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三生石

三生石

“請問二位，求命數，還是求運數？”

花念雨先走上前，對老道士鞠了一躬道：“在下，求運數。”

老道士便笑笑，招手示意她過去，同時又擡頭不輕不淡的問了葉知湫一句：“你呢，求命數、還是求運數？”

葉知湫立在花街柳巷門口，月牙白長衫被風吹得帶起。未發一語。那老道士撸了撸胡須，高聲笑道：“算算亦無妨。反正不要錢。”

花念雨恭敬地問：“我該怎麽做？”

“從這竹筒裏抽一根簽子出來，然後去搭拉袋裏對應着上面所寫，找一個牌子。在那牌子上寫上你的生辰八字，交給我即可。”老道士熟練地對她說，但視線還是看着站在街口未動的葉知湫：“快，你也來抽一個。”

“嗯。”葉知湫抿住嘴唇，此時才猶豫着上前，在花念雨後面拿了一根竹簽，去搭拉袋兒裏，取了一塊木牌下來。提筆就寫，迅速的寫上了生辰八字。等他已經全部做完了，發現她還在那裏愁眉不展，拿着毛筆遲遲未動。

“我瞧瞧。”老道士接過葉知湫手上的木牌，垂眸，神色愈發凝重道：“啧，欺師滅祖、殺父弑母。”八字出口，葉知湫已面如死灰。似乎被尖銳的利劍戳中心事般，捂着胸口腳步踉跄了兩下。蒼白的唇瓣抿成一條縫兒，整體狹長的眉眼微微上挑、有幾分淩厲和不羁：“老道士，你都知道什麽？！”

老道士扯過他的胳膊，偷偷嘟囔：“你是藥人吧。老朽不才，曾翻閱古書典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被魔修奪舍後仍不死的秘術，便是以毒攻毒、将軀殼浸泡在藥水中七七四十九天，制作成藥人。藥人受刺激後，極易喪失本性，因為和僵屍一脈同源，故也嗜血殘暴。外人，只當你是僵屍，卻不知你是藥人。兩者貌似同歸，可骨子裏卻天上地下。一個乃死後化作的腐朽之物，一個則是後天養成的不滅金身。你是藥人，老朽萬萬不會看花了眼。”

葉知湫默認。

老道士又撸着胡須，将寫有他生辰八字的木牌翻看了一遍：“這位道友，你若是問和她的姻緣。那我只能說，藥人自古命薄如紙，和生人八字不合、陰陽相克，她雖是傀儡之身，可你們的結合仍舊算得上逆天而為。注定此生聚少離多，姻緣不得善終。還是，一拍兩散吧。”

“不。”葉知湫垂眸，神情陰郁。可聲音卻格外認真且堅定道：“唯她，我不願放手！”黑雲閉月，他的目光皎皎。攤開手掌接過烏鴉落下的一片黑羽，他低頭苦笑：“從今往後一萬年，天譴我渡、歷劫我扛，就算各種暗器法術毒藥攻心，五髒六腑心脈寸斷。只要三生石上刻着她的名字，我便生生世世不相負。”

“你是癡傻了。”老道士連連搖頭，頗有種很鐵不成鋼的意思：“修仙之人，注定要放下七情六欲，羽化而去。你這般執念，恐怕會堕入魔道、不得往複。”

花念雨還咬着毛筆在思考，求什麽命數和姻緣。自然不知，他們兩個縮在牆角嘀嘀咕咕說了好些話，等她滿意的将生辰八字寫到小木牌上，湊過去、拍了葉知湫肩膀一下，笑着道：“喂，聊什麽呢？”

葉知湫渾身僵硬：“你從哪裏開始偷聽的。”

花念雨歪頭，十分困惑不解：“偷聽？”

葉知湫單手揉太陽穴，長長嘆了一口氣。

“老道士，您來幫我看看。”

花念雨将木牌遞過去，滿臉的忐忑。

#從煙花柳巷中出來，花念雨便悶悶的。

“怎麽了？”葉知湫将她攬入懷中。她意外的沒反抗。平日裏一逗弄就生氣的花念雨，此時在他懷中卻乖得如同一個剛出生的小嬰兒。小鼻子在他胸口拱啊拱的，發出嗷嗚嗷嗚的抽泣聲。死命地拽着他的衣服就是不撒手。

正當他心疼不已的時候，她卻突然伸出雙手，從後面摟住了他的腰，嘟囔道：“咦，葉知湫你這麽容易就上當了？”他愣住，低頭看，有一只冰涼的小爪子從他懷中伸出來，還握着他的木牌子。花念雨迅速的瞥了一眼上面所寫的字跡，突然笑道：“啊呀，原來你比我還小三個月！僵屍竟然也有年齡這麽小的。”

她這般笑的得意，哪裏有悲傷的樣子。原來，一切都是裝的！葉知湫身子瞬間僵硬，郁悶地拍開她抓在胸前的兩條胳膊。

“別生氣呀。”花念雨好不容易想出了這個辦法看他的生辰八字，結果卻被他冷淡的推開，一時間心中酸澀，老老實實地道歉道：“我下次不敢了。”他這才瞪了她一眼，然後兩個人就一起往郊外走。

順着僻靜的小路，很快就走上了郊外的石階。此時已經接近深夜醜時，城外的人稀稀拉拉，與城內的盛況對比起來，竟讓人覺得落寞。葉知湫在前面走，花念雨在後面。兩個人一前一後，連腳步聲都很默契。

