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六
六
雪又開始下了。這次不是雪花,是一粒粒的雪粒,北風把這些沉重的結晶體卷的漫天飛舞。蕭億站在醫院門口,發呆。
——我沒有錯,我沒有錯。
——不,全都錯了,錯的很離譜。
——這是他應得的。
——真的嗎?真是是這樣想的嗎?
蕭億摳住自己的手心,她不能就這樣陷進這毫無頭緒的自問自答之中,事情已經發生了,她,或者他,都不能再回頭——
一輛奧迪在她前面停下,窗戶放下,是楊副市長。他冷着一張臉,陰沉而頹喪。
“上車。”簡單而不容質疑。
茶館。
雅間。
“這是生姜茶,對傷風感冒很有效果。”
“謝謝。”蕭億接過,呷了一大口。姜味很濃,蜂蜜也很清口。
“您找我,有事嗎?”
“你很聰明,何必明知故問?”楊樂東皺起眉頭,“我找你,自然是因為卓飛的事。卓飛今天開庭,你怎麽沒去?”
蕭億展開一個諷刺的笑容:“我為什麽要去?我算他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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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見你。蕭億,你必須要去見見他。”
“哦?這是命令嗎?您以何種身份命令我?盡州副市長?”蕭億直直的盯着的對面的楊樂東,不客氣的打斷他的話。
“我是卓飛的叔叔!你是他曾經的妻子!你說我是什麽身份?”楊樂東怒道。
蕭億笑,眼中卻滴下兩滴淚來,她告訴自己,是因為姜茶太辣的緣故。
“是啊,您不說我都差點忘了,我跟楊卓飛是登記過的合法夫妻——可您也說了,是曾經的。我沒有要去見他的義務。”
“你還有理了?你害的他還不夠嗎?”做領導做慣了的楊樂東不習慣這樣的談話,他很惱火,聲音也大了幾分,“如果不是他說要見你,你以為我會願意來找你?你說!你為什麽要到盡州來?來看我們全家的笑話嗎?如果不是卓飛求我,你以為我會讓你這麽容易的到盡州?蕭億!你摸着良心說,我大哥大嫂以前待你如何?你就忍心這樣傷害他們的感情?凡事要給自己留餘地!”
“這麽說來,楊卓飛居然清白的象天使一樣啊!這麽說來,我才是那個十惡不赦的罪人了?我才是那個背叛了感情、良心、道德的混蛋了?那麽,既然我是這樣的混蛋,您還來訴什麽衷腸?您又幾時聽說過,混蛋做事會給人留餘地的?
“蕭億!你不要太過分了!你別忘了,這是誰的地頭!”楊樂東勃然變色。
“哦?”蕭億涼涼的開口,“您覺得,我會害怕嗎?”
世間的事,真是有些好笑啊!
蕭億在冰天雪地中閑庭信步,全然不顧那些打在臉上生疼的雪粒。楊卓飛,楊卓飛——這個名字,似乎已經是上輩子的記憶了。她很想告訴自己,一切都結束了。可是頭腦騙不了心,她不敢停下,不敢思考,不敢回憶,原來她一想,還是會痛徹心肺。
穿過一個公園,就可以回到她住的小區。她給蕭仟打電話,讓語氣盡量顯得輕松。
“晚上我們去吃火鍋——尚思存介紹了一家,說很是地道。”
蕭仟那邊傳來嘈雜的聲音,他大聲回答,很是興奮:“好啊好啊!我有重大發現——你請客!”
“為什麽呀!喂!喂!”蕭億悻悻地把手機放回袋裏,一邊自言自語:“明明錢比我多很多,居然這麽小氣!”
