摸小指上淺紅的齒痕,又道:“更何況,皇上此舉無疑是向六宮擺明了态度,宮人一貫扒高踩低,對恰景殿只會愈發怠慢,長此以往,恰景殿與冷宮有何異?”

皇帝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嗯了一聲,并沒有接她的話。

他微微垂首,唇角蹭在她白皙的額上,“今晚侍寝麽?”

連江楚頭皮一緊,眼眸流轉,顧左右而言他道,“太後尚未起疑呢。”

皇帝也不分辨,抱着她溫存了一會兒,墨黑的眸似一口深井,沉靜無波,又似乎暗潮湧動。

他心思藏得深,從無人窺透。

*

秦珂奉了太後旨意,攜了連江楚一同前往長信宮。

路上不時有宮人湊過來請安,若是普通的小宮女小太監行禮,連江楚正六品女官,自然受得起。受不起的,便側身避開了。

陳小儀受辱一事傳的沸沸揚揚,宮妃折損顏面可遠比宮女掌嘴嚴重多了,自然無人敢議論皇帝,楚女官狠戾之名卻暗暗傳開,如今不少宮人甚是畏懼于她。有人躲得遠,有人奉承獻媚。

秦珂看在眼裏,打趣道:“上次夜談,我說皇上命人掌緋月嘴是給你立威,你還不信,這回總信了吧?哪日楚楚你果真飛黃騰達了,可要記得姐姐深夜替你滅蜚蠊之功,提攜姐姐一把。”

“姐姐你受太後娘娘和皇上器重,哪裏需要我提攜呢。”連江楚淡淡笑道,“不過我與姐姐一同被選中,留在禦前伺候,也是緣分,自然是要互相扶持的。”

秦珂聞言微微颔首,輕輕将細碎的鬓發攏到耳後,似有羞赧之色,“妹妹說笑了,我不過是傳個話罷了,哪裏就受器重了。”

連江楚墨黑的眸掃過她頭上金閃閃的問號,幽幽嘆了口氣,“也不知太後娘娘此番叫我前去所為何事,我甚是憂慮。”

“想來是問問……你同皇上相處如何。”秦珂絞着手中的絹帕,“左右你又沒犯什麽錯兒,再說了,即便你果真有了錯處,太後娘娘也未必會拿你如何,皇上那般維護你……你很不必憂心。”

“姐姐不知,我如今卻是啞巴吃黃連,有口說不出。”

連江楚搖了搖頭,眸色湧着淡淡的哀戚。

秦珂轉眸小心地探尋了一眼,“妹妹何出此言?”

已行至長信宮門前,連江楚頓住腳步,環視了一周,見四下無人,“罷了,左右你不是旁人,我便同你說了吧,免得我悶在心裏實在難受。更何況,你是知情的。”

“不知是什麽事呢?”秦珂實在好奇。

連江楚壓低聲線,右手虛虛攏着嘴道:“皇上叫姐姐如何回太後話,我雖不知,卻也能猜個大概,無非是我與皇上一日比一日親密雲雲。但姐姐可知,皇上不過是拿我當幌子,诓騙太後罷了!”

“什麽?!”秦珂聞言猛地瞪大眼睛。

她一時驚呼出聲,恐招人耳目,又謹慎地左右瞧了瞧,湊近腦袋問:“當真如此麽?”

連江楚咬了咬唇,語氣裏含着掩不住的怨怼之意,“我能拿這種事開玩笑麽,自然是真的。姐姐可知我有多害怕,皇上并非真心待我,只拿我做顆棋子罷了,此事早晚敗露。到時候少不了被人嘲笑,這還是小事,欺瞞太後娘娘多大的罪過,皇上自然輕輕揭過,我卻必定要被遷怒的。”

“這……”

秦珂怔愣了好一會兒,才溫聲勸慰道:“皇上會替你求情的,太後娘娘不會重罰。”

“姐姐想岔了。”連江楚眸光楚楚,“我不過一個小奴婢,皇上哪裏又真的在意呢?緋月受罰,陳小儀受辱,不過是她們惹得皇上厭煩,二則,借來做做樣子罷了。”

她聲音愈發低沉,“正經的妃嫔尚且得不到皇上憐惜,我一個小小司寝女官算什麽呢?如今我四面樹敵,步履維艱,生怕一朝行差踏錯,萬劫不複!到時候,我可不敢奢望皇上會替我求情,只再換一個幌子罷了。”

“快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秦珂握住連江楚的手,“快進去吧,別讓太後娘娘久等了。”

兩位女官請了大安,太後淡淡地叫起。

她瞥了一眼依舊低眉順眼的楚女官,皇帝的恩寵并未讓她露出一分驕矜之色,仍是規規矩矩的樣子。

但能讓素來冷情的皇帝牽腸挂肚,百般寵愛的女子,當真就如此白紙一張,毫無心機麽?

陳小儀被貓兒抓花了臉,不但沒能及時醫治,又丢在太液池裏泡了那麽久,如今容顏盡毀。

她私下裏調查了一番,并未發現什麽端倪,但那貓兒怎麽就不偏不倚,撲了陳小儀呢?

此事甚是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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