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一二三
一二三
烏憬背對着站在寧輕鴻身前,桌上就是大攤開的書簡。
拂塵随侍在一旁,不經意間往上瞧了一眼,霎時駭得想“砰”地當即跪下。
書簡一開頭便是一句:哀帝崩逝于太寧十九年,死于癫痫——
怎能不讓人驚心膽顫。
這份書簡是昨夜千歲爺回府後讓內衛府中的探子譽抄的,拂塵被屏退在外,在門外候着,不知這書簡用作何用。
當時寧輕鴻說一句,探子便寫一句,“哀帝崩逝于太寧十九年,死于癫痫。”他頓了頓,“實則中毒致癔症發作,用簾帳作三尺白棱,自盡而亡。”
“太寧十年,前太子因戰敗而至東宮被廢,哀帝元後懷恨在心,此毒因我挑唆,被元後勾結禦膳房司膳太監而下,不為人知。”他神色冷淡,語氣更是平靜,絲毫不像在述說着自己的罪證。
如同閑暇之餘的一件小事。
“哀帝得患癔症,不理朝事,由內衛府代為掌管,此後九年,朝臣奏折呈于我手,我代以朱筆批之。”
“我蔽天子耳目,內衛府唯我馬首是瞻,朝臣皆俱我駭我。”
寧輕鴻話落,看了一眼寫着寫着,手開始不停發抖的探子,他淡笑,“抖什麽?你今日知此事,我不會殺你。”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放心寫罷。”
探子霎時歇下一口氣,他感恩戴德地捧筆跪倒在地,語中赤誠得幾乎只剩下一片忠心,“謝主子。”
寧輕鴻呷了口茶,繼續不緊不慢道,“哀帝死後,元後悔之,也随其自刎于中宮,因哀帝死前未再立東宮,宮中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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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帝生前有五子二女,嫡長子為元後所出,被廢,庶二子、庶五子為當今太後所出,三子為當今太妃所出。”
“四子癡傻,被哀帝不喜,其母産後四年,精神失常自盡于冷宮中,後宮妃嫔無人收養四子。”
“五子一出生便被元後毒害,而後九年,後宮凡有妃嫔有孕,産後若為男,皆暴斃而亡。”
寧輕鴻一字一句,“哀帝氣斷後,我仿造其字,僞造遺旨攝政監國。”他阖眸回憶着,“被囚于城郊的前太子勾結朝中大臣,太子黨死灰複燃,與二皇子、三皇子一脈進行黨争。”
“三人領兵欲行逼宮之事,翌日,二皇子在金銮殿死于三皇子之手,前太子攻破城門,從午門而入,将三皇子刺死。”
“我策反皇城衛,捧哀帝遺旨,以清君側名義,将太子斬殺馬下,而後,我令當今太後收養四子,于冷宮迎四子為帝。”
“此後,我獨攬大權。”
現下,寧輕鴻靜靜擡眸,他看着烏憬,淡淡笑着,他絲毫不怕将這些秘辛展于天子眼下,盡管他已知曉當今天子并非癡傻,卻仍是這麽做了。
若是裝瘋賣傻,隐忍負重多年的皇子,都會在此時拿着這書簡當作威脅他的把柄,跟他談判,再蠢一點,說不定會當即想氣得拔劍殺了他。
恨他嗎?
想殺了他嗎?
寧輕鴻眼中笑意愈濃,似有期待。
烏憬很認真地在盯着桌上的書簡看,他才看了第一眼,下意識問,“哥哥,這是什麽?”
寧輕鴻支着額,很随意地笑道,“是一二三四。”
烏憬突然伸手去摸了摸書簡的第四個字。
正好是那個“逝”字,拂塵瞧了一眼,大氣都不敢喘,幾乎要腿軟跪倒在地。
烏憬看着那個字中上的兩座疊在一起的,像小山一樣的筆劃,他又摸了摸,那個“山”字被筆墨暈染,字跡粗笨,看上去就像小鴨爪印在上面一樣。
“哥哥看,這裏有兩個爪爪!”烏憬像發現了什麽新奇物什一樣,滿眼好奇,回頭看向寧輕鴻,指着那個字驚奇地說。
烏憬想起什麽,去翻今早自己帶過來的小玩具,先前被宮人擺在了禦桌上,那正好就有一個用木頭雕制而成的小鴨子。
他精準地拿過來,反過來,巴巴地将下面的兩個爪呈給寧輕鴻瞧,又重複了一遍,“哥哥看!”他強調,“爪爪。”
去掉那層蹼,只看凸出的部分,若是印在紙上,着實一模一樣。
烏憬忍不住想,好神奇。
原來這個朝代的“四”要這麽寫嗎?還挺可愛。
寧輕鴻盯着烏憬瞧了半響,慢慢笑了,“确實像,烏烏真聰明。”他眼中興致似乎更濃了,不疾不徐道,“書寫的人沒有寫好,哥哥待會兒會好好罰罰他。”
寧輕鴻頓了頓,似笑非笑,“只是哥哥拿錯書了,那不是‘四’。”他吩咐道,“拂塵,端個火盆來,将這書簡燒了。”
拂塵終于懈下一口氣,面色發白地應“是”。
這禍害東西若是被其他人看見了……拂塵想都不敢想,他恨不得就地生火,趕緊燒了!
烏憬茫然地看着拂塵像是身後有狗追一樣,連滾帶爬地急匆匆小跑下去,中途還踉跄了好幾下。
拿錯了就拿錯了,為什麽還要燒了它?
