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你怎麽在這?

你怎麽在這?

長達四個多小時的沉默,秦野嘗試跟鹿鳴溝通幾次無果後,就一直安安靜靜地開車。

晚上九點多,他們進入S市。

鹿鳴聽到秦野在車載導航上定位了一個附近的酒店。

他終于開了口。

“我想回家。”

秦野回頭看他。

“地址。”

鹿鳴看着車窗外深沉夜色中的燈光高樓,眼睛裏卻黯然無光。

沒有回答。

持續安靜。

他沒有家,回什麽家?

生活了25年的地方,怎麽會讓自己感覺到無比陌生。

好像根本就容不下他的存在。

他連一個家都沒有。

可他還是報出來一個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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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野導航,二十分鐘後,他們駛入一個老舊的居民樓區域。

被高高低低漂亮樓房包圍在城市一角的老街老房,荒涼,卻也透着滿滿的人間煙火氣息。

這裏的樓最高只有六層。

樓和之間的空隙不大,還有老舊的棚房,以前人們用來堆放雜物或者存放自行車。

棚房周圍有很多一看九個私人圈出來的小空間,有種菜的痕跡。

很多房間都暗着,九點半的時間應該不會休息,看來是無人居住了。

秦野找好地方把車停好。

鹿鳴下了車,似乎在分辨方向和辨別破舊不堪的樓房號。

很久沒回來了。

努力遺忘的地方,總是有痕跡伸出觸角,不斷勾着他。

可終究過了十幾年,這裏的很多東西都只是模糊的記憶。

“以前住在這?”秦野問。

“爸媽走了以後,我被學校安排住宿,後來直接升入本校高中,考的大學也是本地大學,都在住宿,沒回來過。我努力地想要讓自己忘記這裏。”鹿鳴說,“當年爸媽很努力工作,賺到了錢,商量好久,先買房還是先買車。後來他們覺得,買車吧,這樣方便送我上學。”

“所以,房子是租的。是哪裏?”秦野問。

這也是家,只要有親人,對鹿鳴來說,就是家。他願意陪鹿鳴回來看看。

“應該在後邊一棟樓,這裏舊了很多,變化也很大,小區裏的規劃改動過。”鹿鳴轉身,穿過小路,随手摘了一朵枯萎的花。

“小時候因為戶口不在這個小區,不能在這裏上學。”鹿鳴停下。

秦野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

竟然有一所小學。

保安室亮着燈。

學校看起來不大。

“我爸媽每天早晨開車20分鐘,送我去另一個小學讀書。我經常抱怨,為什麽我不可以多睡一會兒。”

他繼續走着,碾碎了手裏幹枯的花。

散落的碎末随着晚風飄遠,路燈下鹿鳴的影子很長很落寞。

秦野靜靜跟着。

繞過一樓,鹿鳴仰頭看着面前這棟樓的二樓。

昏黃燈光,玻璃窗幹淨溫暖。

而周圍幾乎全黑。

鹿鳴數了數,一整棟樓,只有五家亮着燈。

都搬走了吧,這裏快成無人區了。

以前棚房裏擠擠挨挨都是自行車。

上班和上學的人基本人手一輛。

現在,孤零零的幾輛電動車和老年三輪車散落着,訴說着時間流逝。

“以前住這裏?”秦野問。

“現在這是別人的家。”鹿鳴點頭,神色空洞。

幾秒後,他忽然笑了。

柔和不清楚的溫馨暖光灑在鹿鳴臉上,他的眼裏似乎出現了一閃一閃的小星星。

“我以為,我會哭,會難過。畢竟我住宿以後,再也不敢回來。”

“原來我沒這麽脆。”

“這個地方沒有那麽可怕。”

“是因為我長大了吧。”

“還是因為……”

還是因為今天有秦野陪着自己。

如果是陳佳宇陪自己回來,他又是怎麽樣的心态?

鹿鳴扭頭,看了一眼秦野。

秦野真的很像能給足他安全感的超大阿拉斯加,毛乎乎圓滾滾守在自己身邊。

自己怎麽兇他,他都只是背着耳朵,傻乎乎地笑。

“因為什麽?”秦野不知道鹿鳴內心的感觸。

“可能是因為困了吧。”鹿鳴撒謊。

“回過家了,走吧。”鹿鳴轉身。

秦野回頭看了一眼那個房間,很巧,熄燈了。

黑下去的那一刻,他有種莫名的想法,鹿鳴放下了。

放下了生命中那一堆堆不肯放下的其中一個。

“鹿鳴,”他喊人,“你回頭。”

鹿鳴回頭,秦野指着,“看。”