走到已經結冰的人工湖邊,風突然大起來,蕭億縮着脖子,把大衣的拉鏈拉到最高,一針下去,她已經清醒了不少,于是很心疼那幾百塊錢的藥費,早知道只繳打一針的錢就好了——風很大,雪粒呼嘯,刮得她睜不開眼睛,太陽不知道為什麽很低,蕭億站在假山巨大的陰影裏,周遭不像正午,倒有點象黃昏。
有個男人站在湖邊。
蒼茫的白色之中,他的一襲黑衣飛揚,構成一副很漂亮的黑白照片。
似乎感覺到蕭億的注視,他轉身,對着蕭億颔首微笑。
蕭億楞了一下,她已經很久沒有被陌生男人搭讪的經驗了。懷疑他是在對背後的人打招呼,可四周望去,凜冽的寒風中只有他們兩個,在人滿為患的盡州,倒叫人驚訝了。見他還是看着自己,也僵硬的對他點頭微笑。于是,他向她走過來。
風越發陰寒刺骨。男子站在蕭億三步開外,一時間,蕭億的心髒莫名其妙的狂跳起來。不知道這樣英俊的男子,是精神病的幾率有多大?以自己空手道的段數,放到他的幾率又有多大?或者幹脆逃跑?尖叫?打110?
“你不記得我,是不是?”低啞的嗓子,奇特的口音。
再料不到是這樣的開場白,蕭億呃了一聲:“那個……”
“不過沒關系,從現在開始,我會努力讓你記得。蕭億,你一定要記住我,一定要記住……”
“你怎麽知道我叫蕭億?”蕭億吃驚,“我們見過嗎?”男人的聲音讓她有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可是,她并不是健忘的人,尤其是這麽英俊的男人,更加不會輕易的忘卻吧!可是,她就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我知道,我還知道很多。”男人漆黑的眸子深深注視着她,低聲說,“我只希望還有機會,我更希望我沒有找錯人。蕭億,請你一定要記住我,好嗎?”
“我……你……這……那個……”蕭億6年的記者生涯使她見識過不少千奇百怪的事情,但這種事情,确實是第一次遇到,她的口才、應變能力種種全部報廢,只剩下結巴,過了好久才找到一句重點:“你究竟是誰?”
“記住,我是談昭。”
“談——談昭?”蕭億茫然的重複,大腦中全無關于此人的記憶。是陌生人吧,可他剛才的話又是什麽意思?
自稱談昭的男人低低嘆了一口氣:“沒有時間了,蕭億,沒有時間了——”他的聲音凄楚滄桑,蕭億沒來由心中一酸,不假思索地問:“我可以幫你什麽?”
他沉默片刻,似掙紮躊躇,終于下定決心将右手從風衣口袋中拿出來,将一樣東西遞到蕭億手中。
觸手冰涼,卻是那種溫潤的涼。蕭億吃驚卻來不及縮回,低頭看去,竟然是一枚玉玦。她好奇的舉起來端詳,果然是一塊難得的好玉。而且象是一塊頗有年頭的古玉。翠色明潤欲滴,通透中帶着深邃。紋式似乎是貔貅,上面還刻着一個篆字:昭。昭?是他的名字嗎?怎麽會刻在一塊古玉上?蕭億暗叫一聲可惜。
“很漂亮的玉玦。”她遞回去。
他卻不接,搖頭道:“你留着。”
蕭億吃驚: “你——給我?你知道這是什麽嗎?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
蕭億噤聲,因為他的食指放在她的嘴邊,蕭億覺得那簡直就是一個冰砣,要把自己的嘴牢牢冰住。
“你不是想幫助我嗎?拿着它,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了。”
“可是,我不明白。”蕭億說。玉玦在她手心裏逐漸變得溫熱,手感好的令她舍不得放開。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男人的臉變得很蒼白,他低聲說:“沒有時間了。蕭億,以後會明白的。無論如何,請你——”他沒有再說下去,嘴角又泛起那種令蕭億心酸的微笑,轉身離開了。
他走的不快,卻消失的很快。
手機鈴聲驚破蕭億的迷夢,她茫茫然回神,發現自己正站在中心公園的人工湖畔,大雪落滿了肩頭。
“喂!不是說吃火鍋?你想反悔啊!”蕭仟在那頭大呼小叫。
“火鍋?哦!對!”蕭億趕緊往外走,發現雙腳已經凍得麻木。
——記住我!
