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浴池

浴池

寧輕鴻推開殿門。

寝殿外候了一個半時辰的宮人們紛紛跪下來行禮,拂塵小心地觑着千歲爺的面色與被主子牽着,走在後頭的陛下。

少年天子一雙眼都哭腫了,現下雖然堪堪停下,但鼻尖跟眼尾都是暈紅的,一眼就讓人瞧出來哭得不輕。

拂塵暗暗咋舌,不知裏頭到底發生了何事,但想到千歲爺病時的模樣,又覺着陛下只是哭一遭,這罰得也算輕了。

他又聽千歲爺慢條斯理地開口。

寧輕鴻有條不紊地吩咐,“去将寝殿收拾幹淨,備齊午膳,讓禦膳房做些正常的吃食上來。”他似是回頭看了一眼烏憬,再道,“再備些熱湯池子。”

又笑,“哭得渾身是汗。”

烏憬似有些不好意思,又低了低腦袋,抿着唇縫,不說話。

拂塵顯然沒多想,他注意到的是旁的事,又仔細瞧了瞧主子的神色,見千歲爺似噙着笑,才提着膽子問,“爺,您今日可還要用藥?”

寧輕鴻面不改色,“不用。”

這是……好了?

拂塵神色閃過一抹驚異,明明千歲爺今晨醒時,心緒才開始變得差勁,怎麽這才過了半日,進了一趟寝殿,再出來,便恢複如常了?

先前便是最短都要兩三日之久,千歲爺在短短半日情緒變化如此之大,當真不是又加重了?

拂塵憂心再問,“可要再請禦醫來為千歲爺問診?”

寧輕鴻不疾不徐地朝浴池走去,道,“診也診不出個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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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塵提心吊膽地抹着額上的汗,勸着,“瞧瞧身子也是好的。”

寧輕鴻微嘆,“罷了。”

便是默許了。

拂塵回身,低聲讓宮人去請禦醫過來,安排在膳後,再回頭,便見主子擡了擡指尖,作了個手勢。

烏憬低着頭走路,絲毫察覺不到就在剛剛,他身後跟着的一衆宮人都無聲退在了遠處,離着個十多米的距離,跟在後頭。

只剩下他跟寧輕鴻二人在最前面走在一起。

現下用午膳已經有些晚了,午後的陽光從側灑進廊道裏,烏憬有些無聊,踩着寧輕鴻斜長的影子玩,偶爾還會吸吸鼻子,是哭太久的後遺症,呼吸有些不通暢。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前面的人突然靜靜地開口,“烏烏?”

寧輕鴻淡淡笑着,側臉回身去看。

他身後的烏憬愣愣地擡起頭,朝前看去,沒料到對方突然停下,烏憬猝不及防,下意識閉上眼,毫無預兆地撞上了人。

寧輕鴻微嘆一口氣,看着烏憬捂着腦袋重新擡起來,半俯下身去看人有沒有撞紅。

仔細察看一番,才道,“到了。”

烏憬怔怔地随着寧輕鴻的視線看過去,是一道緊閉的殿門,随着對方的動作被緩慢推開。

下一瞬,一股帶着濕意的熱氣就撲面而來,他被帶着穿過一道一道大開的殿門與玉屏風,周遭快被從頂垂落在地的紗簾給繞暈了。

先前烏憬沐浴都是宮人擡了裝着熱水的木桶到寝殿,後來沒人敢這麽虧待他了,也只是帶他到專門沐浴的地方,木桶變成了較大的小池子。

這是他第一次來這。

地面全鋪了暖玉,特地引熱水而來的浴池,被人工造成的一個溫泉池子,由重重殿門紗簾裝飾着,繞過最後一道玉屏風,才見到寧輕鴻口中說的“熱湯池子”到底是如何的巧奪天工。

一旁備好了天子要更換的衣裳,

也沒人不識相的宮人跟着前來。

烏憬呆呆地看着寧輕鴻松開他的手,到了一旁盛着溫水的銅盆前仔細地淨着手,垂着眉眼,每一根修長的手指都用帕子擦拭過去,連指縫都盈滿了圓潤的水珠。

他看着看着,腦海中又止不住回憶,連呼吸都忍不住開始發燙。

他當然知道寧輕鴻碰了什麽,

才為什麽要這麽仔細地洗手。

而後又見人換了一個銅盆,用熱帕子緩緩擦拭着面,直到擦拭了兩三次,徹底幹淨了,才停下手。

其實……其實也已經很幹淨了,方才在外面,也沒有人看的出來,烏憬咬了咬唇舌,眼睑不停地顫着。

他已經……盡量都弄得很幹淨了。

烏憬這麽想着,又想自己的口水也是髒的,寧輕鴻當然要擦幹淨。

少年別過臉,不敢再看。

又聽見寧輕鴻在叫他,“過來。”

烏憬暈乎乎地走過去,停在對方跟前,還沒反應過來,腰間系着血色玉珏編織而成的粗麻紅繩就被人搭上了手。

烏憬愣愣地低着頭看去,看寧輕鴻幫他解着那個兩指粗的紅麻繩,修長的手指先解下來一枚枚血色的玉髓,再解下來那條腰繩。

寧輕鴻将其搭在一旁的木盤上,又垂下眉眼,“擡頭。”

烏憬懵懂地仰起臉。

寧輕鴻給人解着領口的系帶。

少年天子身上穿着的白袍外衫滑落下來,烏憬慌慌張張地擡起垂着的手,才将将讓這外裳停在臂彎處,但還是不可避免地讓衣裳的尾擺曳了地。

烏憬忍不住小聲問,“哥哥?”