整棟樓少了一處光源,顯得更加清冷孤獨。

鹿鳴久久凝視着,像是在和曾經的家做着最隆重的告別。

終于把心裏不願面對的東西坦然面對,他覺得好像多了什麽又少了什麽。

他伸出手指,淡淡露出一個笑,寫着:“謝謝,我來過,再見,我的家。”

好像寫了很久,很舍不得收最後一筆。

最後鹿鳴還是沒忍住難過起來。

他把深埋在自己心裏早就不存在的家徹底扔掉了。

鹿鳴終于承認了,他早就沒有家了。

他好像一瞬間掉落無盡深淵,不會停下,迅速下墜。

說不出來的痛,絞着全身。

可他什麽都沒有表現出來,只是異常沉默。

鹿鳴被秦野安排到了酒店。

“還好嗎。”關上他房間門的那一刻,秦野忍不住問了第n次。

鹿鳴始終沒有給他回應,而是做了一個脫衣服的動作,他要洗澡,不要吵。

秦野很識趣地關上門,進入隔壁房間。

沒想到他生日這天,秦野什麽也沒做成。

鹿鳴不肯去夜市吃海鮮燒烤,離開他以前居住的小區後,一言不發,問什麽都沒回應。

好像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一副軀殼。

來酒店的路上,路過蛋糕店,他想買一個回來,被鹿鳴拽着領子下不了車,只能繼續開車。

他看得出來鹿鳴沒心情,可自己總不能什麽都不做。

秦野舉着手機,反反複複打着【生日快樂】,又反反複複删除。

鹿鳴不快樂,這種沒有意義的話,發過去很沒意思。

隔壁。

鹿鳴打開淋浴,用水沖了沖那對戒指。

戴上,靜靜聽水聲。

“原來不合适。”屬于鹿鳴自己的那一枚婚戒,稍微大了一點。

“明明買的時候,試戴過,剛剛好。”

“可是戒指不會變,會變的是我。”

鹿鳴又把另一枚戒指帶上,大了更多。

他眼神有些渙散,“你的也許更不合适吧。我們本來就不合适,我到底在你身上找什麽,為什麽一定要在你身上找。”

他耿耿于懷,自己的情感喂了狗。

收好戒指,洗完澡,鹿鳴出了酒店。

淩晨一點,空氣很冷。

馬路上零星還有幾輛車路過,請冷冷的路燈灑下,和月亮做着伴。

鹿鳴真的覺得這裏很陌生。

他一直住在學校,平時不喜歡出去玩。對于S市,他很多地方都叫不出名字,也從沒去過。

現在,他看着亮着燈光的商業大樓,腦袋空空,不知道自己大半夜出來是為了什麽。

遠處出現強烈燈光,鹿鳴覺得晃眼,轉身漫無目的走着。

燈光漸進,是摩托車的聲音,還有幾聲興奮地喊叫。

接着轟隆隆的摩托車從他身邊呼嘯而過,打頭的騎手又忽然轉彎,将車打橫,停在鹿鳴前邊。

鹿鳴被擋住去路,遲緩擡頭看着戴着頭盔的人。

那人摘下頭盔,順順頭發,問:“一個人?大半夜?頭發還濕着?怎麽,失戀?”

騎手看起來還小,跟秦野差不多吧,朝氣蓬勃的一張臉。

他身邊接着停下四五輛摩托車,把鹿鳴團團圍住。

“我也失戀。”打頭的騎手說,“多有緣,要不要一起玩玩。”

鹿鳴擡眼看他。

“別誤會,說的是坐車兜兜風,解解悶。”騎手對他一笑。

沒什麽壞心眼的樣子。

鹿鳴想了想,點頭答應了。

他喜歡別人幹幹淨淨地看自己。

“喏,頭盔。前女友的,你不介意吧。”他遞給鹿鳴一個粉紅色的頭盔。

鹿鳴接受了,他戴好,上了騎手的車。

“我,跟她談了三年。”騎手啓動摩托,轟鳴中,他大聲對鹿鳴說,“她考上了名牌大學,不要我了。嗯,也好,我一個辍學只會玩摩托的人,确實配不上她。”

說完,他問:“你呢?”