蕭億頭昏腦脹,她看看表,已經5點多了。她打完針出來大約3點,和楊樂東在茶館呆了最多半個小時——那麽,還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自己都做了些什麽?自己不是想回家休息一下的嗎?為什麽會站在公園裏做雪雕?還有,曾經見過什麽人嗎?說過什麽話嗎?為什麽有個聲音,有個影子,模模糊糊的存在于腦海之中?是什麽呢
某火鍋店內,蕭仟吃的嘴角流油,一邊還大喊:“服務員!再來一盤寬粉——”
“你小心撐死!”蕭億搖頭嘆息,“看上去也不算胖,怎麽這麽能吃!”
“我先天條件好,你羨慕呀!”蕭仟笑道,“不過這家真的不錯呢!尚思存——哦,就是大書呆旁邊那個小書呆吧,他居然還挺會吃——改天再找他介紹一家。”
“我不覺得尚思存看上去很書呆。”蕭億反駁。
“因為你不具備觀察力嘛!”蕭仟說嘴,“我不單覺得他們很書呆,還覺得一個小女孩對你非常之不友好。”
“你真的很八卦!”蕭億驚嘆,“我認識你三十年了,居然到現在才發現!”
“NONONO~~”蕭仟舉起一根食指左右搖晃,“我這種叫做觀察入微,并且極具求知欲和探索精神。”
蕭億不客氣的打斷他:“別自戀了!你說你有重大發現,是什麽?”
蕭仟拿紙巾擦手擦嘴,還很神秘的往四周看了看,這家店生意火爆,人滿為患,不過大家都忙着吃,誰也不會注意別人的動作。但蕭仟還是做足排場,從随身的大包裏掏出相機,遞給蕭億。
“看看。”
蕭億按鍵,液晶屏上是白雪皚皚的山。
“你進山去了?”
盡州瀕海,東南為沖積平原,西北卻是一脈群山,盡州下轄十幾個鄉鎮,倒有一半坐落在山間。蕭億看那些照片,覺得普通平常。
“你要我看什麽?”
“往下看嘛!”蕭仟賣關子,又吃又喝,得意非凡。
“這個是——”
蕭億愣住,小小屏幕裏,居然有一處庵堂。
“白衣庵?尼姑庵?你在哪裏找到的?”
“叫什麽芝仙峰——裏面早就沒有尼姑了,不過香火倒是很旺——不過這也不是重點哦,你再往後看——”
蕭億翻過幾張庵堂的近景,後面景色果然不同,換成了一處村落。村口的牌坊上有三個大字:桃源村。
“這是什麽村子?”
“不肖子孫在哪裏?”蕭仟誇張地指着姐姐,“幸虧老爹沒在,不然你屁股早開花了!我把這趟旅程,定名為尋根之旅~~~~”
蕭億福至心靈,恍然大悟:“這就是我們老家的那個村子嗎?你不錯嘛小子,居然真的被你找到了!”
蕭仟得意大笑,引得不少人往這邊看,他急忙收斂形态,說:“厲害吧,我偷偷問過媽,是她告訴我的——放心,我沒說我們都在盡州——其實我去找這個小村,無非就是無聊加好奇而已,不過,人的運氣好起來,那真是沒話可說!你知道這次下鄉,真正的發現是什麽嗎?”
“少賣關子!”
“這個村子,原來并不叫桃源村——叫談家村——你嘴巴張那麽大幹嘛!——而且,村子裏還有談姓的祠堂,姓談的也是村裏的大姓……沒錯,這裏是盡州談家的家鄉。談綿夜的祖籍。”
“這麽說,我們姓蕭的,居然和姓談的是鄉親喽!”
“有可能。”
“什麽叫有可能?”