烏憬不敢問,只眼睜睜地看着寧輕鴻将他面前的書簡随手合上,放至一旁,翻開了下面的。
不知道為什麽,他看着這人臉上的笑,總覺得心裏發毛,連忙清空腦子裏的想法,準備好好學寫字。
還沒看真正的“一二三四”長什麽樣呢,拂塵就端着火盆兩邊的木把手,迅速回來了,他眼觀鼻鼻觀心地捧起那本書封空白無一字,已經被合上的書簡,丢進火盆裏。
火苗迅速燃燒了書紙,也愈發地大,因為拂塵捧的近,烏憬忍不住往旁邊撤了撤,抵到了身後人的腿,一踉跄,就跌倒了人的身上。
還沒反應過來,就又坐上別人的大腿了。
烏憬有些心虛地準備站起來,想當作什麽都沒發生,剛一動作,肩上就被人按住,寧輕鴻微微擡眸,在他耳畔道,“坐着罷,又不是在罰你。”
“一直站着,酸了腿,烏烏豈不是又要同我哭了?”他笑,“好了,哥哥教烏烏認字。”
他們之間過近的距離,讓這句話近乎如同耳鬓厮磨一般,烏憬耳尖都有些發癢。
火焰聲“滋滋”作響,寧輕鴻輕輕的低笑聲聽在他耳邊,兩相應和,平白添了幾分玩火自焚般的詭異。
烏憬只會重複寧輕鴻的話,“教烏烏認字。”
寧輕鴻将烏憬此時面前的那本書簡翻開。
烏憬認真看去,第一頁的打頭四個字就讓他生出幾分親切感,果然,不管哪個朝代,“一二三四”都是這麽樸實無華。
除了“四”變成四個橫之外沒什麽不同。
剩下的“五六八七……”就重新怪起來了,烏憬看得一頭霧水。
根本沒有絲毫懷疑這麽簡單的字,寧輕鴻為什麽還會拿錯書,還想着自己這麽快學會是不是有點太假了。
要怎麽一邊裝傻一邊認字呢?
烏憬學上次一樣,用握拳的姿勢去拿起筆山上擱着的狼豪毛筆,把自己的手塞進寧輕鴻的手裏。
笨拙得毛筆都把自己的衣服弄黑了。
烏憬認真地說,“哥哥教烏烏。”
寧輕鴻低笑,收緊手,攥住天子的手,“好。”
拂塵一直躬身捧着火盆,等火苗将書徹底燃盡後,看見千歲爺擡了擡指尖,才将火盆捧下去,等他再回來時,就瞧見千歲爺連折子都不批了,此時在攤開的白紙上,攜着陛下的手慢慢寫下那幾個可笑的“一二三——”
似乎當真有興致教起了天子。
烏憬被人握着手寫,幾乎都沒怎麽出力,寧輕鴻帶他寫了三遍,才松開他的手,“烏烏自己寫一遍。”
烏憬懵懵懂懂,“寫?”
寧輕鴻溫聲道,“像哥哥一樣,在白紙上寫出墨色來。”
烏憬試探地畫了一痕,像找到了新玩具一樣,握蠟筆似的,畫畫一般,畫出了一條痕、兩條痕、三條痕,他沒學過毛筆字,又特地把每條痕都畫得一樣長,一樣粗。
十分難看。
不錯,烏憬很滿意。
他還學寧輕鴻一樣,畫了三遍,嘴裏嘟嘟囔囔,“一二三,一二三……”
拂塵瞧着都頭疼,也不知千歲爺是如何想的,非得教陛下一個傻子學字,能教會那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怕是每日都得耗許多時辰。
今日也不知為何給陛下看那種禍害東西,難不成……拂塵不禁仔細瞧了天子兩眼,又想起昨夜千歲爺的異常。
他腦中閃過一個大膽的想法,卻不敢細想。
就這麽幾日觀察下來,他是真瞧不出天子是裝的,可千歲爺這般做,心下肯定已然篤定。
為何還不發作,莫不是覺得有趣,想等天子自露馬腳?但是——
拂塵瞧着正側過臉,懵懂地問着千歲爺“一二三是什麽”的陛下,又不禁把先前的猜測推翻。
就如同千歲爺先前所說,
若是裝的,未免太像。
寧輕鴻似笑非笑地看着烏憬,吩咐,“拂塵,去拿一盤糕點來。”
一盤桂花糕立即被拂塵端上來,在寧輕鴻的示意下,放在那張寫滿“一二三”的紙上。
因為烏憬先前喜歡吃,他每次來寧輕鴻這,都能瞧見有盤桂花糕備着。
但是上次他被喂出了心理陰影,很久沒碰過了,現在看着這盤糕點,忍不住有些饞。
烏憬吞吞口水,
忍住!
寧輕鴻再讓拂塵端來一個空瓷盤跟一雙玉筷,翡翠似的玉筷被他攜在指尖。
盤中有四塊糕點。
烏憬眼睜睜看着那玉筷夾起其中一塊糕點,放進空瓷盤裏。
寧輕鴻,“若是烏烏吃了一塊。”他又将一塊糕點夾進瓷盤裏,“烏烏再吃一塊。”
他問,“那烏烏吃了幾塊?”
烏憬看看寧輕鴻,再看看盤中的桂花糕,有些遲疑,他怕惹寧輕鴻生氣,但是……只有這樣又能演好又能吃好吃的。
他是個傻子,
原諒他吧。
烏憬果斷用抓起兩塊糕點,疊在一起就往嘴裏塞,含糊不清地說,“烏烏吃了。”
他眼巴巴看着寧輕鴻,似乎還想讓人誇他。
寧輕鴻笑了。
探子:探子的命也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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