四五輛摩托車調整好位置,準備着。

鹿鳴打開頭盔的面罩,看着小朋友面無表情地說:“我比你多十年。”

騎手眼裏跳出一些驚訝,“那你豈不是比我難受加倍,怎麽舍得?我三年都很舍不得。”

鹿鳴垂眸想了想,搖搖頭,“我好像,一直不懂怎麽愛人,我只是想要在他身上得到什麽。所以分開不是舍不得,是覺得自己活得很……白癡。”

騎手淺淺沉默。

“不愛,能在一起十三年?那是什麽在支撐?錢嗎?”他問。

鹿鳴被這一句觸到底線,眉間狠狠跳了一下。

他擡眼看着這人,沒回答。

他不圖錢,窮死也不會圖錢。

可解釋給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一兩句怎麽解釋的明白。

誰愛誤會就誤會,無所謂。

騎手見他不回,說起來自己的心事:“她跟我分手,我知道因為什麽。根本不是因為考上了名牌大學,而是被一個富二代追到了。我被綠了,她喜歡錢。而我,只有那麽一點點玩摩托的錢,比不過她的新男友。”

說完,他給鹿鳴合上面罩,自己帶上頭盔。

“走了!蕪湖!”他大聲,油門一下子加滿,卻扣緊閘門。

他回頭:“抱緊我!不然會被甩出去!會死人!”

鹿鳴猶豫兩秒,伸手緊緊抱住了小朋友瘦弱的腰。

兩個情感廢物,互相抱團,也不失一種慰藉。

騎手更興奮地喊了兩聲,松開閘,摩托車飛一樣沖向前方!

鹿鳴的身體和心一下子被速度帶出驚心肉跳的體驗感。

眼前的事物快到模糊,燈光基本連成了一排排的絲線。

五顏六色,十分漂亮。

極速之中,幾個年輕人放肆的呼喊,讓鹿鳴似乎也得到了極大的放松。

他淺淺勾出一個笑,真希望自己可以永恒飄在這樣懸空感的流速裏,強力的風和幾乎要真空的壓力讓他覺得莫名地快樂。

不知道這樣瘋了多久,手腳都凍麻了,人困得不行了,這群年輕人還意猶未盡。

鹿鳴趁着他拐彎減速的時候,拽了拽他的衣服。

小朋友很懂,馬上停車。

他身後的幾輛車也馬上減速,緩緩回到男孩的身後。

“困?”男孩摘下頭盔問。

鹿鳴點頭。

“她也是這樣,困了會抓我衣服。”畢竟開車太快,頭盔隔音,說話也聽不清。

鹿鳴又點頭,這個小朋友應該把女朋友照顧得很好。

“你住哪,送你回去。”騎手說。

鹿鳴摘下頭盔,冷風灌頭,讓他又困又清醒一瞬。

“放在這就行,我自己打車回去。”

“這麽晚,哪裏有車。”騎手看了看手機,“淩晨四點了。”

鹿鳴也拿出手機,時間沒看到,看到了幾百個未接來電。

都是秦野。

而此刻,又有一通電話撥了過來。

還是秦野。

摩托聲音太大,他一直沒聽到手機響。

“怎麽不接?”騎手看他發呆。

“不應該接。”鹿鳴按下關機鍵,心情頓時被拉回現實。

“我曾經,很期待這個場景。我很期待有芝麻大一點的破事兒,陳佳宇都會給我打電話,不停地打。”

騎手疑惑:“電話顯示的人,叫秦野,你們三角戀?”

鹿鳴嘆氣,不想回答這個複雜的問題。

“陳佳宇從來不會管我死活,我期待的事情總是在另一個人身上出現,這種感覺會讓我很無奈,很無力,很無助。”

“你喜歡陳,秦喜歡你?”騎手發揮想象空間,“有點刺激,小說照進現實。”

“我都說了,我好像不懂怎麽愛人。”他不肯承認自己愛過,不想承認。

“我沒地方去,去你家行嗎?”鹿鳴問騎手。

反正人家喜歡女孩子,自己借宿一宿問題不大吧。

“可以按照正常賓館的價格付費。”鹿鳴補充。

騎手看着他幾秒,點頭:“我家……好。”

半個小時後,鹿鳴到了一個豪華小區。

騎手做賊一樣小心翼翼打開大門,蹑手蹑腳帶着鹿鳴返回自己的卧室。

他怕吵醒熟睡的爸媽。

極度的黑,讓鹿鳴不适應,他打開手機電筒。

光線一晃,敏感交界處,忽然出現一雙綠色的眼睛。

鹿鳴被吓了一跳。

再仔細一看,是一只噸位不小的布偶貓。

好可愛。

“喂,你先去睡,我洗個澡。”騎手把鹿鳴推進房間。

不一會兒,騎手洗完澡,推門進來。

鹿鳴:“?”

隔壁看起來不止一個房間的樣子,他進來做什麽?

“嘿,你還沒睡?”他自我介紹,“我叫王寧,你呢?”