“因為這個村子裏,根本沒有姓蕭的。”
帶着一肚子的美食和疑問,蕭家姐弟一路争論着回住處,蕭仟覺得自己祖宗的來歷大為可疑,蕭億則嗤之以鼻,按蕭仟說,談家村已經有幾百年歷史,幾百年人世變遷,在這村子裏來來去去的人不知繁幾,既然現在村裏沒有活了幾百年的老妖怪,那他們也不見得事事都記得——開門進去,蕭仟喚一聲蕭拾,黑貓悄沒聲地從蕭億的卧室踱出來,一雙碧綠的大眼死死盯住蕭億,喉嚨中嗚嗚作響。
“喂!別又來哦!”蕭億做出抵擋的姿勢,警告道。
蕭仟不由大笑:“真沒想到哇!你居然跟蕭拾八字不和。”
“你們倒是很和,不如現在就拜堂成親?”蕭億哼了一聲,回房。
蕭仟逗逗蕭拾,它卻理也不理,繼續盯住蕭億的背影,蕭仟好奇的蹲身去看,覺得這貓的表情可以用“嚴肅”來形容,他不由得用手戳了戳它的頭——“哇!”蕭拾很不客氣給了他一爪子。
朦胧之中,蕭億聽到蕭拾在外面嗚咽的叫。
雖然八字不和,但聽到這樣奇怪的嗚咽聲,蕭億還是有點不太放心。蕭仟睡覺向來是堪比死豬的,就算即刻擡出去賣了也不會醒來。蕭億認命地起床,披上大衣,光着腳走出去,想看看它怎麽了。
那麽黑的一只黑貓,還真是不太好找。蕭億搜了半天,才在沙發底下一個角落裏,看見那一團瑟瑟發抖的毛球。
“蕭拾。”她輕呼它,覺得自己的樣子很蠢,“蕭拾你怎麽了?”
黑貓擡眼看它,綠光盈盈的大眼讓蕭億心頭一悸。它似乎很委屈的嗚咽着,後退到最邊遠的死角裏,用它那雙在黑夜裏看起來有點駭人的眼睛和蕭億對視着。
蕭億手指撓撓地板,貓咪都喜歡這種游戲,但它不肯,只是看着她,一動不動——
它到底——在看什麽?
蕭億覺得有點不太對勁。
蕭拾的眼神,穿過了她,落在後面。
那是——
蕭億猛地回頭。
窄小,淩亂的起居室,電視機屏幕閃着幽光,還有蕭仟熟睡的呼吸聲。除此之外,就是寂靜。
滴答!
蕭億一激靈。聲音是從廚房裏傳出來的,是水的聲音。
滴答。
滴答。
蕭億鼓起勇氣往廚房走過去,适應了黑暗的眼睛很快看清楚裏面的一切。她摸索着所有的龍頭,都沒有任何漏水的跡象——
脖子一涼。
蕭億捂住嘴巴沒讓自己叫出來,她手往後一摸,是水。她迅速的擡頭,又有一滴正好落在眼睛上。她單腳踩着矮櫃,伸手去摸落水的地方,是樓上的下水管,正一點一點的往外洇水。蕭億松了一口氣。笑自己吓自己——
咚得一聲,有樣東西從她的棉衣口袋裏掉了出來。蕭億疑惑的撿起來,不由得張大嘴巴。
這是什麽?
分明是一枚玉玦。借着外面的光,蕭億甚至可以清晰的看到上面清晰的浮雕花紋,還有一個篆刻的“昭”字。蕭億雖然不識貨,但只憑手感,還有雕飾的精美程度也能知道,這東西價值絕對不菲,而最重要的問題是,它是怎麽落到自己的大衣口袋裏的?
——等等——
“我沒有時間了。”
“無論如何,請你記住……”
談昭——
蕭億低聲念出兩個字。呵!這個名字——
蕭拾突然無聲無息的走進來。
蕭億試圖對它一笑,可笑容很快僵在臉上。
它的眼神,依舊落在蕭億腦後。
恐懼的來臨,是一瞬間的事。蕭億覺得頭發幾乎全部豎起,她不敢回頭,隐約記得那個傳說,回頭,就會打落肩頭的明燈——她盯着蕭拾,蕭拾盯着她的腦後——
呼吸。
深呼吸——
蕭拾毫無預兆的往前撲過來,兇狠淩厲。
它撲向蕭億身後。
蕭億不知道自己怎麽回的卧室。
她抖得不成樣子,把卧室門狠狠關死,用被子把自己從頭到腳蓋的嚴嚴實實。
涼涼的,硬硬的。
她用力握了一下,毫不猶豫的扔出去。
玉玦很響的落地。
蕭拾怪叫了一聲。
蕭億在被子裏一動不動。
玉玦,光華流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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