他在心中想了半天，還是別扭，突然停住腳步。

花念雨詫異，也跟着停下，看着他突然扭過頭來站在臺階下方，一字一句的認真道：“娘子，我雖然年歲比你小三個月，但，仍舊是你可以托付終生的人。自從那夜你嫁予我，我心心念念便是你鳳冠霞帔、頭戴蓋頭的模樣。”

他說這話時，眼睛銳利的如同鷹目。黑雲消散，圓月懸于頭頂。山河大樹影影綽綽，而月光傾瀉下來、在他身後發散着微弱的光芒。葉知湫仍舊是唇紅齒白，朦胧言語中的溫潤少年，卻添了幾分的邪氣。

一副嚣張且勢在必得的模樣。

花念雨愣住，閃躲着目光嘟囔：“我們何時成過親？”

葉知湫抿唇笑：“你若忘了，也好。”

他看到她這幅模樣，才覺得心中痛快了些，又回過身去朝前走。可剛走了一步，手臂就被人拽住了。回頭看，拽住他的不是別人，正是一副怯懦表情的她。

“蔔卦的小木牌，要不要交換？”花念雨只覺得自己怯弱，目光閃爍不敢看他。葉知湫還未開口回答，她又突然改口道：“不，不對。應該是，我們交換吧。”最後念出來的那句話也是極為認真，神色中仍有畏懼，卻多了一絲堅定。

花念雨不等他有所反應，就從臺階上面跳下來，一下拽住了葉知湫寫有生辰八字的小木牌，攥緊手裏。因為是從衣衫裏面的內兜拿出來的，弄得他衣物淩亂、頗為狼狽。

“還我……”葉知湫突然臉紅，莫名其妙的別扭了。

“好啊。”她倒是一副落落大方的模樣，繼續道：“那請問青玄宗宗主，你帶來的蔔卦牌是金子做的呢，還是銀子做的呢？說錯了，是絕對不給的。”

他嘴角微彎，笑着配合說：“嗯，不過是普通的木牌子。”

“那就更不給了。一塊破牌子，你還舍不得？”花念雨索性耍起無賴，攥着他的祈福牌藏到身後去，就是不給。一副你敢拿走我就跟你拼命的小母雞架勢。

葉知湫頭疼道：“不是交換嗎，我的呢。”

可她還是嬉皮笑臉的搖頭：“還是不給。”

他一陣惱怒，總是被這個小家夥耍來耍去，心有不甘。于是快步沖上去。誰想到花念雨的身手也甚是靈敏，讓他撲了個空。再抓就沒那麽容易了。花念雨一溜煙兒地就往山坡上跑，一邊跑一邊笑：“青玄宗宗主，是個小氣鬼！”

他平素冷靜自持，今日被她這般戲弄，心中早就忍不下去了。腳上提氣，終于動真格的，速度極快地追了上去。最終，花念雨在草地中被撲倒。

她推搡着他起來，然後理了理自己淩亂的衣服，不滿的嘟囔：“看來不只是個小氣鬼，還是個小心眼兒呢。以後輕易是惹不得了。”一邊瞪他，一邊拍身上的土。

“娘子，”葉知湫白皙的俊臉泛紅，也知道自己剛才的舉動太過輕#佻。可面對她，就總是控制不住飄忽的心思。如今被戳到了痛處，就只好扭過頭一言不發。

兩個人正有幾分尴尬，互相推搡。誰料天空突然電閃雷鳴，随即，暴雨驟然而至。一切都發生的太過匆忙——三途川剛剛還皓月當空，此時卻被烏雲籠罩，大雨瓢潑，不知是發生了什麽怪事。

“別怕。”葉知湫撐開油紙傘，遮在她頭頂。這把青藍色的油紙傘空間不夠大，他将她圍在中間、而自己的衣衫已被打濕。冰冷的雨水中，他們相擁而立。

撐着傘并肩走在泥濘的土路上，黃泥巴弄髒了鞋襪。花念雨亦步亦趨的跟着他，他停下來，她便撞入他懷中，仰頭呢喃：“怎麽了？”

“三生石。”葉知湫笑得溫柔：“就在那裏，那個亭內。跑着過去可能會被淋濕……”雨落在地面上，濺起水珠。他忽然牽住她的手，語氣堅定道：“花念雨，你陪我去。”然後大步大步牽着她，朝那裏走。手掌、溫熱的體溫，冰涼的雨珠亦無法驅散這份熱度。雨水落在他的發間，浸透衣衫。

花念雨看着他的背影，只覺得口幹舌燥，心髒聒噪喧鬧得厲害。

三生石就放置于郊外的涼亭內，供癡男信女參拜。抵達那裏的時候，兩個人衣服都濕了。她低頭看着自己曾牽過他的手。不停顫抖着。因為掌心間有雨水和手汗，已摻雜在一起分不清楚。但她深信，自己确實流了手汗。太過緊張的緣故。

三生石的故事，花念雨知曉。

傳說：三生石能照出人前世的模樣，前世的因，今生的果。宿命輪回，緣起緣滅，都重重刻在了三生石上。只要在三生石上刻上兩個人的名字，并互相宣誓，那他們就會“緣定三生”。即便滄海桑田、地老天荒，也永不變心。

葉知湫為何帶她來這，已不言而喻。

可她，能否心安理得？

藥人和僵屍有區別。

但是在世人眼中，它們是一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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