“鹿鳴,謝謝收留。”

“謝謝你願意聽我逼逼,我失戀這事兒跟無數人說過了,可就是覺得煩悶。”他跳上床,說,“還是想聊聊天,如果你困過頭的話,跟我說說話吧。”

鹿鳴點點頭:“好。”

“還沒開機?”王寧說,“開了吧,幾百個電話,他人肯定急瘋了。”

“我其實不太懂他為什麽會在意我,我和他認識還不到一個月。”鹿鳴說出自己的疑惑。

“不到一個月?那這幾百個電話有點莫名其妙哈。”王寧也不懂。

“或許我應該跟他說一下,一聲不吭就消失,很不禮貌。”鹿鳴又怕自己會被秦野哄回去,思想矛盾。

他知道自己需要秦野的好,可他必須斬斷自己的貪圖。

本來就是陌路人,就此不聯系了也挺好。

王寧把自己手機遞過去,“記得他電話的話,用我的跟他說點什麽。”

“我可不想連累你。”秦野能通過陳友明的一個電話號碼查到盛鑫所有資料,就能查到王寧,如果被牽連,多不好。

“他……很有勢力?”王寧好奇。

“不知道,但是直覺他不會是很簡單的人。”鹿鳴實話實說,“我懷疑他和秦氏企業總裁有親戚關系。他家倒閉一間公司都毫不在意,說還能東山再起。”

“哇哦!”王寧羨慕,“秦氏企業啊!”

全球知名企業!

“猜的。”鹿鳴不确定。

“那我可真惹不起,”王寧聳肩,“你們怎麽認識的?”

鹿鳴看他,眨眨眼,搖搖頭:“不提他。”

“哦——”王寧略顯失望。

“他長得不行?所以你不願意讓他追?”可他忍不住想問。

“沒有,挺好看的。”鹿鳴強調,“換個話題。”

王寧想了想,又看了看手機,問:“清晨五點半,吃早餐嗎?”

“不了,我睡會兒,天亮就走,謝謝你。”鹿鳴下達逐客令。

“好吧,不過,能不能加個好友,我覺得跟你相處還挺不錯。很少有同齡人能讓我覺得聊得來。”王寧打開自己的添加好友二維碼。

“我不是你的同齡人。”鹿鳴拒絕了,他的世界早就習慣了沒有朋友。

“不是嗎?我十八,你多大?”

鹿鳴:“……”

“我怎麽也不會長了一張十八的臉吧。”

“頂多二十。”王寧自信。

鹿鳴:“……,謝謝,25。”

“不是吧?你都25了?大我七歲?我還以為你就是個子長得高,妥妥大一新生既視感。”

“你早戀。”鹿鳴岔開話題。

今年十八,和女友談了三年。

王寧笑,“你十三年,也一樣早戀。”

鹿鳴懶得解釋:“嗯,扯平,睡了。祝你吃得開心。”

“好,祝你睡得着,”王寧指了指他的手機,“在意得要命,還要忍着不聯系。”

鹿鳴:“?”

“誰在意了?”

“你手機屏幕都要被你劃爛了。真不在乎,你的手機或許應該在兜裏?”王寧笑話他,帶上門去廚房找吃的。

“在兜裏就在兜裏。”鹿鳴把手機揣兜裏,閉眼,睡覺。

煩死了。

早晨七點,他被關門山吵醒。依稀好像還聽到了王寧爸媽被什麽吓到的聲音。

他沒在意,迷迷糊糊坐起來。

天蒙蒙亮,他也該走了。

“我進來了。”推門聲響起,王寧探頭,“我媽聽說我帶了朋友回來住,給你特意蒸了一碗雞蛋糕,出來吃早餐。”

鹿鳴一下子拘謹起來:“我都沒跟阿姨打招呼,好沒禮貌。”

“沒什麽啦,他們知道我喜歡夜間飙車,我很多朋友都和他們時間對不上,不要在意。”

“不吃了,謝謝你,謝謝阿姨。”鹿鳴借用了一下洗手間,王寧提供了一次性牙刷給他。

簡單地整理了一下儀容,鹿鳴跟王寧告辭。

王寧往他懷裏塞了一盒牛奶,還有餅幹,“不吃早餐容易低血糖,多少吃點。”

拉扯之間,鹿鳴打開他家大門,倒退着要走。

“卧槽你誰啊!”忽然他看到被吓了一跳的王寧,看着自己身後大喊着,手裏的牛奶都掉了。

鹿鳴回頭,愣住了。

身後靠着牆,黑着一張臉的人,是秦野。

鹿鳴驚訝:“秦野?你怎麽找到這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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