寧輕鴻笑,“怎麽了?”

烏憬企圖表達,“烏烏自己,自己……”他說不下去,也說不出口。

寧輕鴻問,“不想讓哥哥幫忙?”

烏憬試探地點點頭。

寧輕鴻似不解地輕聲問,“烏烏可會自己洗?”

烏憬只覺得自己又要掉眼淚了,忍着發燙的面頰,吶吶地點頭,“會,會的。”

寧輕鴻便淡淡松開手,“好。”他一字一句,“那烏烏自己洗。”

“只是哥哥怕烏烏洗不幹淨,到時候生了病就不好了,又得平白吃許多苦藥。”

“哥哥要看着。”

宮人除了端了天子換洗衣裳的過來,還備了暖茶與瓜果點心,寧輕鴻就坐在一旁的春椅上,不緊不慢地挽着袖給自己倒茶。

他也沒特地去看人,只靜靜垂着眉眼。

烏憬又開始哭了,到底是跟方才不同,只是他想不出來哪裏不同,只“嗚咽”着憋着淚,吸着氣,安慰自己剛剛都見過了親過了,現下寧輕鴻又沒怎麽着他。

只是脫個衣服,洗個澡而已。

對方也是擔心。

烏憬一邊抹眼淚,一邊踢掉了鞋襪,赤着腳踩到剛剛掉在地上的外袍上,好不容易,斷斷續續地将身上的束縛都扔到地上。

少年的頭發因為沒有剪過,都垂落下來後,格外地長,堪堪垂到了大腿肉上。

烏憬低着腦袋,就遮住了。

他自己下了浴池,像往常一樣,自己用皂角跟帕子将身上擦洗幹淨,烏發垂到水中,半濕地貼在臉上身上,蓋住了大半地方。

寧輕鴻不準他背過身去,

也不許少年浸到水下。

烏憬只能又出來,他坐在地上,用皂角仔仔細細地抹過一遍,包括雙腿,再用水洗幹淨後,寧輕鴻才阖了阖眉眼,由他去了。

他目光中沒有任何旖旎的意味,

仿佛只是為了不讓烏憬生病。

等烏憬重新換上衣裳時,又讓人走到他面前,寧輕鴻站起身,幫他擦着濕發,又讓人去用牙粉漱口。

他自個也淨了口。

等一切收拾幹淨,

午膳都讓人又熱了一遍。

烏憬臉上的淚痕被擦去後,又染上新的,寧輕鴻沒有不耐其煩,而是用帕子給人慢慢地擦幹淨,才輕聲道,“烏烏眼睛都哭腫了,待會讓禦醫上些藥膏?”

烏憬點點頭。

禦醫早就候在了偏殿,等千歲爺跟天子來後,拂塵就讓人上前,給主子把脈。

寧輕鴻坐在太師椅上,将手擱在案桌上,禦醫隔着層白布,靜靜地探着脈,片刻才道,“寧大人脈象平穩,用了一輪藥膳後,前些時日沒怎麽進食的身子也調回來了,并無大礙。”

寧輕鴻聽罷,淡淡笑了,“有勞太醫。”他又道,“陛下的眼睛腫了,不知太醫的藥箱內可備着消腫的藥膏?”

禦醫忙道,“自是有的,自是有的。”他在随身攜帶的藥匣內拿了一兩指頭大小的玉盒出來,恭恭敬敬地擺到桌面上,才拱了拱手,被宮人引着退下。

寧輕鴻喚,“過來。”

站在一旁的烏憬便怯怯地走過來,他現下腦袋都是暈乎乎的,也不敢跟寧輕鴻對視,對方讓做什麽,他就做什麽。

乖得不行,

也仿佛真的任人擺布一般。

已經全然不會反抗。

寧輕鴻用指尖沾了一點,再擡手,見烏憬顫顫地閉着眼睛,微嘆一聲,才細細幫人抹上去,他輕聲哄着,“別怕。”

又吩咐,“都退下去。”

烏憬閉着眼,眼前一片漆黑,只在眼睑顫動着,隐隐看見寧輕鴻在他眼前擺動的寬袖,慢慢的,周遭似乎都安靜了下來。

眉眼間的動作也格外溫柔。

寧輕鴻溫聲道,“烏烏被吓到了?是不是?”

吓到什麽?

烏憬愣愣地想。

“那位內閣大臣只是最低等的從四品翰林院學士,殺了便殺了,不會有什麽影響。”

“他私自探聽我的行蹤,本就犯了忌諱,屆時府中上下與內衛府都得因他徹查一遍,以免還有細作藏着。”

殺的是那個人?

烏憬混亂地想。

但是,但是……

他一閉眼,眼前又浮現那抹濺在殿門上的鮮血。

烏憬潮了下眼睑。

寧輕鴻似察覺到,又擡手去捏烏憬的後頸骨,安撫地道,“烏烏聽不懂,哥哥便說的通俗易懂一些。”

“若是我的行蹤讓外人掌握,那方才哥哥帶烏烏去浴池的那一路上,曉得我會經過的人,自會埋伏刺客在途中。”

“屆時……”

寧輕鴻笑着解釋,“被人用劍割喉的就是我跟烏烏了。”他說的輕而易舉,指尖卻松松抵在烏憬的脖頸間,哄着人似的揉捏。

他輕聲問,“烏烏那時是怕我,還是怕那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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